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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一千年(安和谯)


“苏卿不必如此,反贼悖逆,天地不容,这并非你错,平身吧。”
苏视并未起身。
养心殿中的香料静静地燃着,梁陈放下了长命锁,回身坐下,嚓地掰下一颗青葡萄,声音十分突兀。
然而这也打破了寂静。于是,皇帝缓缓地动了口:“徐国师将逆贼锁着魂搁在水牢,受过了十二刑,就算这长命锁挂去身上,只怕也认不出。”
顾仇这种畸形的凶煞,心神都退回了最初的模样,若说还有什么牵挂,也许只有亲缘上的那一点联系吧。
说不定能让他找回一点神志?
苏视这才直起腰,道:“谢主隆恩。”
梁晏拿起那长命锁,随手一抛,苏视心里一惊,好险接住了,抬头看时,梁晏却还是笑吟吟的,全无异状。
“好啦,你先下去吧,这些日子委实劳累你了,回来了便多歇几日。”梁晏挥手,又道:“域外新进贡了一批奇珍异兽,不慎被御膳房的宰了只比翼,谁知滋味还不错。宫里还有一批,越性给了你,也饱饱口福。”
苏大学士那小眼神顿时就一亮,感恩戴德地谢了一大叩,就退出去。梁陈这才把摘的没个好果子的葡萄一放:“二哥。”
梁晏却把脸一拉,冷道:“跪下。”
梁陈刚刚正在试自己嘴里能放多少颗葡萄,这会儿顶着个松鼠的造型,二话不说就跪下了,相当无辜地抬头,俩大腮帮子上刻着三排“我是二百五”。
这厮努力地从深处开始嚼葡萄:“泽……么了?”
皇帝一脸阴沉地起了身,居高临下地斥道:“你好大的胆子!敢犯欺君之罪!”
等闲人能被这一句吓破胆,殿外不明所以的祝恩公公都忍不住缩了缩身子,不知道奉亲王大人又怎么惹陛下动怒了。
梁陈表情相当镇定,茫然中带着一分莫名其妙,毫无破绽,然后他极其努力地吞了十颗葡萄,迅速擦了一把嘴,欠身叩首道:“我……臣弟没有。”
梁晏瞳孔微微一缩,但很快又松快了,抄起书案上的一卷书在梁陈头上敲了一下:“怎么没有?你信中不是说自己身中剧毒,十分虚弱吗?朕瞧你生龙活虎的很!”
“冤枉啊皇上!”梁陈就地往边上一滚,靠在椅子边上,又一骨碌爬起来坐好,“您看我的额头,这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中毒印记么?还时不时发热呢,忒恐怖!”
梁晏狐疑地观察了一会儿,甚至用他日理万机的一根龙爪触碰了一下那印子,不知道是不是明韫冰那边心有灵犀,那和光同尘印还顿时一亮,差点把皇帝吓一跳。
梁晏点了点头,回到御案后坐下,又问:“请太医看过了吗?去国师府看过了吗?可有解法?”
“哎,不用不用。”梁陈灵机一动,顺口道:“我回来路上恰好遇见一位神医,他有一套失传已久的针灸之法,可以治这种毒,我就把他带回府与我同住了,也省了走来走去麻烦。”
“嗯,这也方便。朕记得你的府邸后院是大,住一个人也没什么,叫那医师尽心治疗,报偿只管问朕要。”梁晏又仔细观察了一番梁陈的面色,确定这人红润光泽,应该是没什么大毛病,这才稍稍放心。
他又道:“远情,此次出巡,除了这些蝇营狗苟的事儿,可撞上了桃花?”
梁陈还没开始编鬼话来回答,他耳边一热,突然明韫冰的声音就跟落花似的挨在了他耳边。
“嗯?”
梁陈原本随随意意地窝在凳子上,这声音一扫,他整个人都不对劲了起来。
他二哥还正襟危坐,一脸关心地看着他,明韫冰的声音这时候出来,耳鬓厮磨似的,此情此景……简直就像在家长面前偷情……叫梁远情那极其稀薄的羞耻心少见地撑破了十尺厚的脸皮,跑出来痛痛快快地喊了一大嗓子。
“怎么突然脸红了?”皇帝发现新领土似的,“远情,你真喜欢那姑娘?”
明韫冰蔫坏,也跟着问:“远情,你真喜欢那姑娘?”
他声音非常好听,像烈日里一团凉气拂面,又像毫不留情地揉碎了一把海棠花。梁陈脑子直接报废,结巴道:“……什、什么姑娘?”
梁晏笑道:“左相府的嫡千金,闻语心。”
皇帝陛下这表情常常出现在媒婆脸上,可惜梁陈那被明韫冰灌过迷魂汤的脑子漏成了个空心花瓶,只能“啊”了一声。
“你在凉珂与她同住一家客栈,还出手救她,自古美人配英雄,朕说的没错吧?”
明韫冰慢悠悠地鹦鹉学舌:“自古美人配英雄。”
梁陈深呼吸两下,没平静下来,抓狂道:“那不是二哥你原本打算指给梁潮的正妃吗?——人姑娘又不是颗白菜,夫君怎么能随意换啊!”
梁晏道:“落尘说他已心有所属,不愿再娶。朕还能强人所难不成?他又说起,在凉珂时,你曾对闻语心出手相救,听说她回京后对一君子日思夜想,清减许多。今儿你才回来,她就去了你奉亲王府,这岂不是郎有情妾有意?朕理应成全你们一对佳偶,朕老啦,想多喝喝喜酒,也沾点儿你们年轻人的朝气。”
梁陈越听表情越不对劲:“闻语心去我家?圣上,您不诓我吧?”
他昨天才回京,一大早就入宫,人又不在,她去亲王府干什么??难道他让侍卫跟厨房大动干戈地去请周老舅,把明韫冰的形迹留了个尾巴,她就抓着这点联系,去找她“日思夜想的君子”了!?
岂有此理?!
明韫冰这时才轻轻地学舌道:“郎有情,妾有意。”刚刚不知道是不是在挑学哪句。
梁陈一个激灵,刹那那契约就一热,王府后院的亭子里,明韫冰正坐在亭边赏水,忽然两颊一重,好像有人双手掐着似的,鼻尖也抵着,咬牙切齿:“我问你,你现在在干什么——”
他肩膀一动,就像被风吹的凉到了似的。亭中,闻语心连忙起身,把外套披了过来,有点腼腆地道:“明公子,小心着凉。”
她低头看明韫冰,发现他眼睛里像有一对花似的,微光亮了一下,但仔细一看,又是漆黑薄凉的。
像幻觉。
梁陈那边却清清楚楚地看见了这一幕,顿时就想弹起来冲回去,好歹千压万忍,对着皇上按耐住了自己,并挤出了一个隐隐发绿的笑。
“皇兄,我还不想成婚。我顽毒未解,怎好耽误人家姑娘?”梁陈道。
梁晏没太被糊弄过去,道:“过几日就是结缘节,你也可趁机多与闻语心谈谈,别辜负人家的思慕。此事再议吧。——对了,朕问你,落尘是怎么回事?他这次回来,精神竟大不如前了,是否也被魇过?”
梁陈正色道:“臣弟在凉珂偶遇了他,因事繁琐,并未多聊。皇兄不是说他已有心上人了么?这个我倒略知一二——他心上人把他拒绝了。”
梁晏顿了一顿,摇头道:“因情废事,荒谬。”他语气却不算太诘责。
梁陈袖子里的玉佩滑了一半出来,他欲言又止了片刻,梁晏却突然说:“被贼首戕害的那小姑娘,是正在偏殿休息吧?”
皇帝语焉不详,摆明了不想深究这事儿。梁陈便闭了嘴,又从梁晏脸上看出倦意,便颔首起身。
“皇兄想召见她吗?”
“不了,”梁晏道,“凉珂这件事,朕已交给徐国师追查了,你与苏视既然回京,就趁着过节,先调养休息一段时间。劳碌了这么几月,入地上天的,倒瘦了许多。”
梁陈十分有眼色地作揖:“那臣弟告退。”
他走出几步,正要出门,梁晏却又唤住了他:“等等。”
梁陈回头,却见皇帝在御案后,脸色温温和和的,像尊白金铸成的弥勒佛像,金贵地普渡着众生。
“远情,”梁晏道,“回家了,记得多来跟二哥说说话。”

梁陈一出养心殿,就拽了个小太监,叫他领路去水牢。
水牢这名字听着恐怖,其实环境还不错,种红饲绿的。梁陈还没进去,差点被一只鸟给当头穿成叉烧,他险之又险地一躲,那斥鷃一收翅膀,戳在梁上,居高临下,鄙视地看着他。
梁陈:“………………”成精了?
“这是徐国师的鸟吧。”他心累道,“他是真的不怕我把这货烤了?本王一伸手的事。”
水牢门口的人一福身:“国师就在里头呢。”
梁陈不动声色地一皱眉。
他走进去,里头却没外面看着晴朗,好像连阳光都是冷的。回廊九曲回肠,通往的幽禁之处似乎隐约能听见惨叫,叫人脚底发凉。
梁陈瞅见了苏视的书童,便也不用指路,径直过去了。
方才皇上恩准了苏视来让顾家兄弟见最后一面,怕是也不放心,因此又派了徐国师来看着。
如今九州邪祟事儿多,宫里宫外能幸免于魇,不受邪灵侵袭,全靠徐国师一个人。他的地位甚至比一些虚权的重臣都要高。
梁晏信任他,一大部分是因为他的先师是朴素质老先生。
梁陈走了进去,亮了脸,没让把守的侍卫通传,里头一声嘶吼,他眉心一跳,快步闯了进去。
牢房里有一股难以形容的异味,源头像积久难消的污渍,然而刑具与地板却又保持着干净光洁,连空气中一点儿血腥味都变得奇怪起来。
顾平渊——以顾仇的身体被捆缚在桩子上,双目凸出,面色狰狞,额头上有一只珍珠大的小鸟,通体赤红,连眼珠子都是红的。
这鸟的爪子死死地抓着他的皮肉,嵌了进去,密密麻麻的红色细线从那交接处绵延而下,大网似的缚住了顾平渊,那鸟一振翅,网格就收缩,顾平渊嘴里便会发出一道不似人声的惨叫。
赤鸟收翅,网才松开一点。
不知为何,梁陈马上就想起了明韫冰身上那天刑,诸天神佛印——简直异曲同工的恶毒!
苏视就站在一边,脸色不冷不热,眸中却有显然的不赞同。
他旁边还有一个人,穿着黑白分明的道袍,冠发整齐,好一个仙风道骨,看着那红色小鸟将顾平渊折磨得生不如死,却依然笑得温柔。
这人见梁陈进来,也不惊讶,对他微微一笑,这相貌当真是剑眉星目,清逸出尘。
正是徐倏,徐国师。
徐倏率先开口道:“王爷好雅兴,竟到这儿来,不忌讳么?”
梁陈将他看了一遍,露出个无懈可击的笑:“人都是我抓的,有什么忌讳的?——那是什么?”
“鸳。”徐倏彬彬有礼地解释道,“调教的不好,有时候它会以为,自己的鸯在别人的骨血里,非要吸出来。抱歉。”
苏大学士用一种不可理解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把长命锁拿出来:“陛下已经恩准他们俩见一面,国师,您这鸟什么时候能停止发疯?我觉得再扑腾几下,他就要过去了。”
徐倏,字念恩,笑眯眯的:“咦?奇怪,陛下也命我将逆贼炼化啊。”
梁陈抱着手臂:“那又不是他的身体,徐念恩,你还能看不出来吗?炼化的话,待会就抓他的残魂出来炼吧。”
“凡众生皆有魂魄,魂魄由魂元聚成,其中有‘节’,凡人有三道,鬼族只有一道,就如天生男女,鲜少能改,”徐倏道,“他现在非人非鬼,魂元有三道的,还有一道的,甚至有七道的——”
他转向梁陈,不知为何,好似加重了语气:“那可是神明的魂元啊。”
梁陈沉默了一会儿:“怎么,多了炒起来更好吃吗?又不是笋。你给我把那红鸳收了,不然我亲自收拾——刚我进门,就差点被那破斥鷃斩首。”
“可惜了,”徐国师无限遗憾道,“多拉几回,他就能被‘洗干净’了,说不定可以变回人。”
苏视:“还有这种说法?”
“嗯哼。”徐念恩点头,伸手一弹,虚空中一枝朱笔就在他手中成形,吸饱了墨,如血。他随手画了一道符咒,那符咒便召回了红鸳,又转瞬化烟,回到他手腕里。
“这种血线叫做‘岁’,在全身经脉关窍反复研磨时,可以偶尔触及到依附在骨血深处的魂元,只要不停地一收一放,剧痛之中,就可以将魂元的‘节’打磨出来。要是磨个一千年,一道的魂元说不定可以磨成七道呢。”
“扯淡吧,”苏视嘀咕道,“那鬼不都成神了?再说了,那得有多痛啊?听着我都骨头疼。”
顾平渊终于挣脱了巨大的痛苦,浑身卸力地挂在半空中,双目放空。
徐念恩笑而不语。
这时,梁陈发现了什么:“你不是惯用左手吗?”
“哦,前儿去练武场观演,被箭矢误伤了左肩。都有三四个月了,一直没好。太医说怕是伤了根底,让少动弹。”徐念恩解释道。
梁陈还想问,徐念恩信手一点,骤然把长命锁里的顾仇拉了出来。
他侧脸温柔:“有什么要说的,就在这儿说吧。此物稀罕,我是有用的,再往后可没这个机会了。”
这两位都是官方的逆贼,要不是苏视在御前冒死龟缩,怕是连这一面都见不到。
顾仇心智不全,魂魄又不稳,被抓出来后,颠颠倒倒地左张右望了一会儿,没明白这里是哪里,也不认识徐国师,但眼里都是天真。
他那种眼神比真的孩童还像初生,清澈万分。
梁陈正想说话,他嘴唇边居然腾地冒出了一缕鬼气,晃晃悠悠地飘向了顾仇,霎时他那行将飘散的虚弱状态就跟剪烛后的灯火似的,亮堂了起来。
“这护持什么时候粘我身上的??昨晚??”梁陈莫名其妙地想。
然而鬼帝大人没再出声,梁陈这才想起他那边正在“美景佳人”,顿时有点想拔腿跑回去“捉奸”。
他用洪荒之力控制住自己的双腿,抬起头,对上了徐念恩揶揄的眼神。
“我刚刚就想说了,”徐国师一脸的“我全知道了我好想乱说”,八卦道,“王爷身上有被艳鬼魇过的气息。”
梁陈一脸冷静地开始耳根发热:“………………”
什么气息,肾虚之气吗!?根本没有!
苏视一脸我耳朵脏了的表情。
徐国师:“不止一夜,最少也有七夜了。”
“……………………”梁陈顾左右而言他:“谁家计天数的量词是“夜”啊?!”
徐倏语重心长:“王爷,虽说艳鬼貌美,功夫也好,令人难以抗拒,不过到底伤身。嗯,其实不必这么不好意思,上古时候常有达官贵人养几只当宠物的,你不是第一个。陛下那边我能替你瞒着,但还是不要太沉溺于色相了。”
“……………………”梁陈无言以对。
虽然徐国师这话每个字都跟事实不符,但又似乎并不算是污蔑,以至于梁远情想狡辩都无从下口。
他脑子里,明韫冰就像突然扎根的野草,一开始还只在边角生长,等到他发现的时候,为时已晚——他整个人已经变成了一片大荒原,每一块土壤里的营养都任明韫冰予取予求。
他申辩无能时,顾仇的目光落到了顾平渊脸上。
顾仇原先迷茫的眼神忽然就像是风而不响的铃兰似的,静了下来。
他向前走了几步,脸上少有地出现了一点情绪,近似于流浪多年的旅人看见了阔别已久的故乡。
“兄长……”他竟然开了口,敌过了沦为鬼族后,魂元折节所带来的巨大的心神溃败之力。
遍体鳞伤的顾平渊听了这一句,垂垂死矣的眼珠子竟然翻出了一点光芒。
这画面很奇异,因顾平渊夺了顾仇的身体,纵使被拷打得不成人形,但依然眉目可辨。而顾仇的魂魄却在几尺之内,充满痛楚地看着“他自己”。
所有人都沉默下来。
水牢里有审讯时长官坐的地方,梁陈一进来就坐下了,苏视则一直站着。这时候,徐念恩悠悠散散地,也踱到了梁陈旁边那张椅子上,他坐下来,表情闲适地把衣袖抚平了。
徐国师是个外温内冷的人,多情无情都只在一念之间。多年前他捡回徐晓晓并把她养大,会枯坐一整天给汨都百姓算卦,一身的仙风道骨,但又似乎在某些方面,无情得叫人毛骨悚然。
就好像看过了太多事,已经没什么可触动的了,所以常常是一副万事挂起的笑脸。
梁陈看了一眼苏视,从彼此眼中都看到了复杂。
——徐国师可能不知道前情,但梁陈跟苏视领命后,明里暗里的消息,他们都是第一手拿到的。
顾平渊跟顾仇最初是在极北之境一带有形迹,但一直难以追查,就算是有徐倏时而的占卜,也像泥鳅似的滑不溜手。
现在想来,也许是当时顾平渊就跟时想容有勾结,那冰瓷识破了徐倏的伎俩,用了手段搅乱了天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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