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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一千年(安和谯)


天已经很黑了,汨都上方,巨大的阴云在涌动,像深渊怪物的眼睛,雨没有要停的意思,把白天里烧过的废墟都浸没。
原本想普普通通地吃个饭回来求个亲,没想到却天翻地覆,他连人都不是了。
梁陈虽然没表现出来,但心中也不可能没有惶恐,对未来,对现在,甚至对明韫冰的语焉不详——此时这些不安就全都倾注在唇舌之间,再也按捺不住。
明韫冰的牙齿磕破了下唇,血腥味和泥土潮湿的气息同时钻进来,他深深地喘了一口气,听到一阵兵戈在刀架上颤动的清脆声音。
梁陈不是武将,但是跟很多人一样对兵器有天然的热爱,院子里专门有一个库房放着各种各样的兵器。
然而在这样清热的雨夜,它们仿佛感受到神明心头汹涌的情*,纷纷躁动了起来,掀起一阵刀光剑影般的悸动。
他被梁远情托着,领口大开,半扶着他的肩膀,与魂契千丝万缕的红线把他们裹成一个痴缠的、嫣红色的蝶蛹。
“你是真的很不好搞,”梁陈低哑道,“不过我也是刚刚才发现,原来我还没有提亲,你却已经过门了。”
明韫冰指尖在他脖颈上次还没好完全的伤口上一划,那地方又见了血,梁陈疼得低喘一声,掌心在他腰侧狠狠一刮。
明韫冰低头把血舔了:“问够了吗?”
难以言喻的热从伤口绽开,那股邪火好像突然就凭骨血燃了起来,把理智烧的寸草不生。
雨一下子暴打在屋檐上,梁陈捞起了明韫冰的双腿,转身踢开了门。
这场雨下了半夜,汨都到处的屋檐好像都被打低了几寸,在屋檐下往外看时,总觉得黑压压的。
代亲王府,兰草不住地点着头,溽暑的热气随着大开的窗户一下子卷进了屋里。
梁落尘披衣坐在窗下,未干的笔势被热风吹得刺出了几个小枝芽,一如心口。
桌岸边,放着那块被徐晓晓撞掉的冰瓷,还是美人模样,静静地看着他。
雨像雾一样痴缠着,卷过无数斜挂的屋檐,随风一层一层、叠浪般吹起。
静谧的城在这细雨里伫立,肺腑里藏着的许多呼吸,都随逐渐湿润的发梢变得安宁。
浓云下,烛火摇曳。
那字清晰:“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视野里却摇晃起来,变得朦胧。
耳畔似有一个冷淡的女声,用一种生疏的温柔语调念了下去。
她说:“其实我觉得,这屋子也不怎么‘陋’。”
那山坡上的微风清新如沁,梁落尘笑说:“别执着字义,情致才最重要。哎,你看那进屋的石阶上,是不是有青苔?这就是‘苔痕上阶绿’,咱们的门帘下,野草也长进来了,这不就是‘入帘青’?不过,这个陋室不陋呢,还是因为有一美人兮,跟什么灵不灵的没关系。”
“……”时想容两手在他脸上一掐:“你俗不俗?”
“就这么俗,我从来也没说我特脱俗呀。”梁落尘无辜地说,被掐的嘴巴嘟起来,含含糊糊的。
时想容眯着眼看了他一会儿,慢慢低下头,迅速地在他嘴上一亲,又更迅速地钻进他怀里。不让看脸。
这是害羞了。梁落尘一边乐一边绕着她的长发:“不过说真的——阿时,我们也不能总在别人的地方住啊,我在想,在城里买个房子以后住。你有什么喜欢的地方吗?”
时想容认真地想了一会儿:“上次我们吃席那条巷子就不错。靠近市集,又比较幽僻。”
梁落尘一眼看破:“你是想随时上街逛吧。”
时想容虽然看起来特别高贵冷艳,其实很喜欢混迹在人群里,假装自己是潮汐里的一滴水。梁落尘早发现了——而且她一定死鸭子嘴硬,绝对不会承认。
“哼。”
“听你的,明天咱们去问问,”梁落尘难得显摆起来,“而且呢,有钱能使鬼推磨,不巧,我特别有钱。”
隔天就去问了,恰好那巷子里有房主想转卖,不过不能马上给房契。因为那房主的姥姥非说她死去的老头儿还在里面没走,死活要再留一年,虽然谁也看不见,但没人拗得过倔强的小老太太。
时想容是看得见的,回家的时候跟梁落尘说:“确实有只常鬼在。”
梁落尘:“啊?”
时想容:“就在你跟人商量什么时候签房契的时候,那老爷爷手里拿着两根细竹条,气得脸都绿了,先抽他,再抽你。”
难怪刚刚总是阴风阵阵的……梁落尘打了个哆嗦。忍不住把圣女大人暖玉般的手抓紧了一点。
时想容被他拽的眼睫微颤,故作平静道:“别怕。他说,‘明年就是我跟翠萍成婚满八十年的大日子了,你个不肖子孙,这都不记得!还不赶紧去给我张罗摆酒!还不赶紧快去给你奶奶做件新衣服!’”
梁落尘啼笑皆非。
时想容看着他:“……之类的。”
“八十年啊,好久。”听了这话,刚才还有的一点郁结也没了,梁落尘感叹道。
“嗯。”时想容有时候也觉得神奇,对于它们这种赋灵之物,凡人朝生暮死,但他们却会有那么日久的爱恋。短暂到好像就是弹指一瞬间,又漫长到天地都自叹不如。
他们快到小屋时,就下雨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两人都没带伞,匆匆忙忙进门时,梁落尘突然说:“我也想。”
时想容打理长发的手一顿:“嗯?”
扭头却见他专注又情深的目光:“我知道这是痴心妄想,但是我也想跟你有八十年,年年看‘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就算是我死……”
时想容一下子捂住他的嘴:“又胡说。”
梁落尘拉下她的手,轻声说:“就算是我死了,我也变成鬼,缠在我们的‘不肖子孙’耳朵边,烦他们不准忘记我们的每个整十年。”
“反正,我是不会放过你的。”
时想容嘴唇微动,仿佛是一个欲言又止,她发梢被雨丝打湿,最终却什么都没说,只是抬臂,把自己投入了梁落尘的怀里。就像一朵雪莲落回水里。
轰隆!却是一道惊雷,倾盆而下的暴雨唤回了梁落尘的思绪。当啷一下,案角的美人冰瓷倒了下来,像一个大梦初醒的铃声。
他往下看,方才写的字在明灭的灯里模糊。
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
不相约。
那冰瓷在手里,不像民间传说的恐怖邪咒那么寒凉了,就像体质不好的人的体温一样,只是微凉。但眉眼的轮廓却有些看不清了,若不是今天他赴将军府的宴,再看见皇叔身边的那个人,也许梁落尘会忘记也不一定。
他想起冰瓷曾经给自己施过的术法,——让他以为所有一切都是一场梦。就也知道现在逐渐远去的记忆是怎么回事了。
但是,如果连我也不想我记得,你又该怎么证明,自己来过呢?
为什么要对自己这么残忍?
梁落尘轻轻叹息一声,也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别的,摸着那凉薄的玉,眷恋的目光雨打杨柳般地垂下去。
呼的一声,风把灯吹灭了,书房里一片黑暗。笔架也被吹倒了,但梁落尘没有动。
惊心的电闪雷鸣之中,那惨白的光在他修长手里的青白玉雕上一过,那粗糙的脸部,眼窝处,却像溅到了雨珠。
梁落尘的眼睫沉沉地闭着,隐约水色。
“反正,我是不会放过你的。”
“好啊。”可她回答。当时。
(第二卷 完)
# 善哉:明月秋床 一灯之上

他睡的本来也不沉,那声音一响,他就睁开了眼睛。
似乎是前厅传来的,隔了很远,隐约听到什么“不好”“王爷”“十万火急”等字眼。他不怎么在意,肩膀刚一动,就被梁陈抓住了手,并在腰间,无意识地把他越圈越紧。
暴雨过后的清晨很是新鲜,鸟雀叽叽喳喳地吵了一会儿,一地的狼藉都像深陷土壤的生机青草坪。
梁陈的心跳就在他身后,像一把火焰在烧。
虽然隔着两层衣服,但明韫冰还是能很清晰地感知他的呼吸、脉搏,经络里吐纳的周转气息。相比于鬼族缓慢的血液循环和更低的体温,这具躯体就像一口火炉,却格外仁慈,不会融化冰雪。
明韫冰转过身,额头缓缓地抵在梁陈的心口。
他心里有很多事在翻滚,也不知道是不是想的太多戳到了天道的痛脚,额角忽然开始炸裂般的疼。那疼像一把闪电似的往下漫,明韫冰忍痛早就是熟练工,但此时却往梁陈怀里依偎。
梁陈这辈子绝对是属猪的,睡得很沉,没醒。
明韫冰没发出声音,蹙着眉在梁陈胸膛上贴了片刻,身形就渐渐缩小,变回了那只三对角的小十不像。它抖着毛茸茸的耳朵,扒进了梁陈的领子。
梁陈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时,怀里早就空空如也。
他一开始以为明韫冰跑了,吓得墙上那把宝刀铛一声砸在地上,三丈的灰。蹿起来正想去抓人,就感觉衣服里有个毛团,惊走的魂魄这才勉强安定。
杨伯在外头喊:“王爷,王爷!苏府来人了,急事儿!”
梁陈腹诽:“苏子呈能有什么急事儿?吃撑了拉不出来?”一边应:“知道了!”赶紧爬起来洗漱,早早候命的一队随侍进门伺候,看见满地的窗户碎木和文房四宝,又一看凌乱的被褥,个个脸上的表情都变成了“我很懂我不说”。
梁陈没留意这些,“王妃”都叫了,他没在怕的。
洗漱完他急忙出去,虽然心里吐槽,但他是知道苏视的性格的,没大事一般不会一大早来扰人清梦。
一到前厅,就看见苏视的书童急得乱转,眼里直掉眼泪,连发髻都松了,还鼻青脸肿的。
这梁陈心里顿时就有不好的预感——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这么注意个人形象的人,好友也全是精致潇洒的世家公子,苏视府上也全是一些清秀书童,从来没不修边幅过。
要是这事儿严重到连形象都不顾了,那可真不是好事儿。
书童一见梁陈就扑了过来跪下了:“王爷!您快救救我们苏大人吧!”
“怎么了?怎么了?有话好好说,你别急啊。来给岩竹扶起来坐着,喝碗热汤,这急赤白脸的怎么说话呀。”
岩竹哪肯起来,脑门镶在地上就哭:“我们苏大人被抓进了天牢!说犯了谋逆大罪!王爷,您跟我们大人是至交,他是什么品性您是最清楚的,他怎么会有欺君之罪啊!那抓人的官老爷说的含糊,我也没听清楚,只听到说好像是徐国师昨晚在宫里发现了邪阵,用朱雀溯洄罪首,却找到了苏大人身上!可是大人绝对不是那样的人啊!据说今天就要在御史台会审,可大人又没有杀人犯法,也不是恶贯满盈,怎么就要审了?!一定是有人诬陷他!苏老将军被连累,也暂时被看押了起来,我没处寻人了,才偷偷跑出来的!王爷,您千万救我们苏大人一命!求求你了!”
岩竹说的颠三倒四,但梁陈听懂了,把人扶起来,递了盏茶:“你先别急,我这就进宫看看是什么情况。”
坐车进宫的路上,梁陈把那只黑不溜秋的小兽从怀里拿出来,拿小碟子装了点儿羊奶,搁到它脚边。
“…………”它没动弹,懒洋洋地看了梁陈一眼。
梁陈心领神会地拿了根白玉筷子,沾了一点,凑到它嘴边。
马车平稳地往前轮了几圈,十不像伸出了鲜红一点舌尖,慢吞吞地舔干净了筷子尖上的羊奶。
梁陈说:“我也没怎么你啊,怎么又变成这样了?”
他还想早起看看明韫冰睡眼朦胧的样子呢,这下全成幻想了。
明韫冰借心音跟他“说”:“非人的魂魄和肉身不能同时被摄住,容易走火入魔。”
梁陈装没事,一点一点地给他喂奶,但耳朵全红了:“那不是刚知道与魂契,想试试怎么用吗。”
明韫冰冷哼一声,懒得拆穿他。
又过一段儿,梁陈这嘴是闲不住,就琢磨起来:“徐念恩拿朱雀找什么邪阵的阵主,怎么还能找到苏子呈了?宫里能有什么邪阵?是不是炼地神那个造化?我看过汨都的阴阳序,确实不太稳——从前这个时间都是风和日丽大晴天,哪有这么阴雨连绵的,一点儿都不像初夏。”
明韫冰道:“造化与芈族有关,出现在皇宫不足为奇。”
“芈族早被灭族了。”梁陈给他热心科普,又自己在那想:“诬陷苏视入狱,直接来看,王右相是最畅通无阻的了。——因为王右相最近在搞什么新政,苏子呈跟我在九州巡了大半年,那新政弄得百姓是叫苦不迭,那叫一个缺德,所以苏子呈一般都跟王右相对着干。早把人家惹着了。”
明韫冰心想,百姓上要受天灾,下要受人祸,还得随时防备着他这样的大魔头,怎么都没个解脱,还真是又可怜又辛苦。
梁陈:“虽然王右相肯定不会直接授意人污蔑苏子呈,但架不住有的谄媚小人想搞事情。言官里肯定有人瞎告状了,按照我二哥的性格,绝对不会怒气上头就动朝之重臣——不过为什么那只朱雀会找到苏视?”
小兽纤长的睫毛动了动,看着梁陈的目光深邃如湖。
他一直都觉得很有意思,梁远情永远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还想着渡人。
梁陈看他眼神就觉得有阴谋,筷子尖抵着那精致的鼻子:“这里面没你什么事儿吧?”
它刚刚一直是蜷在小桌上的,这会儿站了起来,走到梁陈手边,梁陈就把它揣起来。那柔软的爪子又往他怀里滑。
明韫冰说:“你对这个苏姓人氏的人品,倒很是信任。”
梁陈所有的思考都是以苏视没谋逆的前提开展的,完全没想过苏视就是个恶人这种可能。
他说:“那肯定啊。先不说苏子呈跟我一起长大,我怀疑他脑子里根本没有干坏事那块儿地。他可老好人了,他一家都是开国大臣,当时我大哥把其他功臣清的清,杀的杀,他爹托朴素质——就是他们起义时候的军师,那时候还活着,不过那时候已经出家了,——反正让朴和尚给我大哥带了口信儿,愿意以一家人的性命换苏子呈活命。我大哥就同意了。后来没过多久,苏子呈他爹妈下江南,双双落水,找到的时候嘴唇都是紫的。那会儿他才七八岁,知道消息之后,一个字都不说,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好几天不吃不喝。”
明韫冰听故事似的,爪子抓着梁陈的锁骨:“哦?”
“我就担心他饿死啊,”梁陈看着外头的景,“带人破门而入,就看到满满当当的书房里全空了。苏子呈坐在角落,脸被烟熏的跟阎罗似的,眼珠子红成兔子,脚边一个大炉子,旁边还剩下没烧完的一点儿书。”
“他一边烧一边说,我读这些书有什么用,有什么用?我要浪迹江湖,我再也不做官了,我要浪迹江湖,然后抱着我就哭。那样子,唉,我还以为他说真的呢。我当时都给我们俩行走江湖想好名号了,就叫阴阳双煞,怎么样,威风吧?”
明韫冰的獠牙划过梁陈的皮肤,有点儿战栗。
梁陈笑了一下:“但是后来闹饥荒,很多难民逃到汨都来,我跟他跟着苏老将军去赈灾。他看见那些人抢一个馒头抢的披头散发,看见蓬头垢面的母亲抱着哇哇大哭的孩子挤在角落里,看见衣衫褴褛的老头儿捡地上的干草塞衣服里保暖,回来就捡起书了。那叫一个废寝忘食。科举啊,差点儿就连中三元了。”
“何以‘差点儿’?”
“殿试的时候,阅卷的是那个是文坛盟主,桃李满天下。他看见苏视的卷子,以为肯定是他学生写的,心想判第一名风气不好,就判第二了。结果一揭榜,欧阳大人也汗颜了——苏视就这么成榜眼的,特冤。”
这会儿,刚好到了,梁陈最后那几句是换了心音跟明韫冰说的。
他下了车,迎面就看见徐念恩走过来,还有几个平时跟苏视交好的官员,眼底都是同样的急色。
明韫冰不吭声了。
梁陈摸了摸他的脑袋,跟这些人略打过招呼,便问徐念恩:“国师,到底怎么回事儿?”
徐念恩跟他并肩走着,脸色也不是很好看:“说来话长,你且过来。”
他们走到勤政殿外,下过雨的空气清冷地吹在脸上,梁陈一眼就看到台阶前有血迹。
他心里一跳,再看殿门,只觉得一片肃杀,侍卫的表情都冷硬得像石头。
隔了一段距离,徐念恩低声说:“这事儿怨我,昨儿我不是不小心窥见王爷身上的破咒了么?圣上问起将军府大火时,我不慎提了一嘴,谁知惹得龙颜大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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