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他刚刚在通渊门之前看到那漆黑荆棘的时候就觉得眼熟,看到法自然剑便愈发狐疑了,到这一刻他才算笃定――这只鬼就是传说中早就被诸神千刀万剐挫骨扬灰的鬼帝!
鬼分两类,一类是常鬼,气息弱也很难害人,第二类则是凶煞恶鬼,只有凶煞才有的鬼丹,一般都在魂魄的心口处,会依据鬼的灵性凝成各种各样的模样,多是花木。
什么兰花桂花荷花木槿木棉竹枝,都是非常常见的鬼丹形态。邪性越强,花木的形态也越邪,有时会有人世没有的品种。那种凶煞一般极难对付,更别说铲除。
这只鬼的鬼丹便非人世之物,梁陈一看看去,鬼丹霎时给出全貌,那树木枝繁叶茂,如云髻峨峨,通体漆黑,其上开的却是簇簇白花――不过转瞬那参天大树便化作一小段残枝,变回了鬼丹。
梁陈认识这种树,这是一截枯逢,是传说中鬼帝所栖居的寒蜮境中的一种植物。
在梁陈出于好奇看过的各种九州秘录之中,鬼帝都是十分罪大恶极、穷凶极恶的妖魔。他诞生于神陨时期,大约在一千年以前,在那个时期,九州大地上日月无光,鬼物横行,所有人都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真真是“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传说那时候瘟疫、妖兽、洪水、大火、地动,无不频发,是乱世中的乱世,人东躲西藏,却还是难以谋生。若是活过了四十年纪,已经算是高龄。诸神还未由领神带下救难时,九州上就是由这些鬼物胡作非为,其中妖兽百怪,鬼帝当然是第一恶。
他生于万骨之墟,那是当年人族不堪丧葬,只好将尸骨乱抛的一片野地,渐渐的尸骸堆积如山,瘴气横目,常鬼游荡,百里之外都不敢有人居住。
鬼帝自这邪地生出,一降生便身缠万条荆棘,破出血肉之躯,九州地动,万鬼臣服。他单脱了人世,在骨墟之下开寒蜮,铸八十一道鬼门关,又立大悲宫,有了容身之所。
那种荆棘在神陨时期的前期,是所有人族的噩梦,因为它若是从地底生出,夜梦中爬到手边,便会无知无觉地将人吞食血肉,再细细地磨成一具中空的骨雕。枕边风月,醒作白骨,真不知吓破了多少胆。
这种荆棘有一个大逆不道的名字,叫做“渎神”。
也正是因为这样杀孽深重,目无法纪,众神救世时,勾陈大神破了鬼门而钉死了鬼帝。
许多秘录上都停在这里,说鬼帝就在此处已形魂俱灭,不复行踪。事实也对应得上――因为确实从这里开始,所有人世流传下来的文字里,再也没有关于鬼帝的只言片语。
但梁陈看过另一个说法,并不知为何记得非常深刻。
那是一本野史,作者不可考,是类书里的一本残卷,专记各朝风月,叫《录情》。梁陈这种人,八卦之心犹如熊熊烈火,一见这种才子佳人帝王艳遇之类的事情就非常心痒,沏好茶翻了个来回底朝天,然后发现这书也许是散开重订过,顺序有误。
这是按朝代顺序编的,但他在翻到最后一页的时候,出现了神陨时期的绯闻。
那时候到处都是悲惨旧事,无非是神明救世,黎民受苦,风流韵事少之又少,流传下来的几个早就被民间编排成大戏在台子上日日演,早看腻了。梁陈乏味的很,不想多看,不想忽然扫到一两个字眼,眉心一抖。
“元十一年,有小民遇大神勾陈游春,携一人,不可见其貌,笑语人曰爱侣,别时风吹纱起,美甚,邪甚,似幽冥之主。”
正史上鬼帝被杀是在有录之前,元十一年,已过了十几年。
“元九年,北川艳鬼猖狂,以貌美惑人而吸魂,拘千魂炼妖丹,勾陈上宫剑斩魄散,大神性善,只囚不斩,未若此怒。人云艳鬼惑一神,险成其事,勾陈掣剑,东床裂如飞雪,救出之神面如妖邪,鬼气凛然四溢,方圆十里常鬼皆匍匐不起,疑非神。”
“元五年,南洲一老农戏问勾陈上宫婚否,欲做媒。笑答,已思凡尘。”
“已思凡尘”,究竟思的是凡尘,还是寒蜮之尘?
正史误的不是一星半点,鬼帝根本没有死――不过方才彡说他是个幻影,也就是说眼前的这是躯壳,而鬼帝的真魂已离体,还很可能是极痛之下自己走的。
也很能理解,毕竟一枚冽钉就能钉死一只百年凶煞,痛彻心扉,更何况他身上触目惊心的那样多。
梁陈思路快马跑了一千里,还未回神,下巴忽然被冰凉的手指一擎,接着往下一拉,面前一缕呼吸。他预感到什么,收起通灵眼,眼前赫然就是鬼帝那张邪而美的脸,离得太近,惊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大红裹着冷白,乌黑眼眸里一片轻薄的和光同尘在飘着,梁陈的心脏有点要造反的意思,可能是想把他打成内伤。在他愈发狂躁的脉搏里,鬼帝缓缓垂下浓墨似的眼睫,眼里微波流转,像第一次见他似的,从他的眉骨端详到嘴唇。
“几乎以假乱真,”他轻声说,声音闷在红绸里,听不真切,但清冷如泉,顿了一顿,又道,“不堪用。”
梁陈听不懂,但被这声音弄得心如擂鼓,脸上也有点不对劲,血色要冲破修炼二十多年的脸皮,他忍不住怀疑自己下一秒就会升天。
那红绫也愈发焦躁,得了多动症似的狂拧狂蹭。鬼帝许是不堪折磨,略微偏头,垂下手,全身轻轻一抖,那本有些血色不足的嘴唇被磨成了樱桃颗,微肿。
梁陈一看,彡还在不远处抱手围观,顿时无比心虚,仿佛被捉奸在床。
“幻影?怎么个幻法?不是没魂魄吗?那不就是个牵线木偶吗?这完全不像啊。明明这么……这么……”梁陈一边乱想,一边脚尖一点纵身过去,准备问问。
却见彡顿时满脸恶寒,全身一颤,一双眼睛黯淡之后里放出了熟悉的目光。梁陈差点摔了,心里大骂彡撂挑子就跑属实混帐。
――苏视一清醒,就发现自己站在冰天雪地,边上还有座天阶,一眼望去是数不清的台阶。有几个人正爬在几百阶的位置,似乎是几个狂风帮的匪首。
再一转身,梁陈抱着个人落到他身边,这人还穿着红衣,苏视大惊:“你在这种地方成亲?!”
“成你个……”梁陈含冤一口,然而他又不知道怎么控制那红绫,试图“松绑”,默念了三四遍,完全没反应!鬼帝这个造型,叫人家怎么走路!还不是只能他扛着。
他想了一下,决定假装没听见,走上那阶梯:“从这上去,咱们进仙境了,这是湖底,先上岸。”
苏视跟上来,两人一道走,梁陈一边简单说了说太虚阵和石煤人的事情,略说了说鬼帝,避开了彡的部分。
苏视看了眼高于他们几十丈的匪首,说:“晓晓不在这里的通渊道里,大概在义学里?那圣女找的要么是你怀里这只鬼,又或者义学里还有别的东西?还有,你打算一直带着他吗?这可是危险物品。”
“那只能上去才知道了,”梁陈道,又顿了顿,“不带着能怎样?我刚刚不小心把血沾他伤口上了……反正好像中了什么咒,我老有种不详的预感……”
“危险物品”闭着眼睛,好像失去了意识。
梁陈心想,幸好方才白雾里,他的伤处也都好了,不然他真抱不动。不过白雾里那种诡异的感觉……本想问问彡,他又扫一眼像模像样拿荔三百变出了个拐杖往上踱的苏子呈,真想踹一脚把彡踹出来……
这自称“彡”的神识是在本年年初造访苏视的躯体的。当时他大病一场,醒后便有了这个神识侵入,随后他们开始调查偶人,彡一般在危急关头跳出来指点他们,倒也不像要害人。
只是他也不说明自己的来历,但会以苏视的性命相逼,让梁陈帮忙做事。他是什么目的,梁陈完全无从猜起,只能从他用的骨刀等武器猜测,可能是个白骨精。
“总不会是主仆契约吧哈哈哈哈,我看古籍上老说凶煞可以认主,也可以唤奴,一般都是血契。”苏视随口说道。
见梁陈一脸复杂,他拍拍梁陈肩膀:“怎么可能?要真是血契,你现在早成鬼了,你看你这面色红润有光泽的,不可能的。宽心,宽心,回头问问徐国师,他什么都知道。”
梁陈以眉心为源,阵阵灼热散发至全身――他还真宽不了心,不过他略一思索,心想难道还能死了不成?于是手动给自己的心拓了个三百丈宽,抱着只恶鬼跟苏视往上走。
“好饿啊……”苏视往阶梯上一瘫,扫了扫边上光幕里的浮着冰的水,“里面有鱼吗?”
梁陈十分心累地看了一眼这心比天大的好友:“请问你什么时候能不想着吃?”
“不好意思,我真的不懂当一个小饕能有什么错。”苏视扒着透明光幕仔细地观察起来。梁陈也索性坐下休息了,喘了口气,又往上看了一眼,略为崩溃――怎么那么多层!
刚想完,那红绸终于松了劲,变回一把红线落回两人手心,随即隐没了。
苏视:“你来,这里好像有能吃的。”
梁陈瞅了一眼半昏睡的鬼帝,将他往地上轻轻搁下,凑了过去。
只见光幕之外是浮沉的冰,有些透明长须的东西在里面飘荡,形如雨伞,一收一合跟喝醉了似的悠悠飘过。
梁陈:“这好像是石煤人说过的鬼啊?叫雾绡。”
却见苏视上下看了他一遍:“用鱼钩。”
“这东西能吃吗?”梁陈表示怀疑,“上面是义学,说不定……”
“说不定一上去就被抓起来,又要打架――不吃饭怎么打?我身上怎么这么多伤口?你老实说,你是不是趁我昏迷,拿我挡刀?”苏视三两下把荔三百拆成一口锅,又折了俩脚架搁在台阶上,速度之快,叫人惊叹。
他那玩意儿是国师给他的,属于奇淫巧技,由一种能伸缩的木头所制――据说是鲛木,能拆成各种形状,但拆装的步骤非常难――梁陈就基本只会拆扇子和筷子。苏子呈这人天赋异禀,能拆各种工具,只是此人吃入膏肓,把各种厨具餐具的拆装记得比他自己的脸还熟。
梁陈飞速地跟苏视用眼神互骂几回,最终转身哗啦一声把手伸进光幕,掌心爆出一大片光索,在水里搅了个天翻地覆,然后相当缺德地往外一抽――
十几只雾绡被拽了出来,湿淋淋地在天上一甩,冰雨四落,只有一只进了锅,其它的惨遭遗弃,黏在台阶上,动了动透明触须。
梁陈收手,袍袖全湿,水滴滴答答地掉在地上。
“火啊,火!”
他凑过去,看着锅里的透明物质,这东西没内脏,没眼睛,就像一锅晶莹剔透的果肉,闻起来还有阵蜜桃的微香。于是给了一簇火,托起了锅底。
这火随他调控,不多时锅里的东西就不再动了,飘出了白烟和熟透的清香。
苏视拆下架子,三两下拆出一双筷子,往“果肉”上戳了戳,夹下了一小块晶莹的“果皮”,然后在梁陈惊异的眼神之中塞进嘴里。
“……味道如何?”梁陈迷离道。
苏视咋舌:“无腥无油,无骨无皮,有桃香,又像鲈鱼肉,味道鲜美,入口即化――要是有口醋就更好了。”
夸完,这人又闪电般又夹了几筷子,并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唰唰地吃了起来,转眼就把圆润的一团啃成了个立体的蜂窝煤。
此人大快朵颐的样子成功地令没有食欲的梁陈产生了一丝“有那么好吃吗”的疑问,于是犹豫片刻,手里微光流转,渐渐有了一双箸的雏形。
不过还没成形,他忽然感受到什么,猛地一回头。
鬼帝醒了!
他原先被梁陈搁在台阶上,此时手肘撑着上一阶,漆黑的袍袖洒在明荧的阶梯上,像一只落难的黑色蝴蝶,终于醒了,便扶着太阳穴,缓缓动了动眼睫。
不好!梁陈突然想道,不是说雾绡是鬼吗?那苏子呈这会儿吃的不就是他的“子民”吗?要是他暴怒怎么办?!
想到这梁陈不禁挪了挪步子,挡住了不要命的吃货。然后看到鬼帝的手离开了太阳穴,跟着触及到身下的天梯,眸中刹那起了旋风。
梁陈心里一惊,还没说话,就见他抬手一按,黑风骤起,天梯从最底下往上层层裂开,裂线转眼已到脚边,苏视的锅刹那掀飞。梁陈腰间一痛,脸颊厉风刮过,被鬼帝勒住了腰带飞速往上掠去,同时冰水狂涌,天梯随之层层坠下,散为千万点。
梁陈当机立断转身抓住鬼帝的手:“神仙!大帝!祖宗!底下那个也求求你顺手捞上来吧!!那货虽然脑子里只有吃,但还能写能跳,是只巨大的吉祥物啊!!”
鬼帝八成没听懂他满嘴胡言乱语,但竟然扫他一眼,几缕黑气随之包住了抓着锅嗷嗷乱叫的苏视,凝成一只硕大黑鹰,载着他破风而上。
两人疾风一般上行,鹰声尖啸,眼花缭乱的坍塌之中,梁陈蓦地撒网,眼疾手快地包住了漫天碎石中几个坠落的凡人,随后鬼帝携着他将光网一带五十丈,转眼就见了天,水光摇曳。
光网一散,凡人全都滚在了雪地上。
鬼帝带着梁陈轻飘飘落在一边,载着苏视的大鹰也收翅化气,苏视哎呀一声砸出了一个人形坑。
梁陈头晕目眩地站住了,随后才看清了眼前的景色,随即怔住。
先前石煤人简单说过这义学的样子,只是还是不如亲眼所见。
梁陈在十几岁的时候,跟着大将军平乱的大军走过极北苦寒之地,那真是冰天雪地,入目皆白,所有的树梢上都是雪,打马过去,衣领里能装一冬的冰凉。那时偏僻村落,屋檐茅舍,岭上清寒,沿路若见到一枝红梅,便以为是尘世里最出尘的美景了。
可仍然不如这里。
他们正在这偌大冰湖边上的雪地处降落,冰湖旁围了数座雪山,山上雪积得并不均匀,越高时越有黑岩露出,如墨倾宣纸。冰湖至少有三百里宽,一眼望去倒映着青霓苍云,说不尽的广阔纯净,正东南西北四座山腰上果真有长阶梯伸出,在冰湖极高处交握,一座仙宫似的小舍在浮云间藏着,似仙似幻。
这里的植被非常少,放眼望去只是一派黑白交织,苍青淡抹,明明是漫山遍野的冰雪与轻雾,但只令人心静,身不凉。
像极了梁陈偶尔去大学士府上书亭里见到那满墙好字时的感受。
梁陈想到这,冷不丁和也在观察环境的鬼帝对上了眼。
据说这是个幻影,也就是说,鬼帝本人并不在这里,这就是个留了点天性的壳子。
但这只鬼长得比梁陈看过的所有人包括他自己加起来都要好看,简直撞了鬼了――虽然梁陈没那么饥不择食,连鬼都要,但作为一个正常人,还是忍不住自顾自轰然心动了一把。
梁陈用“这是壳子”催眠了自己三遍,心里的小地震才勉强收拾好了废墟。鬼帝像能看穿他似的,眼中微漾,缓缓开口道:“此地乃第三阶天第一重,梦中梦里境,十叠云山。”
“什么东西……”
这时一个雪球啪的一下砸在他肩膀上,打断了梁陈那飘忽的思绪。他扭头:“皮痒是不是?”
苏视已经在地上捏出了一盘四喜丸子,问:“你脑门上是个什么?”
梁陈往离思湖上一照,他眉心有个花朵似的金印,边角朱砂似的红,跟刚刚水下白雾里的那种花一模一样。他抹了一把――不是画上去的,像天生长在那里。
“鬼知道是什么,说不定是什么恶咒。”梁陈嘀咕着,忽然想到什么,一转身,果然鬼帝两眼之中也有一模一样的印记!
见他望来,鬼帝还毫无征兆地弯了一下眼睛,朝他轻轻一笑。
“……为什么?!”梁陈七荤八素地想,“他这是哪个状态?传说一千年前,鬼帝在寒蜮之中荒淫无度,九州方圆千里有鼻子有眼的活物都被他抓回去凌虐占有,这幻影不会就是那个时候吧?――很有道理啊,要是我,我就觉得那时候最痛快……”
这时一个四喜丸子再度把他从遐思里砸回人世,梁陈愤怒回头:“苏子呈你大爷的有完没完!”
苏视却没开玩笑,严肃道:“我记得刚刚有四个人在爬阶梯是吧?”
“是啊,怎么?我少捞了一个?”
“不是,”苏视用非常镇定的语气说出了一个凉飕飕的事实,“多了一个。”
作者有话说:
多了一个!为什么呢?不知道欸。反正,又没有人。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出自曹老板(曹操)的蒿里行。……我真的一点也不想开科普小教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