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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一千年(安和谯)


梁陈一愣。
他还以为梁晏早就知道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应该揣着明白装糊涂。听这话音,难道他二哥其实不知道吗?
徐念恩像是会读心:“圣上知道那个预言,但他并不相信。说来矛盾,先师虽然算命推演最准,但他本人其实是最不信这些东西的。圣上也许是受了先师影响。”
梁陈这会儿转过弯来了:“所以我二哥知道我命不久矣,让你算一算有什么解救之法,你却碰巧发现了宫中也有造化的痕迹?但那只寻根的朱雀怎么会找到苏视?”
“大致上就是如此。”徐念恩颔首,眼底有暗光浮动,他道:“我一人之力难免不周全,时常被鬼物钻了空子。昨天推演的中途,造化的咒文遇见我的蓍草,就现形了。”他声音很低,“是从苏大人上奏的折子上蔓延出来的。”
梁陈皱眉。
造化是用来炼地神的,不管最先是谁设的,必定动机不纯。把咒文往皇帝身上印,难道是想把圣上也当成原料……
这确实是大罪,但梁陈不觉得苏视能有这心思。
但说嫁祸,又太勉强了。可操作性也不强。
“朱雀主南方之火,最能灭邪,眼明耳清,经常用来阵法溯源。我请朱雀借那一部分阵法的手笔回溯,火光大盛之时,倒是阴差阳错,被我想起了一个办法。”
梁陈隐约觉得自己好像抓住了什么,但一时又反应不过来,于是心不在焉地说:“什么办法?”
“让你能有一线生机的办法。”徐念恩闭了嘴——因为那殿门已大开,掌事太监祝恩走了出来,微收下颌:“王爷,皇上传您进去。”
梁陈一向觉得自己很了解他二哥,但突然又觉得好像不是那么了解了。
他觉得梁晏就是一个勤政爱民、心黑手狠但也不失人情味儿的成功野心家。
但这一连串接踵而来的事,却给了他一种奇怪的感觉。——他的直觉一向很准,会给他提醒,但梁陈一向又不太想理睬这种多事多疑的叫嚣。
他觉得很没意思,待人接物,何必较真儿。
皇帝坐在书案后,目光从梁陈脸上一掠而过:“平身吧,赐座。”
“皇兄。”梁陈规规矩矩在一边坐下。
“叫太医看过了没有?”梁晏看着他的脸,“气色倒挺好。你府上那个游医怎么没看出你身上的异状?不是号称神医吗?”
梁陈语塞,明韫冰何止没看出,他第一眼八成就知道一切了,只是这人不知道什么脾气,好像多说句话能噎死他似的,就是不说,相当的欠。
他道:“神医……还是没徐国师那么神。”
“徐倏确实不错,”梁晏道,“你都知道了,就回去备车马吧。”
“啊?备车马做什么?”
“去过溪。那里有能救你一命的东西。”梁晏眉宇间刮过一层浓重的阴影,因为太快,叫人分不清是不是眼花,“早先朴军师说出那个预言时,朕从来就没信过,再者谶语永远只是过去的事,搏命还在自己。——朕要是信命,就不会坐在这里了。你且去,徐倏说,到了过溪,你自然明白该做什么。”
“二哥,”梁陈坐正了,道,“相传过溪是上古三清之首的道场,又有天柱深藏在其中,也许那里真能有什么转机。但这里面是不是还跟造化有关?”
提到这个本该早就失传的邪阵,梁晏沉默了下来。
气氛凝重得有些闷,片刻,梁晏才说:“也许。”
“徐倏没有查出幕后主使,朕这里倒拿到了几个说法。”
梁陈用表情问“什么”,梁晏便择出两本奏章,两纸指尖按着,推到了桌角。
梁陈犹豫了一下,起身行了个礼,捡起那折子看了起来。是两个言官上奏的,里面条理清晰地列出了苏视的行踪,和造化作孽的时间,最后还煞费苦心地从苏视数不清的诗句里挑了两句可以胡乱解读的,解释为“早有异心”“大不逆”,动因也很合情合理——因为双亲早亡,心怀怨忿,整篇下来,苏视俨然就是一切的罪魁祸首,坏到了骨子里。
连梁陈跟他这么铁的人,都要被说服了,刚看完,梁晏便问:“你有什么要说的?”
梁陈默不作声地看着那密密麻麻的陈罪,表情很是不可捉摸。
良久,他说了句特别风马牛不相及的:
“……这儿有个错字。”
作者有话说:
没那啥。蟹蟹。求海星求评论!!
对了,这边有一个外篇,但是我有点觉得放出来会被审核卡,所以过几天再放。如果卡了再看看怎么弄。
外篇讲的是他俩那晚具体的情况,大写加粗没那啥。

第68章 九啊呀 盘中青玉案
“啊?”梁晏低头一扫,果真看见奏折上梁陈指出来的地方有个错字。是个“正”字。
他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番梁陈,声音放缓了些:“朕以为你是来给苏视求情的。”
梁陈直视着皇帝的眼睛:“犯事儿了才求情,苏视不需要我给他画蛇添足。水落了,石自然出,二哥一向明鉴。”
这话听完,梁晏沉吟了片刻,忽然起身,亲自在紫檀书槅前逡巡,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梁陈不知道皇帝在找什么,也没多嘴。这会儿明韫冰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趴在他怀里很是安稳,他就借着这个空档,运着自己的心跳,故意吵他。
就果然被心跳声吵醒了,爪子隔着里衣刺啦一声,差点划出三道血痕。
同时梁陈耳边出现了一句很冷淡的斥责:“别闹本尊。”
梁陈乐了起来,心想你昨晚不是很热情吗,这会儿又开始装清冷了。要不是他二哥在这,他非得把明韫冰搞回人形把他审个十万八千回不可。
不过他唇角笑意还没起来呢,眼珠子一晃,好像看见了什么。
梁陈眯了眯眼,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看错了,犹豫地凝了凝神,又看过去。
他以前可以看到别人的“魂魄”状态,还以为自己开天眼了,现在想来其实就是因为自己跟勾陈上宫有点关系——神明的双眼本来就可以辟身透灵,这能帮助他们降世后第一时间辨认人鬼。
这个技能以前还需要他念口诀开,现在随心而动随意而发,好用的很。
梁陈就拿他那双金贵的眼睛仔细地看了好几眼,确定自己没看错——
梁晏肩头的“火”,是忽明忽灭的。
那是魂火,正常人都是灼亮如日的,怎么可能还跟风中残烛似的一跳一跳的。——除非这人魂魄不稳。但是魂魄有损,身体的状态就跟病树似的,一准站都站不起来,浑身散发着即将入土的气息。
上一个出现这种情况的,还是十叠云山的朴兰亭。不过那老头自作自受,也没什么好说的。
梁晏这面色红润有光泽的,怎么看也不像啊。再说要是皇帝身体真的有大碍,梁晏怎么可能一点儿风声都不跟自己说?梁陈可是坚定的二哥党。
他突然怀疑自己眼睛坏了。
不等梁陈分析出个四五六七,梁晏拿下了一个织金的锦盒,转了身来,身上的真龙之气顿时打出一道屏障,隔开了梁陈的窥视。
梁晏浑然未觉地打开盒子:“国师说过溪是个凶险之地——拿去防身。”
那是一颗柔光温润的珠子,足有半只柔荑大,是早先从流渡外相思湖里捞出来的贡品。传说这种珠子是鲛死后化来保护族人的,又叫沧海珠,捏在手心可以辟邪驱秽,效果堪比童年不幸的人开一次密折,能挡突袭。
不过因为鲛人很难抓,沧海珠也非常难找。找到了都是进贡的。
梁陈摸了摸鼻子:“给我干嘛呀,我有秘密武器。”
“你密个头,”梁晏不由分说把盒子塞他怀里,“就那几个三脚猫工夫,打一盏茶废一整天,能浪到现在都是朕让钦天监给你供那几罐子香油的功劳。要不是国师走不开身,本来应该让他跟你一起去,不过听徐倏说你养了只鬼做禁脔,关键时刻这种秽物拿来挡刀,能用则用,别死心眼。”
啧,徐念恩这个碎嘴子,这辈子属八哥的吧!怎么有点儿事儿就给他嚷得路边老王都知道了呢?
梁陈怀揣着“秽物”,很是不满地想给心爱的“秽物”挣个名头:“二哥,我那不是什么‘禁脔’,好难听啊。”
“那是什么?伤身的东西别老碰。”梁晏审视了一下梁陈的脸色,“你看你这肾虚的一脸,走的时候别忘了找祝恩拿几盒补品回去喝。”
“…………”梁陈一边抓着锦盒——珠子化成光融进了他掌纹里,一边努力道:“那是我……我……”说夫人、正妃好像会被打死,说夫君又感觉哪里不太对。男宠?怪了……他觉得自己更像明韫冰的男宠!
梁陈忧伤地发现自己并没有一个合适的词能镶到他跟明韫冰之间。
“反正我肾好着呢。”他最后说。
梁晏才懒得管他的肾,挥挥手让他走了。
梁陈出了门直奔天牢,也不管影卫看不看得到他。照梁晏的意思他马上就得启程,现在要不去看看苏子呈,八成下一面也不知道猴年马月了。
明韫冰“说”:“你倒心急。”
梁陈已经探到了梁晏的态度——还是倾向真相大白的,没有有意铲除的意思,所以他这一面是可以见的。接下来只能等苏将军和其他同僚在京运作,他则把造化这口大锅真正的始作俑者揪出来,才能平反。
他回道:“我跟苏视从小一起长大,肯定急啊。”
明韫冰轻轻地冷笑了一声。
可惜梁陈没注意到这笑里的险恶,急匆匆地给天牢的看守塞了几块银子,就顺利地摸进去了。
天牢的条件那叫一个差,他还没进去,就被迎面而来的阴风糊了一脸。里头什么味儿都有,死囚的低微叫喊像来自寒蜮的凶煞,格外令人胆寒。
那看守认识梁陈,给他带到了最里面的一间牢房,就转身走了。
梁陈犹犹豫豫地顺着密得塞不进一只手臂的牢栅往里看,里头昏昏暗暗的,只开着一扇天窗,小的可怕,光照在地上就是一个小豆腐块,地上的杂草胡乱铺着,里头吱吱嘎嘎不知道生存着什么带毛物种,怪让人心沉的。
他一眼就看见一个身影,就在那几块木板凑成的卧铺上盘腿坐着。看衣着,苏大人还体体面面的,应该是没被严刑拷打过,不过他干嘛缩在墙角,肩膀还簌簌发抖。好像是神伤无比,默默揩泪中。
梁陈也摸不准他现在什么个状态,就试探地叫了声:“喂!姓苏的!你不能是在那哭吧?”
要真在掉眼泪那他真是一个头两个大,他哪儿知道怎么说软话啊,他跟苏视的日常就是互相嘲讽互相吵架。
他一喊,苏视听见了,身形一僵,才慢慢回过身来。
梁陈都做好看见他红彤彤眼圈子的准备了,就看见苏子呈嘴里叼着半根红彤彤的辣椒,手里拿着他的荔三百拆出来的道具,正在对一块烂木头进行艺术加工,木屑沾了满手。看样子雕的还是自己的尊相,那模糊的面容透露着一股子半成品的呆滞。
他手边儿还有歪着很多鹅蛋大的木元宝,一个一个的堆着,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好像要自己给自己超度似的。
梁陈:“…………”
苏视嚼吧嚼吧把辣椒吞了,特别奇怪地看了梁陈一眼:“你来干什么?”说着又继续磨他的小木头人儿。
“…………”梁陈顿时觉得是不是自己小题大做了,沉默了一会儿才被隔壁死囚的一声痛叫唤起了理智,捡起一块小石子就砸了过去:“——我来看看您老人家在这儿过得好不好!”
苏视脑门被一磕,少见地没有发怒,而是吹了吹手上的木屑:“其实吧,还不错。就是守门那大兄弟每次送饭都特别不殷勤,一碗粥丢地上能洒半碗,浪费粮食。”
梁陈都想扑进去锤他了:“你还挺滋润,那我白来了是不是?”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嘛。”苏视说,“我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来了反而还没那么慌了。”
梁陈真是佩服他,平时那么容易炸毛的人,昨日厚禄今日囚,还能这么面不改色淡定如初的,是他看低这个好友了。
他把苏视为什么被关的原因简单地说了一遍,苏视听了,若有所思。
“我的奏折有问题,邪阵又回溯到我身上,平时好像我还写过那么一点含沙射影的东西骂天。”苏视说着自己都要信了,不过又自顾自笑起来,“我对各种术法根本不精,还不如食谱呢。不过,他们的指控也并非全无道理,彡还没从我身体里剥离的时候,‘我’要是真做了什么,自己也不记得。”
梁陈还就担心这个,但鬼知道明韫冰把彡整到哪里去了,他必须得想个办法把明韫冰嘴巴撬开,这人怎么就这么不爱说真话,半点不坦诚。
“圣上叫我去过溪,明面上说是为我身体的事转圜,其实还是拉我去压那边的鬼婴风波,再有就是把造化、地神这个事情查清楚,还你一个清白。”
苏视叹一口气:“你知道还去。清白这东西,心里明白就行了,若是……我们又能多做什么。”
梁陈后牙槽咬了咬,知道他什么意思——
在纷杂的世事里沉浮,有些事是避无可避的。就像朴兰亭的死,时想容的风烟俱灭,一代又一代的江山更迭。
人是没法和命运对抗的,走在路上栽个跟头就跟呼吸吃饭一样自在,要是不能想明白这个道理,做什么都束手束脚,万事都不能如愿。
遇到明韫冰之后,这些感觉愈发明显了。
梁陈素来不多想,也没那么多心胸装那么多弯弯绕绕,拼命抓住眼前的,就是他唯一能做的了。
这么一想,他心口就跟被人抓了一下似的,狠狠地动了一下,几乎痛得像幻觉——因为太短暂了。
“这事儿我其实已经有眉目了,”梁陈低声说,“你知道为什么是过溪吗?不止因为那里有一大串什么道德天尊道场、天柱之类的怪诞传说,还因为梁斐……要去那儿就蕃了。”
苏视心里一动,视线隔着幽暗阴冷的监狱跟他对上。
这个时候实在是微妙……当时梁斐不肯就蕃,死乞白赖留在京城这么多年,怎么偏偏这个节骨眼就被赶走了?
不过他没看多会儿,脊梁骨就忽然一冷,整个人打了个寒噤,接着身体好像不受控制似的,就站起来往墙上一撞。
梁陈看他好像有点精神失常似的,关切道:“你别疯啊,本王一定给你救出来。”
“疯你妹,我头疼,”苏视抓起他的元宝们往梁陈身上扔,“快走吧你,这地方不是待人的。你这样娇生惯养的,待久了还不得长蘑菇。”
梁陈顺势抓了个元宝,塞怀里给明韫冰抓着玩儿,然后手就不出来了,揉着那小兽的柔软毛皮,指腹在它最小的那对角前面轻轻地摩挲:“喂,你这送饭的这么不靠谱,我跟圣上求个情,让苏伯伯的人来给你送饭吧?”
苏视一时看他的眼神好像看见了一锅刚出炉的雪花糕,感动道:“那你就是我的再造父母!”
苏循的人来送饭,不止是伙食好了,也能时不时给他递点儿消息,这可比无休止没盼头的囚禁好多了。
梁陈心里头闷,没表现出来,故意开玩笑:“那我走了,我今晚连夜走,以后再见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啊,不要太想我。”
“想个小金鱼啊,少自作多情了,”苏视起来转了两圈,“奇也怪哉,今天怎么格外冷?这五月大热天儿的,就算明天三阶天都倾了,也不至于这么反常吧?”
梁陈反应过来,哭笑不得:“喂,你够了。”
苏视还没反应过来他说谁,直到看见梁陈那个心痛的姿势,才知道自己是被殃及了。他冤啊,指天指地发誓:“那个,我申明一下:我喜欢的是弱柳扶风花容月貌的大姑娘,我对这个姓梁的一点儿——不,半点都不感兴趣,真的。”
梁陈又不乐意了:“哎,你这身上都发霉了,我还没看不上你呢,你凭什么看不上我?”
“——那是被抽的,进来不得收点住宿费啊,”苏视正面的肩颈上都是淤青,也不知道疼不疼,他满不在乎地挥手,“得了别说了,再掰扯两下那位会不会把我切了片着吃啊?我惜命着呢。再会。”
梁陈就不说了,感觉自己的手指头被扎了一下,不痛,却让他心痒痒的。
他目光顿时柔和起来,不同于情人之间的柔情似水,在苏视纯然客观的眼光里,那近乎是慈悲的,他从来没发现梁陈还有这种气质,几乎有点陌生了。
这也不是第一次苏视有这种异样感,但是这次的陌生感比上一次要强烈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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