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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一千年(安和谯)


那是包涵在爱意里的需要。需要你的在场。需要你的回应。
梁陈急喘问:“我可以吗?可以吗?”
这甚至不是一个问题,只是他要进入之前的一个提醒而已。明韫冰手指发抖地抓住他的肩膀,隔着衣服在那紧绷的背肌上划下深深的纹路。
凤凰近乎惊恐地拍打着翅膀在他们耳边尖叫,一开始明韫冰没有听见,或者说并不在意,直到后来他才知道为什么它那么害怕。
可是当时梁陈的强烈的占有欲对他来说太不同寻常了。一个走投无路的人简直是发了疯似的被需要,梁陈那种近乎爆发的欲望让他只想毫无底线地迎合。因为他曾经想过无数次,究竟是谁会如此急迫地需要他。
当这个人出现的时候,他连自己都不想做了。只想把自己毫无保留地奉献出去,甚至希望对方能在激烈的占有里直接杀死他。
那只女鬼就是在这时过来的,她席卷了一整个院后,带着一大队喊打喊杀的人,集聚了灯火和目光,阴风阵阵地化作一大片刺目的红风——她召集了近十里以内所有的常鬼。这些鬼族没有认出明韫冰,伸着长爪甩着长舌,以那张床为核心从四面八方包抄过来。
想来鬼帝的阴气那么重,无论走到哪存在感都强到离谱,足以把他的气息都压制住的,必然不可能只是一个动情的凡人。
明韫冰后来无数次想,如果他能早点反应过来,可能就没有后来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了。
可惜人都是在无数个受伤后才能在走错的路口前写上“此路不通”的提醒。
“啾啾啾啾啾啾——”
就在女鬼二寸长的血红指甲劈向梁陈的前一瞬间,从他心口蓦地反折出一圈巨大的光刃,那气息磅礴到一瞬间就刺得周围所有的鬼族放声尖叫起来,当场所有的鬼眼都在这样的照射下网膜爆裂,流下了成片的血泪。
那根本就不是一个普通的人族能展现出来的灵气,在那磅礴如海的气息翻腾起来时,连天地都在这样的澄澈的力量里风起云涌,仿佛响应着同源的召唤,发出浩大的共鸣。
天幕上如乾坤八卦扣合的阴阳序在一瞬间阳序的那一部分就像初升的太阳,在夜里焕发出柔和明亮的神采。
树木扶疏,发出瑟瑟的风声,草木茂盛,被黑云遮蔽的月亮挣脱了束缚,穿越高空从窗户里撒下了晴朗的光,把惊恐万状、面对天敌本能地恐惧的一群常鬼的脸照得无比清晰。
那一瞬间明韫冰从头到脚的血液都像是被冻住了,耳朵里起了一阵极其尖锐的嗡鸣——
刹那间拂昭再次扑了过来,她动作非常快,连脸看不清,转瞬狰狞的花面就到了眼前,厉风刮到明韫冰手边。
眼看就要血溅三尺,说时迟那时快,一点红影撞了过来,那厉风顿时被梁陈抬手带起的厚重金光原样掀了回去。
“啾——”凤凰惨叫一声砸在明韫冰胸口,但就像落在了一个石像上。
与此同时门被人一脚踹开,一大帮手里举着明光镜的同门出现在邬长老和念恩身后,邬道长脸色极其忧虑:“阿静我们是来——”
“砰——!!”
他话还没说完,伴着一声能把人震聋的女人尖叫,一道红影被狠狠拍在了他脚边的立柱上,跟着一条金光闪闪的鞭子瞬间暴出,劈头盖脸把她抽了一顿,然后在最后一鞭的余势里流利地一收,把女鬼从头到脚捆了个严实。
在拂昭发出惨绝人寰的鬼哭狼嚎时,猛烈的罡风震得荷榭地动山摇,如同末日——长老们遽然色变,还未及撑开阵法保护徒弟,阳序化作的千万把利剑已经暴雨般降下,把还没从瞎眼中回过神来的常鬼猛然破体钉穿在了地板上。
“噼啪——噼啪——”无数的长剑轻而易举地刺破屋顶,以肉眼看不见的速度恶狠杀向那些鬼魂,还没看清那鬼的模样,就已经被数不清的剑戳成了一座坟墓。
长老们有点不敢置信地抬头——屋顶已经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空洞。
近乎压倒性的阳序让肃邪院范围的山林河流里所有的阴序在一瞬间疯狂地逃窜。顷刻间虎啸狼嗥,烟云消散,树林里蛇嗖地钻进更深的巢穴,水流更新,一切澄明到纤毫毕现。
所有带着邪气的阵法土崩瓦解,所有染了鬼气的器具分崩离析,所有阴霾和灰烬一扫而空,落叶甚至回到梢头,重新抽枝发芽。
而这一切发生完时,那条金鞭才刚把拂昭捆住。
女鬼的惨叫刚停,就跟接班排队似的,一阵清脆的噼里啪啦,三十丈以内所有的镜片——包括他们手上举的明光镜全部爆破,碎片泼了满地。
然而没有人去心疼那几面镜子和荷榭的重大损失,连最最抠搜的邬梵天都没能蹦出一个字。
所有人的目光都定在了那张床上。
——发出这种震撼力量的源头。
被抽的遍体鳞伤的拂昭哈哈大笑起来:“没想到啊——没想到啊——这种状态下的大神也能这么狠心!真是干净利落啊,只是你要怎么对待被你骗得死去活来痴心错付的小美人呢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种招数肃邪院全体是半点都不陌生,连那种耀眼的跟太阳有的一拼的灵光大家都很熟悉——无数次罪恶的发生里,他们就是被这种灵力杀的哭爹喊娘的。
但那可是高岭之花啊,看起来断情绝爱、智商奇高的阿静啊,他真能这么蠢吗?
所有人——尤其是邬长老心中都难以置信地颤抖着。具体来说就好像发现家养的猫其实在外面跟人家五个叠在一起差不多。
这时梁陈把衣服一拢,转了过来。
“卧槽!!”那一瞬间念恩发出一声强有力的感叹。
小师弟声音差点劈叉,发出一声鸡叫:“——梁陈!!降真门门主!!”
“他怎么在这里!!”
“我就说他有问题!!”
“放屁!是敌人太阴险!!”
“阿静什么都不知道!!”
邬梵天好险没有晕过去,尤其是看见梁陈脑门上那个鲜红鲜红的无情印还在的时候。
众所周知这个缺德的降真门所有人都喜欢弄个戒记,虽然在肃邪院门生看起来这些东西屁用没有,只是代表了他们正派事儿多以及爱显摆的倾向而已。但是由于被骗的次数太多,为了“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大家对降真门颇有研究。
总的来说,这个印记,如果真的动情了,就会消失。
在肃邪院漫长的灭门史里,也是有那么一两个痴心情种,被他们黑化了,反叛正道,跟他们同流合污的。
一般“喂鹰”的时候,这些人都会把自己的灵脉封住,所以要是能出这种一瞬之间灭群鬼的大招,喂鹰就结束了——不管还记不记得这段以身饲虎,原来的记忆肯定恢复了。
但梁陈那个朱砂痣,刚点的都没他红啊!
所以,在邬长老看来,他二徒弟现在就是被骗身又骗心脑子还可能被移走了一半——他已经看见明韫冰的表情了。
拂昭猖狂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怎么了?怎么了?阿静啊。是不是自以为自己很是一回事啊?你以为这一两天的演戏就能换来颗真心?你以为你傻乎乎地把自己全部送出去就能得到珍惜?被利用的感觉怎么样?阿静啊阿静,你怎么这么爱犯贱呢——啊!!”
一道见血封喉的光刹那撕破黑暗抽在她嘴上,顿时把喉咙割断,血哗啦一下溅出一轮!
“真话难听啊,连大神也不敢听!呵——”拂昭笑得极为狰狞,然而那抬头的一瞬间却骤然唤起了近在一旁的大长老的记忆,他不可置信地惊呼一声,被身后的门生扶住。
“怎么了?师父。”门生问。
拂昭扫了胖墩墩的大长老一眼,像小孩子学舌一样地学了一句:“怎么了?师父?”那种天真却格外令人毛骨悚然。
大长老嘴唇抖索着:“拂昭……拂昭……小昭……是你,是你……”
“小昭?……小师妹?”周围有人反应过来,但还不及他们展开什么对话,那边梁陈骤然伸手,虚空中蛇尾般甩出一条长鞭,电光石火间根本看不见他怎么出的手,一道狠狠的鞭打就抽的拂昭惨叫一声!
有人气愤道:“你——”却被长老按住了。
“此物龌龊,善惑人心,不必多言,诛杀从速。”梁陈平淡道。
他的心理素质真的不是一般的好——任谁被捉奸在床都不可能是这个反应,怎么都要羞耻一番。偏偏他泰然自若,好像自己是专门被请来除鬼的,哪怕脸上和脖子上还挂着明韫冰抓出来的指印。
拂昭在他毫不手软的鞭打之下,脸上已经洒满了血痕,但毫无惧意地直视他。那扭曲而疯狂却非常美丽的脸,有一瞬间竟和不久前迷恋他的明韫冰的模样重合了,这让梁陈心头几乎是一个剧跳。
她就像一朵被疾风骤雨吹得几近凋零的毒花,还要聚集最后一丝力气将无辜的过路人拖进深渊。
梁陈的天生极具亲和力的双眼在此时显得非常无情——如此惨状哪怕只有千分之一在一个人族身上,他都会非常温柔。
然而人族跟鬼族是不一样的,尤其是像拂昭这种不知道戕害过多少人的恶鬼,必须杀之而后快,决不能有任何犹豫。
梁陈完全没有“话多”的陋习,一字不发地抽了三鞭子,准确无比地把她人形的三尸神抽的魂飞魄散,那妩媚的身躯顿时像在血池里洗过。
拂昭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你根本……就是……怕听……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敢回头吗?……啊!……你敢吗?哈哈哈!”
长鞭化作光流消散,梁陈割破掌心,一圈血在地上落地成阵,泛出灼亮清光。刹那间天地间响起一阵近乎悠长的哀鸣,跟着金石的铿锵之声奏响,虚空中像有千军万马,邬长老面色一变——那是——
“咻——”太古凤凰的长啼如箭般刺来,不对,那就是凤凰——凤凰的火最辟邪,但一般都是用来对付难铲除的大凶煞的,对拂昭绝对是杀鸡用牛刀了。
念恩在疾风里忍不住偷偷看了明韫冰一眼,只觉得他好像有点不对劲。那不像做错事了愧疚,甚至不像被辜负的伤心,就像……
就像忽然发现自己一生的悲剧和无稽,如此清楚地印在我眼前。
“啊——!!”
凤凰在急速下坠之中化作一支火红的箭矢,冲破房顶带来了燎原的烈火,一瞬之间就把那只凄惨的恶鬼裹了进去,活活地烧成了一片灰烬!
大长老失声道:“小昭!!”
那只凤凰幼雏在明韫冰心口挣动了一下,就像一盆迎面而来的冷水,猛地把他从巨大的荒谬中浇醒。
火灭了。
无数双眼睛用幸灾乐祸、袖手旁观、同情好奇的颜色来审判他。梁陈背对着他。
明韫冰一闭眼睛,就看见无尽宇宙的黑暗里,唯有那个心口转着属于神族的、鲜活而有力的灵光。而他原本以为,那是只属于他的归巢。
那简直就像一个绝望的逃生口。不管拥有与否,都令他无比痛苦。
梁陈。梁陈。他止不住地想,梁陈。
为什么是你?为什么是你?为什么是你?
我到底是虐杀你,还是膜拜你?

“杀了他!!”
下一瞬间群情激愤,唰唰几声祭出长剑,一拥而上,长老们根本拉不住这些与生俱来就被正派围剿的少年。“等——”未及阻止,已去送死,刹那一道剑气从梁陈脚边扩开,把围拥而上的人狠狠震开,小师弟一下子撞在门口,吐出一口血。
明光在一片伤残中为他们竖起一道屏障,那是转瞬即逝的护盾,而空气中拂昭魂飞魄散的惨叫似乎还没有散尽。
梁陈不顾身后的狼视,疾步抓起明韫冰的手:“跟我走!”
他扯了一下,却没有扯动,明韫冰的眼瞳似乎在一瞬之间扩大了一倍——那看起来几乎是惊悚的,然而梁陈没有任何被吓到的反应,狠狠一咬牙,正要强行把他抓起,身后的屏障却骤然被破开了!
这阵法有一盏茶时间,按理说不可能消逝的这么快,除非——
梁陈手上一疼,低头看见阴郁的黑气已经把他吞没了,以明韫冰为中心,就像宇宙忽然睁开了一只深邃的魔眼一般,洞开了一条缝隙。里头涌动着凡人绝对无法承受的寒冷与恐怖——布着鳞片的巨大爪牙一闪而过,蠢蠢欲动。
寒蜮?!
持剑冲来的众人一见此景,顿时都不敢上前了,七长老在邬梵天脚上狠狠一踹:“你他娘的捡了个什么玩意回来?!”
嘀嗒——嘀嗒——
血顺着梁陈的手腕掉在地上,他陌生而略有讶异地看着自己,那眼神其实复杂到无法形容。
明韫冰看着他时其实就像看见了自己的尸体,心里非常地荒唐,但知道这是事实。
仿佛过了一千年那么久,然后他说:“滚吧。”
“跟我走。”梁陈跟听不懂人话、且毫无痛觉一样,被鬼气蚕食得伤痕累累的手更用力地抓住了他。
“滚——!!”
随着这一声落下,深渊一般的裂口里骤然爆发大量的瘴气,漆黑的风暴顿时把烧过烈火的余温吞噬殆尽,在场所有人同时狠狠打了个寒颤,然后只听“吼——”的一声巨响,一只饕餮从那蹿出,直接撑破了那千疮百孔的屋顶!
这时邬道长那破锣嗓子劈叉道:“关你屁事!!他是老子的徒弟,是人是鬼都是!!”
这种级别的凶煞即使是长老们也很少见,一时间也来不及纠正邬梵天作为一个反派的纯洁性,七长老大吼:“不要动——”
话音未落,暴怒的饕餮就猛地朝梁陈撕咬过去,然而却被一把剑当头抵住,跟着地面应声而起数道厚刃,半个屋顶直接被削走,那簇光转瞬之间就退出数丈,避开了巨兽不顾损伤的凶狠拍击。
“轰——!”的一下,饱受摧残的地面在那轰击下裂开了蛛网般的缝隙!
这时念恩反应过来:“梁陈不能伤人!快追,绝对不能让他出我们院界!”
自古以来正派打反派就是这点操蛋,所以好人自古都是备受欺凌,忍气吞声,甚至还发明了一套修身立德的理论来自我安慰。
长老们一个灵光闪现,各自抄起擅长的兵器术法就追上去。
愤怒的门生们也追了上去,七长老把手指撮在嘴边,一个响亮悠长的口哨拔地而起,召起了肃邪院内部的最高防备。警戒的大钟闻声而鸣,一声一声地唤人而醒。还在睡眠中的人一听见这声音,马上如临大敌地出来帮忙。
面目全非的荷榭里,饕餮高嗥一声,逐渐化回黑雾退回了漩涡。窗户只剩下一半,明韫冰捂住嘴唇,靠在那断窗上剧烈地咳嗽起来,那声音就跟垂死一样,听起来叫人格外不忍。
血从他指缝里渗出,但是凉意是在心底的,无法摆脱。
“阿静啊,”这时他听见有人说。
他像濒死一样,吃力地抬起冷汗浸湿的眼睫,看见邬长老在一片残垣之中。
“你应该跟他走的。”邬梵天说。
像是一种冷笑,后来明韫冰发现,那是他自己发出来的声音。那种声音很符合人族对凶煞的想象,就是绝望到了极点发出的大笑,森寒十分。
“师父说得对,”他听见念恩说,“你知道你留下来,院里会怎么对你吗?”
明韫冰依靠在那突起的、扎人的窗沿,不再笑了,注视着他们两个人。
“你们为什么在这里?”他答非所问说。
“如果抓住了梁陈,你们两个都会受尽酷刑活活折磨死;如果没抓住,那就是你一个人受苦。小昭就是这么死的。”念恩说,“她附身在我身上的时候,把那种感觉传递给我了,你知道是什么感觉吗?——被所有人背叛,全世界再也没有人爱你的感觉。那是很可怕的啊,阿静。”
邬梵天厉声说:“我去把那面钟打碎——丧钟楼是我们肃邪院的平衡界所在,可以让你们有逃出去的机会。你现在就走!”
明韫冰却动也不动。
邬梵天就快步走近,想把他拽起:“起来!你想死吗?”
“我去哪儿?”他说。
透过被神光润泽得风情摇曳的月,他素来总是很冷情的五官有种从细微处渗透出来的哀伤,就像敲碎的冰缝里残留的旧年花香,让人难言地悲怆。
“我还能去哪儿呢?”他轻声说,“师父。”
邬梵天手腕发抖地松开他的衣襟。回过头,只看见念恩几乎显得凶狠的眼光。
他转身就走。
“——你去哪儿?”邬道长问。
他大徒弟说:“杀人。”
俗话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然后道再高一丈。——把肃邪院摸了个底朝天的梁陈挑准了设防的薄弱处,从整个院一百多号人的穷追猛打下成功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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