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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一千年(安和谯)


“至于二娘子,”梁陈轻声道,“原先和一个书生私定终身,两人相约私奔,只是约定之日她没在桂树下等到书生,而是等来了赵员外家抢人的家仆。”
苏大人皱眉道:“――赵员外家亲眷说她家双亲采药在山里被大虫吃了,她卖身葬父的说辞……”
梁陈动了动嘴唇:“……”
不过他还没说出一句话,外头的几十张嘴已经喷出了一系列反对之语:“假的!那二位是被赵老员外家的公子带人活活打死,丢进山林的!”
“那赵家还一通威胁,那书生吓得收了钱搬去了他乡,真是软骨头。”
“没办法,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一锭银子真能压死人啊!”
“二娘子在赵家过得也不好,她一个村女无钱无势,我一个在赵府当杂役的亲戚说,谁也能折辱她,连那几个公子也手脚不干净。二娘子不是个忍气吞声的,一天要闹许多次,又不招女眷待见,还要伺候一个糟老头子,简直过得生不如死!”
喧嚣的杂音里,梁陈露出了一个无奈的假笑:“假的。”
苏视便对衙役们挥手:“把这几个人押走,别在这脏别人家的地。”
衙役抓起一地的人,走八哥强拧着走了几步路,忽然定住了,怎么都不肯再走,门口的百姓都朝他吐口水,他动了动嘴,后脑勺被棍棒一打,却执着地回头说道:“大人,草民有话要说。”
梁陈起了身,正把徐晓晓的羽箭从那烂木头上拔下来,听了便道:“请说。”
走八哥道:“王爷方才说她们都心有所属,二娘子的心上人是个软心骨的书生,那你们可知道,大娘子的心上人是谁?”
梁陈很浅地皱了皱眉。
这莽汉的五官也像是在石雕上刻出来的,又或许是麻木到根本做不出表情,他说:“对,不是阮三――她喜欢我。”
马上有人骂他:“呸,你放屁!”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她长得那么漂亮,性情那么温顺,凭什么喜欢你?”
也有人迟疑道:“不对啊,我记得大娘子家小时候确实和他家离得不远――只是十几年前……他家人尽数被……杀……这才不务正业。”
那迟疑一出,梁陈顿时就明白了――十五年前,新朝初立,新帝登基不满五年,前朝臣子在此地啸聚,皇帝派兵围剿,打了许久才歼灭叛军。
梁陈是二十年前被皇帝找回汨都的,当时出兵平叛,还吵着要随军去见世面,再有,当时领军的大元帅,正是他身边这位好友的叔父。
“我父母在战乱时被杀,我成了一条野狗,她家里人当然看不上我。她曾经答应我长大了要嫁给我,她说过不反悔的。可要她和阮三成亲,她还不是一句话都不说就嫁了,我只是拿回我自己的东西而已。”走八哥又说道。
“儿时戏言怎能当真?彼时连神智都没长全。”梁陈听到最后一句,原本有些松动的表情重新静下来,冷笑道,“就算是彼此郑重的约定,没有正式的三书六礼,媒妁之言,你自作多情地当真,既轻薄她,也不为天地所认,岂不可笑。”
梁陈:“退一万步说,你‘拿回了自己的东西’,为什么要她受别人的折辱?”
走八哥梗着脖子说:“我不要了的东西,自然可以丢给别人作践。”
“好,好道理!”苏视一脚把他踹翻,唰唰几道雪亮剑光落下,周围人哄然一惊,却见地上头发成堆,原来苏大人给这位歪理大师剃了个光头,贵脚一抬,又照他的脑门上赏了个大青包,“好,快押回去写状子!本官今儿彻夜不眠也赏你个狗头铡吃!”
衙役们应了一声把人往外押,苏视忽然想起什么:“等等!”
“怎么啦大人?”
“告诉县官,畜牲不给管饭!”
“好嘞。”

第4章 一叙 梓泽
见犯人退场,侍卫们忙叫人散了。梁陈拿着徐晓晓的羽箭,轻轻拨了拨,几簇流光从赤红的羽毛尖溢出来,直射虚空,又散为光点。
苏视瞅着那已经变成偶人的二娘子,随口问:“怎么?”
“不在此间,”梁陈很想翻个白眼,“这傻丫头,一旦被我逮住了,非得抽她一顿不可。”
“哪回都这么说,哪回真抽过――哎哎,你来,你觉不觉得,这里面好像有什么不对?”苏视摆了摆手。
梁陈凑过去,看着那长箭钉住的一串人。偶人的脸美的很有冲击力,也邪得很有冲击力,此时冷冷地看着他,却不知怎么,叫他觉得心头一跳,竟好像在哪里看过这种神态似的。
“你这箭靠谱吗?我怎么觉得你比较邪?正常人能把光凝成筷子吗?以邪克邪,有道理啊。”苏视叽叽歪歪起来,不等梁陈反唇相讥,就说,“方才说了那么一大堆,跟之前那几个偶人的情况并起来,倒有点我们先前猜的那意思。”
梁陈只好“嗯”了一声:“确实――大部分都是有委屈、有不平才成邪的,只杀仇人,或者和仇人血脉很近的人。”
苏视:“还有,这种委屈不平只跟风月有关。”
梁陈微微偏头,似乎看见了那偶人的肩膀后渐渐出现了什么东西,苏视却自顾自地分析道:“既然如此,那基本可以肯定,这种邪术的媒介就是爱而不得了,不过……”
他还没“不过”完,一把放在桌边的椅子飞起来哗啦一声在偶人身上撞碎,狂风大作,碎末绞进了它背后的黑色漩涡之中。梁陈一把抓住苏视,一道光索刹那抛出几十丈,分化开枝,盘住了能拽住的所有重物。
“不是,圣女没说太虚门是声控的啊?!”苏视狂吼。
“声个屁!”梁陈额角青筋绽出,“你回头看看,二娘子人都裂开了!还有,请你主动一点伸手抓住我行不行??!你没看到我多累吗?!”
苏视两只爪子连忙捞住梁陈的胳膊,回头一看,果真那二娘子的美貌脸面上几片“皮肤”都刮开了。再一看,那被梁陈一箭穿肩的蒙面人笑得与她如出一辙,顿时跌足:“被坑了!”
正在这时,倒霉的事情发生了。
梁陈那个“把光凝成筷子”的技能乃是娘胎里自带的,虽然看起来非常华丽酷炫,能变大弓能变刀剑,但实际上是个典型的漂亮草包,经常掉链子。只要天一阴,他这破技能就是杯货真价实的水。
和太虚门角力之际,老天爷估计是看不下去了,呸了一口离场――小雨里乌云遮住了天日,天阴了大半!
于是梁陈那扒住了石头山崖酒旗沟渠的光索肉眼可见地打起了抖,且越变越细,这边苏视的衣角已经被拖进了太虚门。
偶人身上的空洞越来越多,几乎是要全碎了,苏视绝望道:“梁远情你行不行啊!”
梁陈忽然回头:“说实话,子呈,你觉得晓晓真有那么蠢吗?一头往太虚门里头钻。当时的情况肯定是她阻拦那个流氓欺负弱小,之后阮三忽然变成人偶,又突然碎了开启太虚门,就跟现在一样,你真的觉得是这个弱智把符篆贴到二娘子眉心的吗?那我怎么会发现不了?”
苏视一愣,就见梁陈那边一抬下巴,他自己的一只手就自动地摸在了二娘子裂开的眉心,他整个人汗毛都起来了:“梁远情!!”随即表情又一滞。
“不凉了是不是?”梁陈一看就知道,“偶人愿望既偿,身躯不凉,二娘子回到故乡,心愿分明未尽了――我看十之九是那个圣女,没准她能透过自己的这些傀儡看见各地,就像多了几十双眼睛一样,看见我们来了,她就打破偶人把我们引进门去。”
“她把我们弄进去有什么用?我不想进去!谁知道还能不能出来啊!”
梁陈忽然把手一松:“进去拜会拜会这位伟大的圣女咯。”
苏视蓦地瞪大眼睛。
于是乎在苏大人声情并茂的“梁远情我宰了你!!”的吼叫声中,狂风把草木秋叶同三个人一个人偶一同卷进了太虚门。里头是一片什么都看不见的黑暗隧道,他们急剧下坠,朦胧间梁陈怀里多了个什么东西,他随手一摸,只觉得那东西残缺不堪,这一下竟然把手戳破了好几道。
温热的血滴溅开来,打到了那开裂得已经看不出原型的美人偶身上。
忽然那美人偶像是活了一般,吐出了一道轻微的呼吸。
“多谢你。”她说,声气轻得就像幽灵。
梁陈睁大眼睛,流血的掌心依然摸到了她面部那残破缺口的钝角,以及空洞的内里。
然而她的碎片也在一片片地往上翻飞,转眼连梁陈手里的这一片也化作了齑粉,泯灭在了这黢黑的悬崖里。
双手的血口子像被风声擦出了火,无尽风里,他们终于坠地了。
“呲――”一簇火从梁陈手中亮起,照亮了附近的景色。
一照之下,他率先就发现不对――
附近黑咕隆咚的,倒不要紧。据国师说,梁陈是个天生的仙缘身,是一百年前大神之祭后稀存人间的一点儿神气凝形,机缘巧合之下落入凡胎,所以天生能感天日之光,双眼通灵,能辨人鬼。
他这会儿能感觉到,此地是有天光的,并非一片漆黑,人鬼成分却很复杂――他看人是有气的,分颜色――例如苏视就满身的书墨宣纸气,徐晓晓那丫头就是一团年轻不驯的火红。
二娘子是宛若被挖空的黑洞,那是鬼物最常见的状态。
这地方,梁陈怀疑他们在地底――因为他只有抬起头才看到许多摇晃的颜色,隔的太远了,仿佛是有许多人在环形的层楼里高高低低地坐着,那些不同色的点丝带一样悬抱着一大片疏淡、分明的黑影子――这也真是怪了,黑影还分颜色浓淡?
梁陈的“神眼”跟他的“神光”一样鸡肋,一天只能看一次,没等他分辨出自己脑门上那些晃来晃去的人人鬼鬼气,那幅罔顾距离的图卷就收了起来。
他这才低头一看,只见四处都是凹凸不平的石壁,苏视歪在一块方石上,昏迷着。一同掉下来的狂风帮蒙面人咳了两声,眼中放出精光。
“我回来了――我竟然回来了!”他语无伦次地歪嘴笑了起来,手舞足蹈。
梁陈心里忽然有种不详的预感,往头上一看,只见石壁压顶,哪儿有什么隧道?他踢了一脚那乐颠颠的匪徒:“兴奋什么?这是何处?”
说罢他折下几根从石壁里伸出的乱枝,把火渡了上去,做了俩简易的火把,那匪徒十分殷勤地凑上来接过:“王爷,小的因生的黑,他们都叫我石煤人。小的曾来过这仙境一回的,认得路,小的愿将功折罪,我给您带路――”
梁陈问:“来过?如此说,这地方可以走脱了。”
他说着,忽然一愣,发现火光照到的地方似乎哪里有些不对。他走近了一看,不是错觉,原来那些石壁并不是石质,而晶莹剔透,宛若冰凝,触手却又不冷不化。他回头看匪徒手上的火把,心想:“这是什么东西?冰又不像冰。又是什么草木能生长其中?”
石煤人:“当然可以走脱,这里是仙境,又不是鬼地,难进易出,没有东西扣人的。小的给您讲讲――小的上回进来,是从抱朴义学的正门入,里头有雪山二十四座环抱一大湖,正东南西北四位,学堂里伸出云梯共撑一楼阁于大湖中央,高足有二百丈!那湖名离思,深不见底,分三层,每层五十丈,第一层是水,水里游满一种叫做雾绡的鬼,形如脱丝的大麻袋,见人就缠上来把你捆成猪头!第二层是半冰半水,长着一种剧毒的黑色荆棘,一旦不小心被刺破即血流不止,无法痊愈,不到一日就会暴毙!那种荆棘爬满了底下两层,把那湖底塞得满满当当,毒荆之心时有光芒大作,据说它护着镇山之宝……”
说到这,梁陈似笑非笑打断道:“哦,所以你们千方百计挖的,就是这个宝?”
石煤人见说漏嘴,只好嗬嗬一笑,含糊道:“小的上回随弟兄们从离思冰湖边上的雪地往下挖,从侧边挖到了第三层,只差一点――那毒荆猛然刺出,死了十几个弟兄……不知触发了什么阵法,义学堂的山长发现不对,就把我送出了。”
“这里有潮气,想必就是你说的那水渊旁边的隧道?”梁陈看了一眼那黑黢黢的隧道口,石煤人举着火把往前走去,火光照亮了里头冰蓝色的清透壁面,瞬息那雪一样的晶石像是会吸光似的,泛起了幽蓝,绵延到远处。
石煤人点头:“偶人碎后开的门不是正门,有时会到意想不到的地方,要想出去,还得往这边走,尽头就是离思水,嘶――这么冷,没准是最深的那层。”
梁陈想了想,把苏视的肩膀一抬,背了起来。这人一起开,梁陈却发现他趴的那方形石头并不是石头,而是一尊雕刻精致的小佛龛,里头甚至有香炉,然而里头却供奉着一张轻薄盈润的玉似的纸,被雾轻飘飘地托着。
“这是什么传统?”梁陈没明白,“给书上香,它又不会真吐个颜如玉出来。”
石煤人一边走一边说:“王爷有所不知,这抱朴义学的山长,是位老仙人,姓朴,叫做朴兰亭,已活了不知道多少岁。他最爱惜书卷,学堂里到处都是书卷兰香,如果见到有人不珍惜纸张,就会严罚。”
“罚的相当恐怖,”这位黑炭兄补充说,“如果把书页弄残了,那就站在离思湖边上的雪道长亭里迎着风大声朗诵那本书,直喊到长亭上昨夜的积雪掉下来――太恐怖了。”
梁陈颇为赞同,并很诡异地觉得听起来并不离奇,好像他一早在哪儿听过似的。
两人往隧道里走去,越往前走,光线越亮,火把几乎是多余的东西了,便灭了那火。隧道尽头,隔着涌动的水门梁陈看到被发蓝的寒冰冻住的纯黑荆棘,错布密罗地交叉盘缠,黑荆的刺凝成一点令人心惊的尖。
这湖不知道有多宽,然而梁陈一眼看去,错漏处尽被缠结的毒荆堵住了,那所谓的“宝贝”不知道远在多少里。
石煤人指着水门前的一处:“王爷请站在此处,老仙人在此有阵法,可以接引我们出去。”
梁陈依言走过去,脚正要踏上,肩上忽地抓来一手,苏视道:“别去!”同时梁陈一顿,回头笑道:“――你怎么不来?”
石煤人面色一变,还没来得及跑,原先被梁陈背着的苏视忽地扭下来,雷电般拽住他肩膀,手里闪出一枝白骨长棍,跟他膝腂处一扫,霍然有骨裂一声,又把他往那先前所指的地方当心一踹。
梁陈牙疼地扭头:“你为什么要这么暴力?”
苏视面色冷肃,脸色比他平时惨白许多――就像肾虚了几百天没喝药似的:“此人满嘴谎话,无须多费口舌。”
转眼石煤人就断了条腿跪在那里,只见他们来路的漆黑之中火速窜出条红光,从地下蛇般爬来,从他的膝弯处爬上,刺破衣服钻进心口。
只见他的皮肤飞快地萎缩下去,血气流逝,喉间惨叫几声,苏视那白骨棒一戳,红光暂退,石煤人歪着脑袋,眼神黯淡下去,同时衣领里窜出火龙似的红印,转眼就爬满了脖颈脸面,毒素一般蔓延,颇为可怖。
“这……”梁陈不禁微惊,“……这是什么品种?”
苏视收棍,肃然道:“这是一具失魂躯壳,魂魄离体后,行尸走肉会停滞在灵魂最想回去的状态,称为‘幻影’,非人。”
人的魂魄由时光与天性一同影响,正如两泊源泉淌出的一条汇流,生性如何,所遇所见如何,皆铸成魂魄。离魂的原因有许多,或者受到极大惊吓,或者有切肤之痛,或者已不眷恋人世――不论人鬼仙,都有魂魄,有怖恐爱憎。
一旦魂魄离体,相当于时光那方源泉被完全带走,但属于天性的那一流,并不会完全枯竭。躯壳会循着主人心意回到这辈子最适意的几个状态,永远地停滞在那里,像一尊有情绪的石像一般,但所发生的任何事都无法再影响它。
例如石煤人此刻被苏视踢断了膝盖骨,企图败露,也只是跪在那里受难而不会面露怒容。
所以是幻影,非人。残缺。不全。
苏视骨棍一收,那红光便一把拖住这人刷的一声缩了回去。石煤人“啊――”的一声惨叫,刹那地上磨出一道残影般的血痕。
“幻影……”梁陈摸了摸下巴,“只怕是上回来这里,大惊之下魂魄离体了罢?哎,话说,你知道这地方?这里真是义学?你不会还认识那圣女吧?”
“我……”“苏视”的表情微微一凝,只是还没说完,便被打断――
那幽深洞口红光一闪,打出一道不知有多远的红光,接着类似的邪光就从四面八方射来,横直斜错地成了数道利刃,直劈冰湖中心――将毒荆中央缠成了个红线团。脚下狂震,面前的水门霍然破了,梁陈吃了一脸雾气,却不冷,也没有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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