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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一千年(安和谯)


明韫冰揽住他的脖子,细细密密地顺着他的耳尖吻到下颌线。
“——结缘节,就是个相亲大会。你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灯吗?”梁陈低声说,“因为那个传说里,司春之神变成的荷花只能当定情信物,旁观着爱人和另一个人终成眷属。我们在灯上画荷花,就是这个意思。并蒂莲灯,恋慕的男女互相交换,就算是结缘,此后再正式提亲。——但是呢,如果不小心喜欢上了已经心有所属的人,灯笼上就不是并蒂莲,而是这种花瓣发红的血莲。”
明韫冰停了下来,眯了眯眼。
梁陈转过身,那灯架上画着血莲的灯笼骤然被疾风吹起,落在了河水之上。剩下的并蒂莲在架子上轻轻摇动。
“我们一般会把血莲当面放进河里,拿得起,放得下;并蒂莲则送到对方手上,叫敢爱敢恨。”
明韫冰附耳问:“为什么说这个?”
“我回来那天晚上,睡不着爬起来,找到杨伯,叫他赶紧帮我订做三千只灯笼。”梁陈笑了一下,“这时候,哪有人愿意做,不过只要有钱,买啊做啊抢啊,都不是问题,再加上我人缘这么好,你猜凑够了没有?”
明韫冰眼睫一动,梁陈这时候才转过来,眼珠子里泛着粼粼的光,温柔得不可思议。
“你再猜,我让他们画的是什么图案?”
明韫冰动了动唇角,没说出话。
梁陈眉心上那和光同尘的花印灼亮起来,几乎把那张英俊的脸照得有些神圣。
隐约,便和记忆中的人重叠了一瞬。这叫他牙齿一战,硬生生磕破了皮,嘴里泛起一阵浓烈的血腥。
梁陈捧住他的脸,往前一带,抵着他的额头:“什么也没画,就写了你的名字。”
我不是没有横冲直撞的勇气,也不是不愿意为了你把自己放进尘埃里。
是只要你。
那双眸里没有责备,情却仿佛淌了出来,令坚冰变成春水,化尽。
梁陈背着明韫冰回家。
“家”。
那条路很短,一进门,却是无尽的灯。灯笼有立式的,也有挂式的,被精巧的台座盛着,放在了王府的里里外外,窗棂上、回廊上、湖上、桥头、竹林里,地上每三尺就有一盏,摆的错落有致,一眼看去,就像进了夜的三十三层天。
明韫冰很难得地,想起了紫微宫。
他们回又蘸,发现梁陈这个不嫌浪费的,除了随处可见的灯座,还在他自己的院子里放了一座灯山。夜幕里就像一只耀武扬威的玄武,发着暖色的光。
小院里人都出去了,安静得像古老的神陨。
一直假装自己不存在的雪豹看见这光,兴奋地叫唤一声,往前奔去,几步之内,身形竟然变大了两圈,有半人高了。
它绕着明灯打转,眸中星火盈盈。
雪豹的存在让人间与天上的界限模糊起来。过往与如今也混乱成了一团。
但就是这么不巧,在他们俩踏入门槛的同一时间,一滴雨擦过了明韫冰的脸颊,打在了梁陈后脖子上。
他们俩同时一愣,彼此都把算计和措辞忘了,抬起头,就看见雨丝毫不留情地从天幕倾下,打在了所有等待的灯上。
不知道是不是失望,一时之间,谁也没有说话。
沉闷的雨声里,明韫冰忽然想到——似乎他们之间,总是不得圆满。从流败的礼天地,到如今大雨倾盆的点灯。
从充满矛盾的开始,再到咫尺不见的如今。
可这又该怪谁呢?
他不说话,手指抬起,拂过梁远情眉心的那个印记,双瞳都似在发热。
也就是这时,梁陈说了话,声音被雨声衬得轻盈、透明:“其实我不怎么伤心。”
“我这个人呢,天生就不知道什么叫‘伤心’。下雨了可能不太好烘托气氛,不过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区别。”他的口吻却像在讲一个童话。
明韫冰的长发从他肩膀上滑下来。
大雪淋着雨,居然把脑子装了回来,乐儿颠儿地跑到对面房里去了。
“明韫冰,”梁陈低声说,语调很温和,“趁我把你背进房里这段,我们把话说清楚。——我知道你不喜欢说话,但是你再不说,待会儿进了房,你肯定就不能像现在这样体面友好地招供了。”
明韫冰眉角一抽,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意思,梁陈就很体贴地注释了:“嗯,就是‘要么现在说,要么床上说’的意思。用嘴治不了你,就试试别的。”
“…………”明韫冰好像被他震了一下,好半天没说话。
从院门到房门有很长一段回廊,廊下依稀挂着鸟笼,淅沥沥的雨声打着青砖,梁陈的脚步不快,也不慢。
梁陈觉得是第一次,但明韫冰其实早就习以为常。
他那句话落了,雨声只绵延了很短的一会儿,明韫冰便挨到了梁陈耳后,声音和吐息都是冰凉的:“你想知道,我当然知无不言,不过听了之后,你肯定会后悔。”
梁陈低笑了一声:“人这辈子永远在做会让自己‘后悔’的事,要不怎么说人贱呢。”
明韫冰不自觉收紧了抱着他的手臂,说道:“方才你在席间听到的话,有一条是真的。”
“哪条?”梁陈问完,忽然反应过来了。
恐怕是朴素质的那条预言——
“嗯,是这个。不过我知道的时间,要比他早很多。”
梁陈隐约觉得这不是一个轻快的话题:“……早多久?”
“早……大概一千年吧。”明韫冰的尾音飘了起来,似乎同夜雨与不屈的灯影,一并溯游从之,穿过了层层叠叠的蒹葭,碎了白露。

第66章 八赦心殊 流水如缘
那是上古之初了,三十三神宫里众神依然在位,阴阳序流转在第二阶天,黑扣白,白入黑,圆融得如天如地。
第一位卜出天地衰败之相的星官火急火燎地将谶言报给了天帝,诸神便齐聚天庭,众说纷纭,只为找一个解救之法。
阴阳乱序的补救方法十分简单粗暴,就是后来的诸神下界救世,但那几乎是走投无路的办法了。
在刚发现端倪的时候,其实人间还不算太乱,有战火,有瘟疫,但并无接踵而至、仿佛失控的许多天灾。当时众神说来说去,都没有议论出一个可行之法,天帝被吵得头昏,便指了一位神明下凡观世。
这位神明就是掌管北方玄天与天下兵器的勾陈上宫。
观世,也不过是深入到第二阶天,看各地的阴阳序是否真的混乱了。勾陈领命下凡了,不出几年便复命,带回了最真实的情况,也就是那时,天帝才开始着手准备令诸神纷纷下界。
勾陈上宫第一次领神明下界时,民间史籍上叫做“天地风”。
因为当时他不可一世、高高在上的尊容,在晦暗的黑云冷土之中,就像一道劈开天幕的光,吹过九州大陆,令腐朽的大地清澈一新。
也就是那一年,万骨之墟里竟然孕生出了一个婴儿。
他第二次下界时,依然是观世,那时明韫冰已经在一年之内长成了一个穷凶极恶的恐怖故事,归类到妖魔了。勾陈听闻了几个这号称“鬼主”的精彩事迹,便提着法自然剑削开了寒蜮的鬼门关,当时他除了要惩凶除恶,还带着另一个目的。
众神临世并不能解决阴阳乱序的问题。这就像涨水了,光把水接起来存着是一样的,盆总是不够的,但水还是一样涨。
阴阳乱序——换句话说,人世毁灭的真正解决办法,当时是被三清之一的道德天尊提出来的。
在盘古大神还没有开天辟地之前,鸿蒙是一颗种子。
盘古劈开天地之后,这颗种子和创世神的躯体一同化成了万事万物,万物双生,它给自己留下了一部分,背负着巨大的神力,沉在了不可知之处。
当年长出的枝叶败坏了,自然可以再把那颗种子找回来,一换,也就是了。
这种子藏的地方有蛛丝马迹,它可以用一种叫回天的术法召出来。——其实这颗种子就叫回天,但坏就坏在,当时没有时间去用回天。
因为回天和开天是一脉相承的术法,都需要时间。开天靠信物和长久积累慢慢储存念力,回天需要的是遍布三阶天的信物、一样祭品,再一个懂法的祭神。
祭神没什么可说的,自然是一呼百应,信物花时间放上也就是了。最关键的是这个祭品,说是要“至奸至恶,至善至纯,非人非鬼,非物非神”,当时上哪儿去找这么个刁钻的东西去。最后还是道德天尊想出了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梁陈问。
明韫冰很轻地笑了一声,他横在梁陈视野里的手臂上,忽然平天的刑线一闪,密匝得几乎看不清,梁陈的脚步一停,电光石火间想起他痛不欲生的一身血,还有徐念恩说过的话……
“这种血线叫做‘岁’,在全身经脉关窍反复研磨时,可以偶尔触及到依附在骨血深处的魂元……”
“只要不停地一收一放,剧痛之中,就可以将魂元的‘节’打磨出来……”
“要是磨个一千年,一道的魂元说不定可以磨成七道呢。”
如果一只鬼的魂魄活生生被磨出了七道节,那它到底算什么?人?鬼?还是神?
明韫冰轻声说:“你看,你当时来我身边,就为了这个。”
梁陈像被这话在心上捅了个大窟窿似的,吸气都是痛的。他想反驳,但想不出话来。
“你知道为什么会神陨得只剩下你一个吗?又为什么从那时候到现在,不惜让诸神全陨,都要令末日迁延一千年?”明韫冰的声音没什么情绪,好像在说别人的事,“当时天帝都知道人世将倾了,也知道该怎么救世。他派你找到我,可是没想到,你被我迷的神魂颠倒的,到最后也没有对我下手。”
因为到时候……祭神必定是他,祭品必定是他,而要做一个合格的祭品,必须要被“平天”剐足一万遍。
这才是对他们胆敢犯戒的最大惩罚。
梁陈张了张嘴:“所以你这个所谓的天刑,不是因为和他……”
“不是。”明韫冰讽刺地说,“是因为我运势比较好。”
梁陈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把他放下,掼在了雕工精湛的柱子上。冷木的香味跟潮湿一同扑过来,明韫冰抬眼看他的样子就像一个魅影重重的梦。
明韫冰的视线从他掐在自己肩上的手指逡巡到他的眉眼,那印记像要长出来,他道:“其实这件事没你想的那么复杂,从头至尾我只想把你脑子里那些无关我的东西——一点一点擦干净。”
他的眼睛里浮现出阴暗的偏执,接近病态的狂热,声音却冷的跟冰似的。
梁陈从天灵盖到脚底板都在他的视线里发麻,艰难地问:“你想怎么……”
明韫冰的指腹擦过他的脸颊,就像毒蛇顺着脖颈攀岩而上,他分明是看着自己的,但梁陈还是觉得他是在透过自己在注视另一个虚影。
可那个影子并不是他。
梁陈的牙齿几乎要磨出声来。
“我没几天好过了,早在奈何天你就知道,平天快把我剐完了,至多两三次,我就会像大雪一样,无法维持人形,变得痴傻,浑噩无知地被你献祭。”明韫冰说,“这就是他们打的算盘。”
梁陈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所有的东西都在里面惊涛骇浪地翻。
却看见明韫冰眼里露出一点恶意的笑:“但除了回天,阴阳乱序还有另一种解决办法。”
“什么……”
“很简单,”明韫冰着力把他一拉,两人的额头撞在一起,他的声音随着夜雨的潮湿一起灌进心口,阴冷无比,“死了不就没病了吗?”
梁陈心中一震:“你再说一遍——”
明韫冰的睫毛纤细微翘,可就像一道道预言毁灭的符文,在画纸上不断变化:“说多少遍也是一样的。横竖我免不了一死,但在那之前……”
他明明是看着梁陈的,但好像又不是。那句话就在口中,却没说出来。
但梁陈忽然能听到他的心音了——
清冷的,从未那么满怀眷恋。
“上神,你还欠我一面啊。”
要说刚刚还是一种不真实感,这话一出,梁陈心里简直地崩山摧,酸涩都要喷出来了:“所以……我不是他。对不对?”
大婚的记忆里,他看见了勾陈——虽说面容一样,但他们两人的气质可谓是天差地别,他就不明白了,为什么明韫冰那么笃定自己是?还是他就是单纯的饥不择食?
梁陈紧扣住他的肩膀的掌心轻轻一抓,明韫冰的心脏便狠狠地一跳,好像要破开胸腔洒出三尺热血。鲜活得几乎疼起来。
他们两人之间的契约疯狂地跳动了起来,灼热难忍。
那种火热的雀跃,简直就像是一颗塞满炙热爱意的心,让两个人都有些受不了,明韫冰尤其难受,眼睛里都闪出了不详的红光。
这种反应……这种联系……梁陈忽然脑子里一片清明,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这根本不是什么血奴契,这是你们的与魂契是不是?!你跟他……不,你跟我……成、成婚之前,就已经有了。我忘了,你就骗我,不肯说。是不是?!”
明韫冰恶狠狠地看着他,竖瞳都被激了出来。
梁陈一直没发现这契约的真相,方才情绪起伏太大,才无意间牵动了它,那一瞬间他竟然可以清楚明白地感知到明韫冰的里里外外。
他暴虐的心,拼命压抑的怨怒,不断翻涌,又被“他爱我”按下去的恨意。
没有任何以上制下的奴仆契约有这种效果,能连通双方心绪的,只可能是他们鬼族的婚约——与魂契。
而与魂契是联系两个灵魂的,不可能替换,也不可能转移。除非生死。
所以当时这东西根本不是明韫冰给他“刻上”的,离思的深处,他只是把两人的约定唤出来了。当时他甚至只是幻影……
难怪后来他的真魂会回来,与魂契重现,他感知到了,才回来尝灵,才知道了梁远情身上的沧海桑田。才没有再走。
那“他”自己,又是怎么把自己丢进了这场俗世大梦里的?
“是又怎样?”明韫冰一字一顿,“你在意过吗?”每个字都像含着血腥味儿。
“你不是当你的王爷,当的春风得意吗?你这一百年,在人间做梦,梦的可痛快?你怎么还会有大哥,有知己,有未婚妻,你在尘世里唱戏,就唱的这么酣畅淋漓?”
明韫冰盯着他,眼里却是难以形容的狠戾,爱恨都在那双黑眸里起伏。
梁陈的喉咙像堵着,呼吸颤抖,说不出话:“我……”
“梁远情,我是离魂,又不是脑残,我在人间一百多年,就跟你这么无缘,一次也遇不到?是谁在从中作梗,你脑子里的水要不要倒一倒?要不是时想容多此一举,你还能在这里问我?”
“……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梁陈被他三言两语弄得心如刀割,喃喃道。
但他马上反应过来。
——明韫冰离魂那一百年就在人间,他也在,两人没有晤面过的原因不会是没缘分,肯定是彡在百般阻挠。
这骨殖恐怕也就是第一阶天留下来专门监督梁陈去做祭神的。叫他不要忘本。
难怪明韫冰一看见那白骨精就厌恶,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明韫冰掐着他的下巴,眼珠折射出一片狂热的寒芒:“你不知道,所以你在身上弄这么些乱七八糟的术法,把自己搞成这副蠢样,是想洗掉它,还是想让自己清白一点?我告诉你,这烙印刻了,就是一辈子,这辈子下辈子,一生一世,永生永世,你也别想摆脱我——”
梁陈把他狠厉的尾音堵了回去,与魂契本身是极为淫邪的缔结婚约,但他们俩身上的却没那么下流,一旦触动,彼此身上的寒气都被驱散了,就像拥抱着掉进了温泉里,沉溺。
梁陈早先不知道,如今发现了,用起来简直得心应手,就跟那是自己下的一样。
低低的喘息里,梁陈突然大手一扣,就掐住了明韫冰的脖子——他一只手就能扼住。
明韫冰略睁双眼,喉结在梁陈指腹下滚动。
与魂契的气息在他喉结上蔓开,全身过电一样,梁陈摩挲了一下,明韫冰睫毛微颤的样子就像一支极其猛烈的催情剂,把他的思绪清空了。
他沙哑问:“干什么?”
“你坦诚了,我也坦诚,”梁陈在隐雷声里,声音几乎是温柔的,“我不会让你有事的,别去做那些事,好不好。”
明韫冰笑了一下:“不好。”很难说是不是讽刺。
但梁陈的心还是痛起来,奈何他还有许许多多的东西都被尘埃埋着,他不敢相信这风沙大起的时候,自己又会变成什么样,想来想去,唯有现在的亲密是最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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