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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一千年(安和谯)


这楼虽然是小楼,里头却非常开阔,一开门入眼就是雕花大床,悬着丝帐,空气中是干净的雪气,桌台屏风一应俱全,纤尘不染,像预先打扫过。西面书卷满墙,南面有一扇大圆窗,直开到梁陈小腿处,一开窗便是冰河千里,离思深深。
梁陈依窗看景,那山外山的小舍若隐若现,心里极快地思索起这一系列事情来。
第一,太虚阵很可能是想把鬼帝唤醒,或者杀死。但最后被那把逸散的剑给破了,如果只有这些,圣女算是阴谋破产。――但是为什么?大费周章 地把那么多人送到通渊道,就算唤醒了鬼帝,那个主就算是个躯壳,也不见得会轻易被人拿捏。
第二,老皮真是跟在他们身后潜入的吗?他说的那个梅花仙姑的故事可信度不高,但应该不会完全是假。梁陈偏向于他有隐瞒有真话――先前他在那山村里就问过,村民口中这老头是个奇人,自己不好好做活计,反倒窝在一个破草棚里天天不知道做什么,还到处乞讨。他想入学也许是真的,不过为什么入学,怎么入学,大概率是胡编。
方才梁陈套话,也顺便将他们看了一遍,发现他们义学里的人都没有魂魄,但他当时在通渊道里开天眼,是看见这里有灵气的,只是不在人身上,究竟在哪里,他却看不见了。
按理说没有魂魄的人就是常鬼,但常鬼神智不清,不可能会有这么活泼友好的性格。还有,老皮身上那行将就木的气息,又是为什么?
第三,徐晓晓人在哪里?虽然外头有一个,但梁陈没从她身上看到魂魄,那要么是障眼法,要么就是幻影,徐晓晓的真魂在哪里?梁陈一脚把苏视和徐晓晓踹上飞鸟背,也正是在苏视手上放了个追溯的术法,叫他看看徐晓晓的记忆。
最后按了按眉心,最迫切需要解决的第一件事――
他脑门上这到底是什么?
想到这,他忍不住去看鬼帝,一看之下差点一头栽进千山暮雪里摔成一株梅。
屋里西角是沐浴所在,一扇屏风做遮挡,其后有木桶新衣,香膏软绸,皆干净簇新。此时一个精灵似的小人腾着云,在墙上的一幅温泉画卷上轻轻一碰,只见热水直泻,桶里转眼就有了清水,将满则停,绝不溢出。
梁陈土包子似的“哇”了一声,觉得那小人眼熟,正要细问,却见那小人忽然满脸通红,怪叫一声,没影地飘了。
“跑什么……你才是妖怪好吗。”他正嘀咕呢,突然一震,就看到了鬼帝慢慢悠悠地脱下了最后一层衣服,身后逶迤了一地黑衣,那剥出的优美的肩背线条白焰一样烫在眼里,差点让梁陈一口血喷出来。
他连忙捂住口鼻,观察危险动物似的看了一眼,闭上眼睛,又看一眼。
然后他忽然发现什么,手肘一顿,快步抢了上去。
鬼帝已泡进了水里,雾气乱蒸,他抽动的眉毛才算是有所缓解,四肢略微放松。不管这放松还没到全身,水里的脚腕就被一把掐住,往上一勾。
他略略睁眼,见梁陈面色凝重地盯着摇曳水波中斑驳血痕的双脚,不禁觉得有趣。
便十分不怀好意地问:“怎么,想给本尊舐伤吗?”
据说恶鬼与常鬼不同,凶煞因为很少是凡人死后所化,大多是天生地长,一般会有自己的意识,有七情六欲,他们也有婚契,也有痛伤,也会贪念痴嗔。
凶煞恶鬼受伤的时候常会互相舔舐以疗愈伤口,通常也好得很快,称为“舐伤”。
其实这种行为跟疗伤没什么关系,因为凶煞的自愈能力极强,痛感极弱,它们这辈子唯一对疼“敏感”的时候也只有在……的时候,所以通常凶煞受轻伤相当于人被喂了颗不伤身的助兴药。
鬼帝这种凶煞中的凶煞,这点伤根本不算什么,单纯觉得梁陈那个表情很有意思,他真魂又不在,残留的那点性子对着这个人便自动地口无遮拦。
梁陈看他一眼,水里的手指在他脚背的一道擦伤上轻轻摩挲了一下,这人全身马上一抖――疼的。
“好啊,”梁陈笑了一下,松开手脱了外衣,挽起袖子,取了边上木盒里的香膏,梅的冷香慢慢融在水里,小臂碰到了那在水里轻飘的长发,他温声道,“我还以为您不会痛呢。”
鬼帝偏头看着他微弯的眼尾,懒洋洋地冷笑了一声。
梁陈于是自觉地做起了服务,他虽然是第一次当随侍,但自认为做的很好。好到差点让鬼帝睡过去――梁陈把这只鬼推醒,谁知只这一下,指尖就蹿出了千丝万缕的红线,并瞬间像师从了织女大仙似的在鬼帝身上织出了一件火红繁纹的……
梁陈当时就从头到脚红成了一根百年好合的双喜蜡烛,眉心金印飞起一簇火光,手一哆嗦,只觉得一股异样的血气直冲七窍。
最最难以形容的是,这跟凤冠配套的霞帔一到鬼帝身上,就瞬间被水吞吃,浸湿的衣料色泽更深,像被吻得微启的朱唇,看一眼都让人血脉贲张。隔着水雾,又映皮肤――好一幅活色生香的湿衣美人图。
鬼帝眸中两朵如出一辙的金印若隐若现,他微微仰头看着梁陈,浓墨似的睫羽根根分明,染了水色,像沾湿了双翅的黑色蝴蝶,然而唇色又共衣裳泼出洇血的火。
整个人艳到一种不真实的地步。
他动了动嘴唇,可能是想说点什么,谁知还没出声,一滴血就滴了下来,掉在肩头。
鬼帝明显地愣了愣,然后也许是忘词了,只好沉默。
梁陈一把捂住鼻子,简直想就地钻个洞把自己葬了。
“我不是喜欢大姑娘吗?!”他心里无比崩溃,“这是一只鬼!很毒的鬼帝!我疯了吗?”
然而他一边心里痛斥自己,一边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就跟魔怔了似的。只觉得他热烈得像一瓢火,烧得梁陈神志不清――明明他本身是来自那样寂冷。同时鼻血狂流,甚至渗出指缝,梁陈晕头转向并莫名其妙地从中体会到了一丝熟悉感。
然后鬼帝忽然伸手拉了他一把。梁陈一个不妨马上栽倒,就像被女妖精摄住的猪八戒,下巴嗑在鬼帝肩上――那衣服的面料十分柔滑,纹路历历,根本不像是幻觉。梁陈还没来得及想明白真假这回事,下巴就被一只手往侧边轻轻一掰,跟着唇上一凉,他四肢里的火就一股脑地泻了出去,只剩下一片轻飘飘的空白,惊愕地睁大了眼睛,心音鼓噪――
鬼帝咫尺之近的漆黑瞳孔印在他眼中,他略抬了一下头,同时梁陈感觉到自己的唇珠被舔了一下。就像被一条毒蛇舔了一下似的,梁陈浑身电打似的一哆嗦,接着一阵黑雾骤然袭面而来,一口把两人吞下,他眼前一黑,意识就被拽进了不知哪里。
而后听得鬼帝清冷的声音,在耳侧叫他道:“梁远情。”
顿了一顿,他又叫了一声:“梁远情。”
尾音有些依恋似的,然而声音分明冰冷。
梁陈觉得自己身体里――亦或者是灵魂里有什么东西好像被这两声唤醒了,正在蠢蠢欲动,正要破土而出。
他忍不住伸手想抓住什么,却动弹不得,这才意识到自己是被摄魂了,两人的记忆可以短暂互递,刚想到这,脑子里就电光石火般闪过一段记忆。
这记忆不是他的,没有画面,对话快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像一个人回忆了千万遍后再一次的熟稔追忆。
只听一个男声笑道:“我与你个名字,以后也好称呼,你听了满意便应,不然便作罢。”
这声音万分熟悉,含着极为温柔的笑意,像一把普渡众生的光,洒向大地四方。
鬼帝的声音里竟明显听得出怒气,他道:“滚。”
“不滚,我足想了三日呢――日月之下,指个明字给你做姓,名儿呢,你看你这样寒冷,这样漠然,这样怕人,我想了想,不若‘韫冰’二字最佳。”
鬼帝仍然愠怒道:“滚!”
那人滚了没滚,梁陈是不得而知了,记忆已逝,但他终于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了。
虽然记忆里他那样怒斥,但摄魂之下,梁陈能感觉到鬼帝的意识――他是认同这个名字的。
“明韫冰。”
一声梦碎,摄魂还身。
梁陈蓦地醒来,唇上犹凉,那处却火热,一路烧进心里,是能把魂灵焚为飞灰的烫。明韫冰已退开些许,黑如蝶翼的睫毛缓缓扇起,幽深眸中盛着一个微缩的梁陈。
眉心的金印灼热,到了一种无法忽视的地步。
明韫冰静默地望着他。
梁陈前所未有地清醒,伸手仿佛要捧起那张素如墨画的脸,做些什么似的,然而指尖离他下颌线几寸时又顿住,最后只抚着明韫冰的眼角,微微摩挲。
那对黑瞳里浮着两朵轻飘的和光同尘,像寂寞寒潭上飘零的蒲公英。
梁陈这人很怪,心情和表情大路两边各自走,越是心情起伏,脸上就越波澜不惊,任心里翻江倒海,脸上永远是一派温和。
说他假仁假义,但有时却又不是,真真假假,颇难分辨。
这时他眉梢温存,竟没有半点假意,声如情丝,仿佛能将人拉入温水中心甘情愿地溺死。
对着一个幻影。
梁陈轻声问:“告诉我,这到底是什么?”
――当时在白雾里,两人的血互相交融,梁陈浑身无力地歪在一边,白雾里幻象似的毒藤把自己和明韫冰缠在一起,钻孔穿心,挖肉裂骨,像想把他们两个搅碎了捏个新人出来。耳畔恶鬼惨叫尖嚎,实在是一场极刑。
当时明韫冰的森寒鬼气里伸出渎神荆,在梁陈身上比划着缠缚,但最后却是一毫不动,又收了回去。
梁陈委实椎心泣血了一遭,只觉得千刀万剐不过如此――明韫冰应也如是。
虽然此后两人都“脱胎换骨”,但梁陈直觉这不是什么随便的东西。诡异的红线,奇怪的联系,以及借这种接触达成的摄魂――把想告诉他的记忆直接丢给他看,倒比说话省事。
只是方式太离奇了。
明韫冰动了动手指,红线扑向梁陈,缠住了他的咽喉,骤然一紧,又松下来,他说:“主奴血契。”
梁陈不上当,温和道:“别诓我,请问哪道的主奴血契,是奴隶随时可以反制主人的?”
明韫冰面色不改,解释道:“先前虚弱,血契不完全,如今契约已成,不可补了。”
再怎么说他也是鬼帝,更何况是个幻影,再如何也不至于诓骗一个凡人,梁陈大半怀疑顿时散去。
“本尊可随时杀你,”明韫冰又很体贴地告诉他,“你无法违逆,不妨试试。”
梁陈本来就不能主动控制红线,但明韫冰好像却可以控制自如似的。闻言,他试图把喜服散回红线,然而左试右试,根本没反应!不由地信了大半,随即深觉自己是天字第一号冤大头。
他真是挖了个祖宗!
据说血契对奴隶是有害的,轻则神魂俱损,重则爆体而亡。梁陈作为区区一个凡人,突然遭此大祸,表情和心情一时都很复杂,也不知道该说什么,遂沉默,满脸苦大仇深地起身。
到这时,明韫冰身上那件红裳才算是彻底散了,红线回到两人之间,飞快隐没。
他便起身擦水穿衣,随手披了件义学的白衣,回头见梁陈背着自己,还在满脸愁闷地擦脸擦手,于是走近去。
梁陈正陷在自己好日子到头的痛苦之中,好不想撞墙,悲愤欲绝,身后忽然一个人圈住他腰身,冷梅香扑了他一脖子――这人非要贴着他耳朵说话。
“莫怕,”明韫冰偏冷的声音压低了,不知为何有种难言的旖旎,他安抚道,“只要你乖,不忤逆主人,不会有事。”
梁陈后背好像被紫雷电麻了一片,良久回神,一转身,明韫冰一早放手走了。
“他到底为什么这么自然??”梁陈颇为郁闷,又想,“难道对谁都这样??太随便了吧?不成体统。还是看我长得太好,把我当成他的男宠了?不是,堂堂鬼帝,为什么会有男宠?这合制式礼仪吗?真是……真是……岂有此理。”

第9章 二忆 荣愿
梁陈莫名心虚地把自己收拾了一通,那小精灵又从画卷里跳出来,把浴桶里的水收走,重新换了一桶水。他自镜中一照,自己尊容也没好到哪里去,尤其是一边袖子还随薄如蝉翼的廉耻丢在长亭上了,形象跟乞丐相差不大,便宽衣解带也洗了个澡。
那精灵只有拇指大小,跟普通姑娘没有两样,眼角有颗泪痣,衣带飘飘,像长了翅膀似的能飘来飘去。梁陈不由地想起老皮说过的梅花仙姑,便趁它拖来衣盘时一把抓住它的后领:“仙姑,可会说人话?”
仙姑震惊地看着他,一张秀丽小脸上眉毛都拧在了一起,估计在辛丑十一待了若干年,第一次遇到这种缺德作派的人。
梁陈朝她温柔一笑。
仙姑声如蚊呐道:“会……”
过了一会儿,她又害羞道:“大神,劳您穿上衣服再拷问我。”
这话说的!你以为我会对你怎么样吗!
梁陈瞬间抓了一把光凝出个泡泡,把这小精灵装起来,往外一抛,光泡泡轻飘飘地在空中游移片刻,最后莫名其妙缓缓落在了坐在窗边闭目养神的明韫冰怀里。
明韫冰垂眼,和小仙姑目光一接,这小姑娘脸上就一片飞红,又好像有点怕似的,抖了抖衣袖,行了一礼。
他抬手,把这泡泡搁在了面前的茶盏上。小仙姑便十分上道地托起茶盖子,从桌角的一个篆体凸银的“水”字里引出了热泉水,又从一个“藏”字里拿出了茶叶,尽心尽力地给明韫冰泡起了茶。
费好半天终于泡好了,便笑眯眯地端起了一副优雅姿态,摆了一个矜持的“请用”的姿势。
明韫冰没用,他指尖穿过光膜似的泡泡,轻轻碰到了精灵的发髻。
她明显很怕,但却不躲,任这手指拂过长发,又非常慎重地停在了泪痣边上。
精灵忽然浑身一战,小声道:“我主……”
还没说完,那边梁陈就从屏风后转了出来,打断了她的话。
梁陈满身水汽,手里还拿着什么,他走过来,小仙姑便主动说:“您受伤了,我为您上药。”
梁陈还没反应,手上的金疮药就被那小东西攫走,跟着悬在半空,她跳下去施法,那药自动地落下,转眼就把明韫冰的脚伤覆完了,她又从台阶旁一个“愈”字里扯出几条雪白绷带,手法生花地缠完了,比苏子呈吃饭还快。
梁陈一口老血闷在半路,上不去下不来,然而又确实没什么可说,只好在明韫冰对面一坐,抓过那仙姑放在茶盘里,磨牙道:“没想到你道法还挺厉害的哈――你是天上下来的?”
精灵双手捧脸道:“我不是。”
“那你是什么?――我说,你扭什么呢?喝醉了?”梁陈警惕地一抬头,正撞上明韫冰似笑非笑的表情。
“你又笑什么?”梁陈心里发虚,脸上气壮。
精灵把脸埋进手里:“好多年没被你们二位这样美的美人盯着了。”
“……………………”
闻言梁陈放在桌上的手马上收了回去,并飞快产生了一种贞洁不保的错觉。
这里真的是正经义学吗?这位袖珍仙姑俗姓莫不是姓登徒?
明韫冰这才动了方才沏好的茶,他穿这身衣服,似乎有些尺码不合,手腕都露出来,线条分明。梁陈一晃神,便听明韫冰道:“我笑你不伶俐,这是一只鬼。”
“…………”梁陈很想骂回去,然而他平时跟苏视对骂的那部分仿佛死了一样没动静,看了又看,心里一点火气都没有,好像还被骂的很舒服。
听说血契会让奴隶对主人有一种“就算他生挖我心我也觉得甜蜜蜜”的效果,这怕不是妖术已经开始影响他了!简直太恐怖了!
梁陈于是假装没听见,“叭”的一声戳破了那个光泡泡,爆开的光没有消失,而是像雾一样连在梁陈十指上。明韫冰眼睫微微一抖,就看到他修长的手指灵活地上下翻飞――好像在打毛线似的,不等鬼帝眨两下眼睛,一只水车似的木轮小架子已经拼好了。
那精灵犹在沉迷美手之中,就见这“美手”一把抓起她的领子,把她丢在了小水车里,跟着那轮子就开始不停地转,为免摔成一坨,她也只好不停地跑。
梁陈这样公然当着鬼帝的面折磨小鬼,脸上一点自觉的害怕都没有,笑眯眯问:“好了,交代吧――你是什么东西?”
精灵上气不接下气道:“我,我,我……我是‘守灵’。”
梁陈正经地点头。
据他套出来的信息。抱朴义学的山长就是镇山仙人,也就是那位叫做朴兰亭的,梁陈觉得他腿脚一定很康健的长寿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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