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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一千年(安和谯)


因为此后经年,花不好月不圆,而他刚得到永生的时候,一心求死,一心想将自己敏感的心扎出十寸厚的茧子,以至于他在寒蜮那个不适合待人的地方,窝了整整一年。
期间道衡跟他的那段话就一直在他的梦里回放,像一个督促他尽快复仇的声音。
他却在延宕,延宕,想了很多有的没的。从刚出生想到折密折,又想到和神明的几次战斗。想到小熊猫和小狐狸,还有一些叽叽歪歪总喜欢操着烟嗓给他讲低俗笑话的色鬼乌鸦……
至于他是怎么出来的——
因为龟缩对任何事都没有帮助,他是自己爬出去的。
在元二年,离明韫冰获得正式大名还有一年。这一年第二阶天的阴阳乱序还没有那么严重,天道管束的不多,这时人间把能修出金丹,使用灵力的一脉人单独分开,叫做芈族。
民间说法就是道士,修仙之人,再民间一点就是江湖骗子,神棍儿。
芈族自古以来善于召唤腥风血雨,思维比较极端,不为人下便为人上,被极度排斥异类的人族打压了不久,就参透此中阴险,揭竿而起,在各地建立起了以厚黑学为核心的妖魔鬼怪清理机构,学名叫做肃邪院。
听着很像那么回事儿,但大家都知道九州大地上最大的邪就在这院里。可谓五毒俱全。
这帮人收保护费,欺男霸女,无恶不作,但却一派仙风道骨,并且很会忽悠,洗脑术一流,能把所有被他们坑过的人说得感激涕零,磕三大头再光屁股回家。
肃邪院第一长老大名邬梵天,首席弟子是他捡来的,叫念恩。念恩十分不念恩,在偷了恩师的家当细软卷款而跑又被追回毒打十数次之后,终于老老实实地当了这个冤大头弟子。
念恩的师弟也是邬梵天捡来的——这位橘皮脸长老十分善于捡漏。
那天邬道长经过红颜枯骨之间的生死桥,只见一个遍体鳞伤的黑衣少年躺在断桥上,边上的瘴气正化作各种穷凶极恶的猛兽,仿佛要把他撕成碎片。
老道那一瞬间,腌鸡蛋一样的老心脏起了一丝恻隐之心……当然也有可能是这位少年的侧脸比较美观。
捡回来当块招牌,给肃邪院挽回一点万千少女心中的口碑,未为不可。
邬梵天这么想着,就把这少年带回去了。
他捡的就是刚从寒蜮里爬出来的鬼帝。
明韫冰醒来之后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多了个便宜师父和邪恶师兄,当然不承认。起初一个月全院都以为他是哑巴,直到大师兄念恩在他碗里放了一堆放屁扭扭虫,他一打开,扑面而来一团芬芳怡人的绿色气体……
那天所有人都听到念恩的惨叫声,从里嚎到外从外嚎到里:“对——不——起——好——师——弟——我——错——了——”
然后是哑巴跟冰刀子一样的声音:“给我一只一只吃干净。”
他战斗力太强了,悲催的邪恶大师兄发现自己根本打不过,被撵的犹如疯兔,最后关头才想起来求助便宜师父,这才阻止了一场吞屁惨案。
这一门师徒简直是教科书级的尊师重道。鼓掌!
两个月后,邬梵天语重心长地拉来大弟子念恩壮胆,为防被杀。两人一起去了二师弟平时休息的水榭,正巧他不在调息,在亭子里看书,两人顿时松一口气。
邬道长推了推大弟子。
念恩:“我不去,我绝对要活一万年。”
“我是你师父!你有孝心吗!”
“不好意思,没有。”
邬道长痛心疾首,小步小步挪过去,用一种少女的腔调咳了两下,做作道:“咳咳!这个——阿静啊——”
明韫冰——不知阿静为何物,放下书,面无表情地扫了他们俩一眼,念恩差点想转身就跑。
这师弟眼神忒吓人啊!而且绝对不是虚张声势!——被拳拳到肉揍过数十次的念恩如此想道。
其实他们私底下策划给无名无姓的二师弟起个名字已经很久了,总不能总是“喂”,“哎”,“诶”这么喊吧,当然内部是可以,出了门要报大名,就算叫阿猫阿狗猪猪毛毛,那至少也是人取的不是。
大家商量来商量去,阅书浩荡,词汇量极其丰富的二长老眯着眼睛从《说文解字》里选了一个字。
“静。一言一事必求理义之必然。曰静。”(注)
“而且他老不说话啊,特别安静,我觉得可以!”
得到热烈响应。
于是大家都开始用阿静称呼他,至于想起来要通知二师弟本人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两个月,这件重任自然交给了他伟大油滑的师父。
现在想想,这个名字很少女啊!他们肃邪院后院打理花草的那几个小丫头里好像就有三四个叫静的!
念恩开始转移话题:“这个,师弟啊,咱们明天就要下山历练了,你开心吗!可以打家劫舍,抢金抢银,欺男霸女哦!”
话还没说完就被邬道长拿拂尘赏了个爆栗:“说什么呢!我们是惩恶扬善,匡扶正义,替天行道!那降妖除魔累了,就吃一点雇主给的饭,拿一点小钱,不然这豪华大门,水景别墅,你以为是大风刮来的啊!?什么打家劫舍!粗俗!”
明韫冰放下书:“降妖除魔?”
“是啊,把那些缠着人替死的小鬼弄死就行了,很容易的。”邬梵天道。
明韫冰似乎觉得有点意思:“你们如何分辨人鬼?”
念恩:“我们有智慧的双眼!”
“智慧到只要有鬼坐在你眼前马上就可以发现?”
“那可不!人类的智慧就是如此犀利,一双眼睛射穿妖魔鬼怪各种伪装啊!没有鬼能骗过我们的慧眼!”邬长老吹嘘完,面露愁色:“不过我们最近遇见一只拦路鬼。”
“什么?”
念恩插嘴:“不是真的鬼,是一个特别、特别、特别……”
当他这么郑重的时候,明韫冰还以为他要说什么“光风霁月”之类的词,然后就听大弟子说:“……特别傻逼的牛人。”
“……”
念恩义愤填膺一拍桌子,素枝荷花顿时被轰倒:“真的,没骗你。这人跟我们干一样的活,但从来不收钱,导致我院瞬间变成了坑钱不偿命的黑心机构,要不是他这么出淤泥而不染地衬托,我们能这么黑吗!我院今年的收入因为这个傻逼,足足下降了八个点!!一座水榭啊,就这么随风东流去了。”
大师兄在“阿静”的死亡视线下连忙把那支花扶正了,又阴险道:“民间管他叫活神仙,这不是抢我们饭碗吗?要知道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所以我们这次下山,第一件事就是……”
邬梵天一拍桌子:“那一组特!”
又倒了。
然后这对狡诈的师徒就被一阵飓风温柔地送出了荷榭,在门口优雅地摔了两个大马趴。
念恩脸着地说:“我觉得他已经接受阿静了。”
邬梵天支起一把老骨头:“亲传弟子,下次你喊试试。”
“还是你去作吧,我绝对要活一万年。”
“我觉得我是时候把本门的独门绝技传给你师弟了。”
念恩摆手:“先别操之过急——”他表情一变,心想要是师父被打死他就可以欺师灭祖升级做大长老了,便说:“我极其赞成!”
邬梵天的独门秘笈乃是一种道术,效果是迷惑人心,运行起来,舌灿莲花,能在一盏茶之内把一个接受过十年教育的成年人变成说啥应啥指哪打哪的提线木偶。
某种程度上,这个技能跟鬼族,还是有一定的契合度的。
邬道长自己起了一个听起来很牛的名字,叫幌道。号称自己这一派乃是菩提老祖传下来的,八代单传,内修心外修嘴,非常讲究心性和技巧,非常人能修也。
江湖中人一听此等大名,先是迷惑,而后敬畏,最后佩服。屡试不爽。像阿静这种随时随地都被欺负得奄奄一息倒在生死桥边上大哭大叫的小可怜,一定要认真学习这门技能!在别人欺负你之前先把他坑哭了!
邬长老十分坚信!
世界将被幌道所拯救!或者被它所充斥!幌道才是最后的胜利!
他们下山历练的第一件事就是杀一只叫拂昭的女鬼。
此鬼使用媚术吸食人的精神力,已经摧残了一大片人。棘手之处在于她的侵袭方法是看似不经意的,往往本身要去做另一件事,而半路被一个笑话或者被一个美人图画吸引过去,跟着就想要看下去,不知不觉,时间已经砸进去一大半,精神还处于亢奋状态,呵呵呵呵个不停。
据中过招的念恩说:“十分恶毒,她让我在滴漏子里面大战十个美女。”
“所谓滴漏子——”邬梵天不问自答地做起了解说,“就是拂昭用来蛊惑凡人的一种幻境,最常见的形态就是一男一女进行交*的画面,因为几乎所有人都喜欢看这个。按照个人差异,不同的人看到的东西都不同,滴漏子易进难出,阿静要小心不要被蛊惑哦。”
说罢老头十分得意地等待二徒弟露出“哇师父你怎么什么都知道”的目光。
谁知明韫冰只是瞥了他一眼:“我知道。”
邬道长震惊:“你怎么会知道!你才十五!你还是小屁孩!”
明韫冰纠正:“我二十五。”
“啪——”一下念恩手上的坑蒙拐骗符掉了一地,他不可置信道:“你你你你二十五?!你比我还大,你还让我叫你师弟?!你要不要脸!”
淡定:“不要。”
邬梵天一把拖住想暴走的念恩:“别——激——动——你师弟跟你开玩笑呢,你看他这小身板,这小脸蛋,怎么可能二十五?不可能不可能,他肯定是知道昨晚给他床上放刺背痒痒按摩毯的人是谁了!”
念恩顿时做友好状,若无其事道:“那不是暗恋阿静师弟的马车夫吗?关我什么事。哈哈。”
明韫冰把车帘一收,不说话了。
“不是同样是两条腿怎么他就要坐香车宝驾我们就随便骑个瘸马?这样搞得我跟侍卫似的,不公平!”
“哎呦他体质不好,你看他那脸白的,体谅一下体谅一下。不是同样是男的,怎么阿静就比你好看那么多呢?不公平!”
念恩咆哮:“民间都管这叫小白脸!”
有八块腹肌的马车夫状若无事地把马车一赶,差点把喋喋不休的大师兄连人带马拍出二里地。
这次的委托人就是深受拂昭荼毒的一家人,这是一户世家,深宅大院,窄巷高槛,他们做贼似的悄悄进去,期间邬梵天和念恩假装自己是猪倌,划拉着大嗓门一路竭力推销花猪黑猪大白猪的各大优缺点。
明韫冰对此不置可否,不过全程一字不发。
念恩就凑过来戳他:“我告诉你啊阿静,这叫伪装,咱们干这行就不能光明正大。他们人族有些闲的没事干的牛人,无偿降妖,这些人的副业就是跟我们作对,之前师兄跟你说的那个傻逼就是个中翘楚,威名远扬,我院有的胆小鬼一看见他就跪地求饶,都是被吓出来的。”
明韫冰打量了他一遍。
虽然他没露出什么嫌弃的表情,但念恩莫名感觉到了一丝怀疑:“不是我!我看见他上去就是干好吗!我怕过谁!我连师父都敢杀!”
邬道长回头:“逆徒,你炫完了道德下限就赶紧过来!别带着你二师弟在那摸鱼。”
一行人一并踏入正堂,堂前绿荫密布,隐约有种靡丽的香味,陈腐又动人地缭动其中。
明韫冰一抬头,就看见正对大门挂的镜子里闪过一张笑吟吟的美人面。
还对他抛了个媚眼。
确实不太正常。
作者有话说:
《说文解字注》清·段玉裁:人心审度得宜。一言一事皆求理义之必然,则虽繁劳之极而无纷乱。亦曰静。
求个海星评论之类的:)

第84章 九破 依枝有寂雪
世家姓梁,在朝为尚书。梁尚书家中怪事频发,首先是三个儿子全都卧床不起,宛如残疾。其次是夜半总有女鬼吃吃怪笑,十分扰民。最后是梁尚书夫人,怀孕已经三年,还未分娩。尚书夫人本人说,她梦到这孩子在她肚子里长出了三个头。
邬长老眉飞色舞地朝明韫冰使眼色,他的面部语言太丰富了,以至于明韫冰有点参不透,过了会儿,看向更不靠谱的大师兄。
念恩悄么声说:“这是给你演示初级幌道,你快认真学习,方便以后灵活运用。来,师兄给你解说。”
见他们这种好学之气蔚然成风,邬道长满意点头,一甩拂尘,和尚书大人一起让进内室。只见屏风之外牵来一条金线,明韫冰蹙眉之际念恩说:“这叫悬丝诊脉,师承孙悟空。”
明韫冰十分怀疑:“真的假的?”
念恩左右看了看,欲盖弥彰地把手附到明韫冰耳边,飞快地用气音说:“假的。”
邬梵天高深莫测地按着金线,半晌摸着山羊胡得出结论:“梁大人。这个,令夫人呢,这个情况,她不是怀有人子,而是被鬼气魇住了。她肚子里的呢,不是孩子,而是那只女鬼生前的人身。”
梁尚书脸都绿了:“你说什么?!”
尚书夫人被老头的大嗓门吓到,顿时失声痛哭。侍女扶的扶劝的劝,场面一片混乱。
念恩赶紧趁乱对二师弟进行现场教学:“初级幌道第一步:制造恐慌。就像这样,危言耸听,说的越恐怖越好,最好听起来好像马上会死、侮辱了你……我人格一样。”
“……”明韫冰嘴角抽了抽。
连他一只鬼都觉得很缺德,是什么境界。
他觉得那谁痛击肃邪院,并不冤。
邬梵天毅然抓住梁尚书的双肩:“梁大人,我说的字字属实。尊夫人肚子里是魇了令公子们的那只女鬼的尸体!她寄生在尊夫人身上,夜里幽魂就在庭院里吸收天地精华,消化白天吸的阳气。你们这个大宅坐北朝南,阳气极衰,正适合妖邪养气。敢问贵府最近是否有人过世?”
梁尚书面色一变:“家父。”
念恩解说道:“第二步:树立万事灵的坚定形象。给对方造成一种我什么都懂,我什么都会,你的……他的性命就在我手中的错觉。”
“……”明韫冰勾了勾手指。
这还是他第一次这么和善地交流。念恩一阵窃喜,凑过去,只听他师弟问:“过世怎么说?”
“哦,这个啊,刚刚进来,门口服丧礼的花圈还没扯干净呢。他们家管事的忒懒了。”
“……”
“你就随便扯,我告诉你,有个小诀窍。俗称四大金刚:有艳遇,刚过世,倒过霉,生娃娃。随便抓个人蒙一个,基本就在里面。”
明韫冰一脸学习中。(梁陈暴起:就是你们教坏我老婆!)
梁尚书一把抓住邬梵天的袖子:“邬道长,我全家性命就在你手上了啊!你有什么转运的办法吗?这只鬼怎么才能赶走?有时候她还想来缠着我,但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我一瞪她她就尖叫消失了。”
明韫冰观察了一会儿,发现这位梁大人三庭五眼,异常正直,一看就是那种刚正不阿的清官。常服甚至还打补丁。这种一身正气的人,双眼堪比照妖镜,拂昭不绕着走才怪了。就是他也不能靠太近。
邬梵天一脸淡定:“施主放心,放心。贫道有办法驱除她。”
明韫冰极其怀疑,又用眼睛问“真的假的”?
念恩给了他一个一切尽在不言中的眼神。
梁尚书:“道长要我们怎么做?尽管说,只要能把这只鬼除掉,不管多少钱我都出!”
下一步,坑钱?
念恩一脸“你太嫩了”的表情。
就见邬梵天表情一黑:“梁大人这是什么话!我们肃邪院行事光明磊落,从来不收钱!不像那个什么降真门的人,打着惩恶扬善的牌子,专行男盗女娼之事!我们跟他们不一样!不一样!念恩,阿静!”
两个场外观众一脸呆滞地被拉到邬道长身前:“这两孩子都是我捡来的,这个——”他指着念恩,“捡到他的时候,他全族都被降真门的人杀了,他那么一点点趴在死人堆里,对我露出一个春天般温暖的笑,我马上就把他带回肃邪院了。日夜浇水,你看,现在长的这么高这么壮!每一滴米!都是贫道我亲自去讨的,他十岁以前穿的都是百家衣,有一年冬天,院里冬衣不够,差一点这孩子就冻死了,贫道毅然决然地打开道袍,把他裹在胸前……嗷!!”
邬道长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念恩收手的速度快到人看不见。一脸无辜地冲着眼含热泪的梁尚书笑。
邬道长深情抚摸念恩的狗头:“……即使那年冬天把脑子烧坏了,现在也很能打,这都是贫道的分内之事。”
“道长……”梁尚书一寸柔肠,万分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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