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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一千年(安和谯)


前朝所有的幸存者之中,顾平渊跟顾仇是两个大头,其中顾仇更是皇帝的心腹大患。
因为这故太子,旧来一向在民间十分有威望,能服人心。
若不是二十五年前——也就是梁陈出生那一年,顾氏王朝所有宗亲都莫名其妙地中了红颜恶咒,致使青年才俊一朝萎缩,变为孩童身,成为笑柄,太祖——梁陈的大哥梁昭,也没有那么轻易地就能冲进汨都。
但那恶咒来自于芈族,谁也不知道是谁在何时下的手,那场宫宴之中有哪个环节出了错。
如今,联系到顾平渊受反噬而换身体的举动,梁陈倒是猜出了一二……
自古以来,阵法最邪,不管是阵主还是阵中被魇之人,都会有损。就如朴兰亭、时想容,二人都是开天的守阵人,代为阵主,损耗得身魂俱散。而恶咒反噬起来,比阵法还快还猛。
顾平渊排行十二,年岁比顾仇更长。但顾仇是皇后所出的嫡子,是以身份更尊贵。
“宥之……”
顾平渊咳了一下,眼神从顾仇身上飞快一掠,像是不敢看他似的,很快落地:“没想到……还有再见的时候。”
顾仇走近了些,顾平渊被重重缚住的躯体竟然猛烈地动了起来,往后躲去。像顾仇身上有毒似的,一沾就会令他崩溃。
“兄长,”然而顾仇终于是到了他面前,手落到他额上,轻声、关切地问,“不疼吗?”
太子顾仇,能服人心的最大原因,原于他的善良温柔。从小到大,他似乎就没什么脾气,不会跟庶出子一样,对任何事情都斤斤计较,神经兮兮地把年节里宫里的赏赐非得对出个三六九等。
他受宠长大,先天没学会怨恨,后天受了辱,也没滋养出任何阴暗,化为鬼了,躯体被抢了,行将飘散了,也都是笑。
像孩童呱呱落地,被阳光晃到了眼睛后忍不住的笑。
就因为他从来不期待恩赐,得到的却永远是最好的,才由不得人不自惭形秽。
顾平渊撇开脸,一下子闭住了眼睛。顾仇的手从他额上穿过——没碰到。
他愣了愣,反手看了一会儿,才从惨白的肤色里辨认出了自己的状态。
顾平渊道:“宥之,前尘琐事,都是我欠你的。如今这身体人不人鬼不鬼的,你若是能拿走,就拿走吧。”
“兄长,你把自己弄成这样,值得吗?”顾仇轻声问。
他的声音是少年的声音,却很嘶哑,又十分温和,听起来有些怪异,就跟忽然意识到猛兽也能垂头丧气似的。
这声音却像猛兽的爪牙一样,狠狠地抓进了顾平渊的肩膀上,他猛一吃痛,睁开眼睛,忍无可忍道:“——你少在那假惺惺的!是,我是故意向梁晏的走狗泄露了你的行踪,你不恨我吗?你恨我吧!——你被那些喽啰上刑的时候,你以为我不想救你吗?可我需要一个身体!你想万事太平,你礼遇下士,下士反手就把你卖了!你看看现在,太平了吗?我顾家全被他们这些姓梁的垃圾害死了!一条狗都不剩!你还有什么脸面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
顾仇嘴唇一颤,一边旁听的梁陈跟苏视却反应过来了——那个吃里扒外的“下士”恐怕就是朴素质!
当时朴素质老先生答应跟太祖梁昭合作,助他成事,——谁也不知道他是靠什么选的人,在同意相助之时,朴素质老先生在前朝已经是国师了!
国师是个虚衔,朴素质早年在灵山避世修行,是硬被请出来的,但当时的皇帝对他特别礼遇有加,太子一向遵君命,自然也很是敬重他。
那恶咒,梁陈以为就是顾平渊下的了,这么听来,难道其中还有隐情?
顾仇低声说:“兄长,你听信朴国师一面之词,自以为能用邪咒令我们发痴,而你便可出头。后来,兄长已经遂愿,怎么还有怨言?凡有得,必有失,这是父皇早就教给我们的道理啊。”
顾平渊目眦欲裂。
“是,我被人愚弄,可那朴素质跟梁昭,是不是你引狼入的室?!不是信任你,我会信任他?!”
梁陈蓦地瞪大眼。
徐国师往门口洒了道隔音符,把水牢的这一间隔绝了开来。
他大哥——梁昭,当年是汨都潜伏过几个月,获得了许多机会,这才趁顾氏虚弱之时一击毙命。只是当年的事,毕竟不光彩,梁昭自然不会多说,史官记载,知道的也不敢实话实说,只写几句歌颂的。
原来当年他大哥是在顾仇身边做事?!照顾平渊的说法,只怕还很亲近。
“梁大哥……”顾仇的魂魄忽然透明了起来,脸色也苍白起来。
提到这个名字,他整个人都虚弱起来,像风中不停闪烁的烛火。
顾平渊激动道:“你说我弄成这样是为了什么?——为了拿回我顾家的天下!你呢?你落到这步田地,还在为那狼心狗肺的畜牲心痛流泪,就因为年幼的那一点‘抚育之恩’?可笑!可笑!杀我全家的时候,梁昭有过一点犹豫?梁晏给你上骰子刑,你还不够屈辱吗?!你想过顾家的列祖列宗吗?你配为这个太子吗?你优柔寡断,事事不决,瞻前顾后,好了伤疤忘了疼,你哪一点比我好?凭什么父皇从来只看你不看我?!就因为是庶出?!凭什么?我杀了你不是应该的吗?!你恨我啊!你恨我啊!”
他一吼,身上的伤口就开始绽血,看着格外疼。
顾仇呆了一会儿,眼里怔怔地流下泪来。
“骰子刑”一入耳,苏视就猛地一惊。
那是本朝最酷的刑罚,开国以来只对相当穷凶极恶的犯人用过。一共十二种,对手脚骨骼血脉各各下刑,掷骰子选刑,期间会用符咒,让人自始自终吊着一口气。
其中各种刑罚十分令人发指,甚至有一种,是……奸刑。
为什么……顾仇身上没有伤痕?……是没有,还是看不见?
为什么他才成鬼不久,就会被明韫冰唤为化蛇?
——你苦吗?
——你恨吗?
梁陈手蓦的一松,掌心的扇子就化光钻进了他心口。
然而还是冷。
顾仇呜咽了一声。

唯有徐念恩面色如常地召出了方才那只红鸳,端在手里逗弄。
“兄长,”顾仇的声音轻得像芦苇,“我不知道什么是恨。”
“你装什么装?”顾平渊嘶哑道,然而血泪从他的眼角一点点淌了下来,狼狈不堪。
“我以为梁大哥和朴先生是好人,一心报国,”顾仇的魂魄几乎要褪成透明的了,“我以为兄长待我好,只会帮我。我觉得全天下没有一个坏人,没有人会那么无聊,去勾心斗角,无故弄得好好的一个家,人仰马翻。”
“我想错了,是不是?”顾仇问。
顾平渊发出了一道凄厉的笑声。
顾仇也笑了,眼中凄惶万分:“原来那样不是很好吗?为什么要变呢?梁大哥待我极好,为什么又要图谋不轨?他出身如何,都不妨碍我对他委以重任,难道在我执掌下,又能委屈了有志之士吗?兄长,你身为皇子,已经不知道比多少平民幸运了,为什么你还要私下去找朴先生求恶咒来算计自家呢?”
“你太可笑了。”顾平渊不知是摇头还是点头,含糊不清地吐出一句话。
“也许是吧。”顾仇说,“世界那么美好,我不忍心不做个傻子啊。”
顾平渊“嗬嗬”地笑起来,却满脸泪痕,似乎连肉体上的痛楚都忘记了。他这模样微妙地唤起了顾仇最痛苦的回忆,于是忍不住一战栗。
桩子上绑缚的绳子被一道光刃割散了,顾平渊匍匐到地上,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咳了满脸的血泪交加,上气不接下气。
“兄长,”凄厉的呛咳里,顾仇蹲下来,魂魄落到了顾平渊面前,“我的鬼丹可以让你变回人,和这具身体相容。”
顾平渊霎时狠狠地一甩手:“我不需要!”人死鱼般一弹。
顾仇却不听了,魂魄渐渐化为了一颗黑而透亮的珠子,一株植物在里头缓缓抽条,还看不出来是什么。
顾平渊一扭头,病急乱投医似的看向徐念恩:“你不是要杀逆贼吗?!不是要炼化我当个恶咒吗?现在不下手还等什么?天狗撞月吗?”
徐国师笑了一下:“我还没见识过凶煞的鬼丹呢。”
顾仇的鬼丹已然成形,嗖的就要入顾平渊的口,然而还没过去,就被一团黑气抓住了。
梁陈腾地坐起来,然而为时已晚——电光石火间那黑雾里爆出两只鬼爪,把顾平渊的残魂生生拽了出来,那躯体两眼一凸,哇的呕出一大口鲜血,血攀爬成血蛇,行经之处黑烟嘶嘶地冒,一看就剧毒无比。
文臣,苏子呈被撵的乱跑,满头大汗:“这什么??!”
梁陈手里闪出一柄长剑,刷啦一下把血蛇灼伤一片,他人已经退出几尺:“祭魑,献祭魂魄请来一只恶鬼,通俗来说就是自杀!不过这个死后鬼主必须来满足他一个愿望。”
徐国师凌波仙子似的点地后退,施施然避开这些攻击,依然作壁上观。
“什么愿望啊??!”
“我怎么知道?!——怎么就追着我?因为我帅吗?!”
那蔓延的血渐渐在牢房里爬出了一个阴森可怖的阵法,把梁陈团团围在了阵心。苏视早跑到徐国师边上去求庇护了,见此情形,摸下巴道:“我觉得……”
苏大学士觉得,顾平渊这个愿望没准是把梁陈一起带走。顾平渊着实恨透了姓梁的,何况这个还是梁昭的亲弟弟,送上门来,不杀白不杀。
梁陈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表情很一言难尽:“我觉得我很危险——徐国师您能不装瞎吗?!”
徐念恩正在观察这阵法,以及渐渐浓集的鬼雾阻挡了他的视线,那些纹路都看不清楚,哪知道怎么破阵?
再说了,他明明只是个打卦的!不兼具给等闲人杀怪的功能啊!
徐念恩比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谨慎地靠近了那血线外围,然后被一股劲风猛地一扫,好在被苏视接了一把,没当头栽倒。
梁陈被黑雾团着,还以为自己已经进寒蜮了——现在暗无天日,他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什么都不好使。
他看见顾仇的鬼丹在那恶鬼的爪牙上转了一圈,然后义无反顾地冲了过去,想要把顾平渊的魂魄抓回来,那鬼爪便一使劲,把珠子直接咔嚓一声捏碎了——
梁陈一惊:“这玩意是能捏碎的??碎了,那顾仇呢?”
鬼丹碎后,却如花种一般,噼里啪啦在地板上洒下了一整片种子,明明没有土壤,那种子却在触地的一瞬间生根发芽,抽条生枝,暴涨起来,把整个水牢都给撑爆了。
苏视跟徐念恩只来得及被疯长的迎春挤成花肥之前撤出去,那鬼雾却也没散,跟着一同蔓延开来。
千枝万叶之间,簌簌声起,牢房里的刑具稀里哗啦地被花藤挤了出去,梁陈身旁也长出了藤蔓,那花尺寸不似人间木,极其粗壮。匆忙间他只看见那鬼爪缩了回去,残魂倏地回到了顾仇的身体里,又被一棵槐树撑开,无数迎春缠了上去,顷刻间分崩离析的骨血都被吸了散了,没留下一点血色,视野迅速被花藤淹没。
这巨大的动静里,梁陈惨遭殃及池鱼,被巨蛇发狂般的迎春花藤当老鼠撵了几圈,擦伤若干。他一个不妨,被左右一抱,就按在了槐树的树根上,按成了一个待君非礼的姿势,动弹不得。
浓云压下,温度坠到了冰窟里,梁陈吐出了一口寒气。
却看不见,什么也看不见。
雾遮住了视野。
刺骨严寒里,他心想:“怎么回事儿?顾平渊怎么变槐树了?他配吗?顾仇倒不如做满园的迎春,哎!骂你两句怎么了?还抽我……等等,该不会是要把我戳这当花肥吧!不啊!”
梁陈暴躁了:“老子家里还有——”
还没“有”完,一双手就捧住了他的脸。
“谁?”他想。
就是下一刻,这人就俯身,一句话都没说,微凉的气息落在他嘴唇上。
梁陈打了个寒颤,这种情景、这种吻触,实在很难不让他想起徐倏之前说过的“艳鬼”。那些东西,就是在幽暗的环境里,先勾引人上手,再趁人意志消沉的时候,把什么都吸光。
这人技巧生疏地贴着梁陈的嘴唇亲了一会儿,把意志力相当薄弱的梁陈牙关舔开了,冰冷的指腹蹭着他的眼尾,舌头钻了进去。
他太凉了,整个人就像冰做的,一进来,梁陈就被冷的一哆嗦,却异常熟悉,不自觉地纠缠上去,想要把身体里的热都献给他。
也是这时候,梁陈才闻到他身上的味道,雪一样干净,还带有他房里特殊的香料的味道——很淡的荷。
昨晚沾的。
“有什么?”明韫冰断续地问他。鼻音朦胧。
梁陈哪记得这个,被他亲得人鬼不分,连自己是谁都忘了,恨不得死在他的手里。
可惜黑暗里,迎春花藤把梁陈手脚都牵制住了,他从头到脚血气翻滚,却只有舌头能动,真是结结实实地体验了一把何谓“心有余而力不足”。
不知多久,明韫冰才半起身,黑暗中看见了梁陈的眼睛。灼灼。
像一些野兽,他的眼睛在强光下看不太清楚,黑暗中反而很适应。
他描摹似的,指尖从梁陈的鬓角抚到耳垂,觉得这具身体的每一寸肌肉都绷紧了,就跟被激怒了似的。
其实梁远情待事温柔,从以前到现在,基本从来就没有生过气,但越是温和,隐忍起来就越是动人。
“祭魑的人,请我来把你拆骨入腹。”明韫冰十分冰冷地说着,好像看不到梁远情恨不得把他吞了的眼神。
恶鬼低声琢磨道:“唔,让我看看,从哪里开始吃起比较好。”
梁陈:“…………”
他还没出声,明韫冰拉开了他的衣领,仿佛真的要吃人骨头似的,在他锁骨上磨了几口牙。
刚刚顾仇发疯,想把肉身送给顾平渊,顾平渊又反过来献祭了自己请来了鬼帝,实际上是想让他救回顾仇,顺带收拾梁陈。
这两人都想用自己死换对方活,反而都没活成,顾仇的鬼丹碎了,顾平渊身上的阴阳序一崩,就被庇邪的槐树长满了。顾仇现了鬼族消散的象,不过可能是不太甘心,迎春也变态了,在梁陈身上没命地抽,饶是他自以为自己是个高手,也被擦伤成了一条刮鳞的鱼。
梁陈身上就挂了彩,不知道什么时候,连脖颈上也有伤,没意识到的时候还好,明韫冰这一碰,他突然反应过来了。
那刺痛比较多,第一道伤像是个感官开头,马上让梁陈浑身都疼了起来——尤其是小腿。
明韫冰的鼻息落在他喉结上:“出血了。”
那喉结滚动了一下,梁陈的声音就像快要裂开的冰面:“我警告你……”
他没警告出来,明韫冰的手覆到他脸上,像一个安慰的动作。止住了他的话。
太凉了,梁陈没想完,一点灼热就在他伤口处绽开,就跟血池上开出了一朵白莲似的。他脑子一蒙,还没弄懂那是什么玩意儿,明韫冰的手在他右脸上轻轻地摩挲起来,几乎像是一种爱怜的触碰。
鬼族的很多习性其实很像动物,难听一点说,就是像畜牲。他们有舐伤,有以血为契的婚约,示爱只是靠交缠,连句话都说不明白。
明韫冰很多方面都不像鬼族,他太像人了,一出生就有人身,极度虚弱之下才有一个不像凶兽的原形。
雪山初遇时,在斋书台里沐浴,他还是幻影,就提过舐伤这回事。
然而当梁陈真的被他当同族这么爱抚着时,心里却是战栗的。
仿佛那些漫长的诗书礼仪都在这些触碰里灰飞烟灭了,直白野蛮的安慰里,我仍然卧在丛林,吸风饮露,随天地灵气孕育。
顾平渊要是知道他请来的恶鬼,是这么把梁陈“拆骨入腹”的,没准会吐血三升。
梁陈沙哑道:“好了……别弄了,我没事。”
明韫冰还真的听了话。
四面云散,在他身后聚集,这是祭魑快要结束了,他要回去了。梁陈终于能看到一点四周——这水牢里成了藤蔓缠结的世界,到处都是花叶,就他们这里还有一点空隙。
迎春像是能感知到明韫冰,他稍微一动,鬼气散开的地方就被花藤爬满了,那结满的一边就急忙散开,给他腾地方。
这货还挺狗腿。
轰的一声,梁陈抽断几根花藤,一片尘嚣之中抓住了明韫冰的手。
“那开花结果的傻子没眼色,居然敢把你请来,”梁陈仰头看他,“你不是架子大吗?怎么他一叫你还真的来,也不嫌跌面儿,其实理他做什么——好点儿了吗?早膳吃了多少?姓周的老头儿什么都会做,别客气——哎你也不是个会客气的,反正使唤不死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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