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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一千年(安和谯)


什么才是勇气?活着是,还是死了是?
他那么走了几步,忽然脸颊上一湿,侍卫手上的火把悚然灭去,四周陷入一片发狂的黑暗,像无数小虫钻进皮囊里爬动,身上的躯体就像一块石头,不仅和他无关,而且没有心脏,没有血,不统一,不生机。
是这样吧?不然为什么……能那么狠心呢。
不知为何,梁落尘忽然想起一件很小的事。
那是他小时候,大概五六岁,至少在他眼中,梁家两兄弟还非常相亲相爱,世界是那么美好,美好到他跟着梁昭去战场上翻捡残尸上的刀兵,那尸体都好像是微笑着的。
那么天真的残忍。
他还很爱玩,把脸跟手弄得很脏,回到家里,他娘亲——林贞,就会小声埋怨梁昭,为什么又把儿子带那么危险的地方去,万一被“恙”到了怎么办。
梁昭就说“哎呀娘子别这么文绉绉的我听不懂”,小梁落尘一个劲地问“什么是恙啊?什么是恙啊?到底什么是恙啊?”,林贞怒道“你别给我顾左右而言他!再带他瞎出门我就……”这时候,梁晏就隔着窗户笑说:“就是被虫子咬到的意思。小落尘可不要中招哦。”
也许是一个夏天吧,因为隔着泛黄窗纸的一隙里,梁晏笑眯眯的眼睛是煦暖的,装着一个小小的他。
全都不在了。
连记忆里那屋子,瓜豆满园的后院,也早就作了土。
风雷狂吼一声,爆发的大雨瓢泼而下——
劈哩叭啦的雨弹在四方八极打起了震耳欲聋的鼓点,梁落尘齿列里咬出了血,巨大的悲怆再也无法克制,仿佛要连同过去二十多年的所有欠下的眼泪一起还一场大的,汹涌而出。
都落在大地上。
一道闪电劈过夜空,照亮了勤政殿桌案边的一角,那一母一子形成一个保护的姿态,深黑浸渍的两个胸口,被一把西风凛冽的剑穿在了一起。
他们都睁着一双如出一辙的大眼睛,口角流血,仿佛不可置信。
轰隆!!连绵不绝的雷响,似空荡荡天上震怒竟有灵——
刽子手啊——你凭什么将我的性命剥夺!

啊,是雨,大雨。
——地缝裂开的大口伴着一路撕破时空的黑洞深到了地底。梁陈接了几滴穿过乱流的、带土腥味的冷雨,明韫冰在张开无数裂缝的石壁上一拍,“咔”的从里面瞬间爬出一双巨大的手,把他们俩当蚊子似的拍在了壁上,暂时失去了“身若游丝”的殊荣。
此处正是小溪之前到过的无尽海,但这孩子和那头牛都已不见了,只剩下造化崩溃造的孽——
那洞口像怪物的一只魔眼,把一切都疯狂地往肚子里装,不巧里头又很难填平,所以不知多少东西葬身它腹,却还是未有平息之势。
不知混乱中经历了什么,一个小孩和鬼婴抱在了一起,蹴鞠般被狂风卷起,一脚踢进了那恐怖的裂口,那一瞬间连惨叫都没有——过溪人都是哑巴,鬼婴的惨叫已被更大的呼啸声盖过。
蝼蚁天地。
一人之力不可回天,梁陈刚才能在庙宇里救小孩,现在却无能为力——更何况他还没从梁斐死亡的巨大打击中回过神来。
梁陈忽然听见一阵微细的脆响,像玉碎,他一翻袖子,原来是徐念恩之前给他的水灵鱼佩。
“此物指引之地,你不可去,否则将立刻……”
立刻……什么?
梁陈心头一紧。
烈风中明韫冰看着那风势暂缓的洞口,那修长的眉峰不知为何微微蹙起,眼底翻滚着起起伏伏的暗流,像长川正掩饰它浩大而幽微的隐痛。
梁陈这会儿脑子开始转了。
造化要收,必然要噬人,吞一个梁斐当然不够。歼灭地神为上,但怪就怪在,梁陈在炉鼎里见过的那地神,不知所踪。
这不合常理,因为地神通常就在阵中。
他被那条地下河吸引了目光,不由顺着缓动的水看向尽头——不知它溯源在哪里,尽头又有什么。
谁知这一看之下不得了,两岸顿时卷起冰火两阵大风,冰刺得此岸抱石的游龙子哇的一声惨叫,火又烧得彼岸竖剑的真多左嗷的大叫一声,仿佛两只相亲相爱的鸭子。
“别看,”明韫冰才像回过神,捏起他下巴,飞速地在他嘴唇上过了一下,“此水是伪疏荡,最惑人心,一旦沉溺……唔!”
梁陈不由分说地打断了他的参观解说,给自己谋了点福利。
他这个吻却有点急促,把一种难言的焦虑顺着荒原上的狼火烧到了明韫冰心里,倒让他险些有了人的烫灼,感官上一阵奇异。
他几乎有些迟疑。
“咔擦”一声脆响,明韫冰有些迟钝地低头:“……什么东西?”
青色的碎玉从梁陈手里撒开,乒乒乓乓随风洒了出去,他若无其事道:“没什么。——疏荡我知道,就是天泉,伪疏荡是什么?”
“简单来说,就是影子。”环境太吵,明韫冰换了心音对他解释,“当初疏荡在天,映在地上许多年,影子就成了一片河,里面是凡尘影像,此岸和彼岸又互为照映,人一旦进入,有如身在无尽海,只能在一面又一面镜中往返,难以挣脱。是禁地。”
梁陈沉吟回道:“听着有些像心,源泉就是道衡的心渊吧。”
——道衡乃道德天尊的江湖花名,明显比梁陈有文化多了。可见人家不喝墨。
“嗯。”
梁陈:“能上去看看吗?”
明韫冰有点始料未及似的一哽,眼里擦过一点异色,梁陈深深地看着他,补充道:“说不定我要找的东西就在那里呢。”
“你……”
还没“你”完,不远处游龙子毫无形象地大叫:“施主!能不能劳烦你去死一死!?你死了阴阳就平衡了!”
明韫冰闻言脸色一变,梁陈按住他,不假思索地吼回去:“建议不错,不过我想过几天再死谢谢!!”
梁陈:“别管他。我想起道衡有一件早就赋灵的法器,肯定就在这附近,它天长日久在过溪,肯定可以恢复阴阳序,很可能就在心渊,走——”
那骨爪顿时拆解开来,裹着两人,在河上就成了一尾精致的小舟,舟中还撑起了一层结界,畅通无阻地朝上游逆水而去。
游龙子羡慕不已,连忙盛赞:“真厉害!!大人,求带!我是免费的指南针!”
他这狗腿拍的很烂,但明韫冰居然大发慈悲地把他也给捞上来了。
梁陈不由地多看了他一眼。
老头一上来就十分有趣地对这白骨工艺品进行了一系列品鉴,跟说贯口似的哗啦哗啦,十分啰嗦,真想让人给他一梭子。
跟明韫冰毫无共同之处。
……倒有点受他“熏陶”。
梁陈一个激灵,甩开了这个诡异的想法,忽见水面上萤光点点,很是招摇,不由自主地往船舷靠去,还没看清楚倒映出来的他的俊容,哗啦一声搅破星河,一个人直接扑上来,把梁陈掐着脖子按在了船上!
这水鬼眼睛上有痦子,不是生人——就是真多左。
他不能说话,嗓子里发出野兽似的嘶哑狂吼,听起来非常瘆人,跟没开化的野人似的。奇怪的是,骑在梁陈身上,却死盯着明韫冰,那眼神更怪,又恐惧又狂热,就跟忽然在街头逢见堕落成乞的往日神明似的。
梁陈与其说被掐的喘不上气,更确切的是被此人眼底的种种诡异情绪弄得莫名其妙。
恨和爱都是很极致的情绪,任何太过复杂的感情,发展到最后都会走向这两个互为矛盾的明面。
但是——为什么?
不等梁陈想明白,其实那一瞬间很快,几乎是梁陈砸倒的同时,明韫冰手里就霍然闪出一条荆棘,刺啦一声狠狠抽在真多左身上,渎神毒蛇般一气缠了三圈,尾部铄然一亮,迅速地化成了一把刀锋,就在梁陈面前把他给割了喉!
梁陈心里顿时划过一大片蜂拥的想法,但那一刻他第一感觉是——是热的。血。
滴,滴,嗒,嗒!
轰!!!
他犯戒了!
虚空“叮”的一声——就像是天宫开宴的古瓷茶盏一个接一个地被打碎了,声音层层荡开,好似无穷无尽,听起来格外叫人心惊。
死不瞑目的真多左了无生气地砸在了一边,震耳欲聋的银瓶乍破之声连绵作响,像上天发出愤怒的指责——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梁陈眼中的惊异跟无数神明临死前的不可置信重叠在一起,明韫冰想起不久前他那个亲昵的吻,不由得觉得很残忍。又或者是别的。
是,我敢。
他最后只是笑了一下。
“轰隆——”一声巨响,为缉追恶人,暴怒的惊雷竟然劈开了深逾数丈的大地,紫雷坼开黑色的怒风,转瞬就以万钧之势打在了那小舟之中!
梁陈只看见他鲜血淋漓的指尖骤然变成焦黑,又迅速化灰,那一瞬间无限大的悲戚从他心中被唤起。
太过了,我的……心肝。
你根本不需要……
第二道雷很快降了下来,山壁上的裂痕开始扩大,地河摇成了大波浪,舟子却还未散,四壁上却有符文若隐若现。
已经被吓呆的游龙子突然面露惊恐之色,梁陈一回头,就看见大浪快把这舟子抛向里头的石壁,他们马上就要被砸成一片齑粉!
然而那钻地能手似的紫雷没有丝毫心慈手软,眨眼间就追到面前,又劈了下来——明韫冰一片惨白的脸上死尸一样,眼眸里却焕发出一股难言的狂热。
骨船“彭”的一声随浪头砸在了石壁上,然而以为必死无疑的游龙子一张开手,发现这“壁”是软的!
这不是岩壁!
他一抬头,就看见高不见顶的石壁上伸出了一丛十分整齐的草,再仔细一看,原来是睫毛——下面是水汪汪的一只眼睛,好大,有一下午堆出来的干草垛那么大。
“这什么东西!?”
梁陈却没心思配合他表演,他盯着明韫冰的眼睛,像企图与他通过眼光谈话。
他这时才感觉到,他们之间的与魂契已经断了。
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正在脚下恸然地沉吟。
明韫冰残缺的手掌覆上他的脸颊,似乎非常细腻地触摸他,然而那手指的裂口只让梁陈感到了疼。
游龙子从裂缝里窥见了这大眼睛下的其他部分,大叫起来:“是一头牛!!”
下一刻第三道雷追着他的尾音降了下来,这里是天柱山脉,最高的山有一千多丈,紫雷冲破这些障碍到来之前,还有一点时间。
梁陈舌底的字就一个一个地吐出来了:“——你的真身到底在哪里?”
这问题堪称尖锐,顷刻撕破了还有几分凄美的气氛。
明韫冰——或者说是他的一个瓷分身,不算很意外地挑眉,说:“也不远——泰山神隐峰,你放自己的地方。”
“我说你怎么突然不顾忌别人眼光了,”明韫冰又道,“原来是想知道我的真假。”
梁陈被他刺的眉角跳了起来。
他近乎念咒似的,承诺说:“——瓷是不是太凉了?以后补个热的给你。”
尾音落下那一瞬,紫雷穿破千丈高的大山,轰然劈在了地脉之上,白光大盛,刺目的光辉之中明韫冰的全身都像淡化的记忆一般急速风化,梁陈刹那眼睛就红了,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怒吼:“你他妈有话不会好好说吗!?我什么不答应你?!”
听了这话,明韫冰却像听见了一首童话的成年人,很轻地笑了一下,抓住了他的手。
只那一下触碰,梁陈就被烫的哆嗦起来,同时又觉得彻骨地冷。
这滋味简直了,梁陈瞪大双眼——这是芈族三大术法之一冰火:能借天地之力逆转时间!这种绝对的禁术,上古都是放在密林里暗算人族的,哪怕挨刮到一点都是痛苦万分,因为它逆的根本就不是美好的回忆,它会令人万箭穿心,在冰火里交错——多少人疯狂而死!
明韫冰竟然把这东西画在身上!——该有多痛?一遍遍地在冷灼之间煎熬,还若无其事地跟着他身边?
就为了把他杀了?
不对——梁陈忽然一个悚然,心想:“我是谁?”
我是那个神明,还是地上的王爷?还是什么都不是?他身上从小就有一个置之死地的咒术,很有可能是他自己亲手放上去的,当时他在想什么?为什么?为了救世?明韫冰说他“做梦”,他真的给自己编了四个梦?
为什么与魂契断了?
“嘶——”梁陈猛然惊醒似的,眼睁睁地看见自己的手碎开了一片,却没有流血——底下是土!
不,不是寻常的土,这东西气息太熟悉了……是什么?……到底是什么?太熟悉了,太温柔了……
明韫冰对上他惊疑不定的目光,那一眼好像是从数十里之外的真身看过来的,刹那刺进了梁陈的心中。
他的瓷身咔嚓一声插进了梁陈的胸膛。
梁陈却不疼,那感觉更多的像是一个容器里的东西被取走了。
“梁陈,把、你、还、给、我。”
脚下的石头狂摇了起来,下一刻游龙子的惨叫声里,所有泥沙都被掀了起来,陈腐和菌根的味道都被翻了出来,砰的甩到河里,深重的泥土裹杀之下,有什么东西痛苦地翻滚着,深蓝色的,反射着暗光的厚重表皮,混在泥土里挣扎,平整的表面擦刮成遍体鳞伤,渐渐的,梁陈就看出来了——愕然无比——那竟然是一条深蓝色的鲲尾!!
接着天柱山脉方圆不知其几千里都轰轰烈烈地摇了起来,地脉里的生命痛苦而鲜活地挣扎起来,堆叠的凶云在天上涌动,不同种类的飞鸟长鸣着纷纷逃窜,动物在丛林里狂蹿,扎根不知多少年的古树痛快地松了松脚跟,齐齐对长天发出一声嘶哑的长叹,犹如奏起了一章雄肆宏伟的大曲——
一条鲲怎么可能在深山里存在?
饮海吞蝦的鲲如何在涓涓细泉的地底生存?
它不要呼吸吗?它不要同伴吗?它不爱不恨吗?
它不想在四万八千丈的大海里破水漫游吗?它不想乘风化鹏,看天地气息而适南冥吗?它为什么在深山里幽居?它是怎样的在泥土里汲记忆里那片深蓝的海?
为什么它偏偏于此刻掀万钧重荷而出?是不堪忍受,还是只是被扰?
鲲发出哀鸣似的震怒:“呜——————”
绵延千里的地脉就像被从地下狠狠地扯了一下,无数山脉裂开了数不清的缝隙,那鲲正在上升,它有眼睛?它有翅膀?什么给它力量?什么令它复苏?是疯狂的爱,还是慎之又慎的迟疑?
游龙子破布般地飘了两下,忽然衣服全都远走了,身化一段流雪般的长丝,把梁陈和明韫冰裹住,迎着鲲痛苦的呻吟卷进了它的大颚里。
风云遽动,一片沉寂。那是生命的初期。
明韫冰的瓷身就在这片黑暗里化成了捉摸不住的一片大灰。
梁远情嘴唇发着抖,却连一缕风都没抓住。
他分明能感觉到这巨颚在跳动着脉搏,血液在这巨大的身躯里急速地川流,生命又在群山的压制下感到窒息,可很暴躁,很暴躁——是明韫冰杀人引来的天谴,破坏了这生命的平衡吗?原本它只在地上沉睡——它睡过多久呵?我不可想见。
声音,有那么多声音!
不知多少种的老的少的千树万木在你腾腾而起的破土里退开根脉,为你让路。不知多少样的湿的干的泥中百虫在你复苏的萌蘖里迷走高低,为你沉浮。
你该向上,你该愤怒而游畅,不该负担着永恒的重当,将自己圈养!
去吧,飞去远方!哪怕只是他人苟且的远方!
只因我们生来流亡——
一千色飞禽惊走,一万类走兽大乱,漫天狂舞的泥风里,鲲终于破开了那沉沉压在脊背上的大山,花了千万年长成那样规律的自然山脉,成了一眼看不尽的废墟,乱树杂草,从底翻到天!
云——骤然变色。
不在此时,不在此世。
一刻有数百种选择,一瞬里是无穷,为什么只停在一刻?为什么刀定藩篱?缤纷乱彩的景色倒灌进梁陈眼里,那鲲大出一口气,将他送了出去,绕着黑白交错的云,又以身接住,正在半空。
雨刚把他打湿,瞬间又干爽无比,同一时刻又被雪吻在脸上。
他看见鲲的振翅一扇,天柱山脉上所有支离破碎的万物都被扇出了一种矛盾统一的、乱中有序的形态。所有的时空就此重叠,一刻藏无限,永恒蕴石火,地面上的山石忽而覆满青苔,忽而花草烂漫,忽而嶙峋奇峭,忽而平滑圆润,那山路上忽而有人,忽而有坟,忽而狼奔兔走,忽而又布满黄泥,沧海桑田都填进一瞬一刻,叫人目不暇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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