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二忆 无答
梁陈转身去看,没留神那种红线又从他袖口泻出来缓缓爬上了鬼帝的身体,先是缠住了腰际,跟着是两臂――不过比水下松弛多了,随着他走动,两人有了距离,红线便拉长,也不显得局促。
鬼帝指尖一动,挑起了几根红线看了看,眼尾笑意一闪而没,随即抬眸看着远处的二十四岭。
这二十四座雪山环抱离思湖,各各中空,远远看去可以看到有廊檐楼阁在山体上碎星般错落地镶着,也许是采光的大窗则不计其数,错杂而不凌乱地依山走势而凿,里头人影攒动,明光轻泄。又听书声琅琅,似乎倒是从山里溢出的雾气时而凝成“十叠云山”这几个大字,时而散去,悠悠潇潇。
二十四岭与离思湖之间有高下之分,因此布了许多阶梯,也许是走的多了,又风雪侵蚀,玄石阶梯都不完整,歪歪斜斜,缺牙少眉的。多覆着霜雪,旁边或歪着枯木,或有玄色人像,都像在世间奔波了一生,来此歇息的。
正西方岭下的雪道长亭亭盖上积雪几丈,亭中倒有些石桌石凳,于是几人进去先行落脚。
那多的人是个老头儿,衣衫破烂,抱着个包袱,哆哆嗦嗦,一脸的枯黄肌瘦,一看就是饿了很多天的。
梁陈“撕拉”一声,一片衣袖就到了手上,把老头吓了一大跳,还以为要灭他口。苏视难以言喻地看着这人把“断袖”铺在长凳上,伺候那只鬼坐下了,张嘴喷道:“梁远情你鬼迷了眼吧?!”
“干什么?”梁陈顾左右而言他,“这是鬼帝,你知道什么是帝吗?万一怠慢了,回头他卷土重来,带鬼兵鬼将把我们人间杀个千里无人烟怎么办?”
苏视完全没看出别人有被怠慢的意思,只看到他开屏,闻言只想五体投地,抱手道:“真是忧国忧民,王爷高虑,王爷高虑!”
梁陈还要回嘴,一根红线却冷不防绕他的手臂缠了几圈,把破袖子扎了口。他回头一看,鬼帝手里勾着红线另一头,不知有意无意,错开了目光,只看着湖上薄冰。
然而侧脸静默优美。
“好吧,”梁陈瞬间平静下来,转向那老头儿,“你是谁?怎么跟进来的?”
老头儿抖如树叶,额上忽然一重,脑门猝然开了朵花,人差点被推个倒栽葱,惊愕地抬头。
却见梁陈从另一边袖子里拿出了徐晓晓的火红箭矢。那飞扬羽毛上有一种寻人的符咒,感应到气息便会发出指引。
“你见过昭阳郡主。”梁陈微微垂眼。
他其实长了一张很可亲的好相貌,眼睛常年犹如一池春水,连刻意板着脸的时候都不会给人很强的侵略感与攻击性,温和得就像一把柳絮。
老头儿不知道是不是站不住了,扑通一声跪下去,说道:“是,是……”
“哎您,那么害怕做什么?我不吃人。”梁陈走近些弯腰扶了他一把,却蓦地一愣――这老头儿脉搏慢得不正常,皮肤也像一把枯木――他快死了。
而且是很奇怪的一种状态,这个老头的魂魄就像烧到尽头的蜡烛一样,在以分秒可计的速度渐渐熄灭。梁陈几乎可以肯定,他活不过三天。
“那位小姑娘在、在静熙山山道上的店里救了我……”老头儿抓救命稻草似的下意识抓住了梁陈,把他的手拧得皱起来。梁陈看见他蓬头垢面,脸色枯槁,眼珠惨淡到发灰,里头却有一点很亮的东西,像一堆将要烧成的死灰里那灼热的星火。
“我姓朴,我们那方言叫老朴是‘老皮’……他们都这么喊我,”老皮含糊颠倒地说了一会儿,终于找到了自己的舌头,道,“我是跟在大人们的后面进来的……在那个黑道里掉了很久……最后在湖底的一个隧道里醒来的。然后看到外面的冰全都碎了,又凭空起了一座天梯……我想进义学,就跟着他们一起爬上来了。”
“我没留意啊!”
“对啊,谁知道他什么时候混进来的!”
这几个匪徒也许是太惊恐,混乱间只顾没命地往上爬,也没留意自己队伍里多了个人。
梁陈听了点头,还没说话,苏视抢白道:“你进义学做什么?”
这老头却吐出了匪夷所思的一句:“我……我有凭信,我是来报道的。”
梁陈和苏视同时迷茫了:“什么?”
老皮从怀里摸出了一方青色的玉鉴,上头刻了几个字:“抱朴义学凭信。”小字是:“太和廿年,春生,西岭。”
连年号都有!梁陈看了不由感叹:“原来神仙也过人间日子。”
他掂量了一下这薄玉片,问道:“你怎么得的这凭信?”
老皮说:“我在静熙山脚下支起了一座闲话庵,在里头修补收来的旧书。一日月明星稀,我修书正累,在板桌前睡着了,一枝梅花入窗来,变作一个拇指高的仙姑,把我叫醒,问我想不想入仙学。我说想,她就给了我这玉鉴,并叫我在三月一日到小店里等,自有妙法入门。”
梁陈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又问:“这春生自然是春季入学,但西岭又是什么?”
老皮:“我也不知……”
梁陈和精通各种人间考试的苏大学士对视一眼,苏视轻轻摇头,忽听亭外的台阶有踩雪声,交谈声渐近。
有个少年说:“师祖不是说今儿有新人来么?怎么还不见人?”
“哎,方才离思湖边有异动,怕不是来了?所以现在才看看呢。”仍是少年。
“能不能快点走啊师兄!你们脚瘸呢!”是个娇滴滴的少女。
然而一听这声音,梁陈和苏视同时一个激灵――那是徐晓晓的声音!
还不等他们有所反应,那几个少年少女已经下了阶梯走到雪道长亭,和这一地的人迎面撞上了。
这几个少年都穿着一色的雪白衣袍,袖口与袍沿皆有篆体墨字的“十叠云山”,像三道细蛇咬着雪白的袖袍。人都长得颇为清秀,皆是一水的青葱,像一把刚掐下来的新叶。
徐晓晓穿着这黑白分明的服饰,脱胎换骨似的,气质比起原来那个不知道温顺多少,她看陌路人似的一惊,道:“怎么这么多呀?师祖不是说只一个吗?”
苏视连忙瞅他,梁陈便开了通灵眼一看,心凉如水――这几个人都没有魂魄,并不是人!
他对苏视比了个摆手的手势,脚步一挪,恰好挡住了望湖赏景的鬼帝,笑道:“我们都是静熙山的小民,不慎误入了这义学仙境,不知你们可都是仙子?才听你们说只一个,是一个什么?学生么?若是办学,可许我们也做个半道插班的?不然这冰天雪地的,我们也没个去处啊。”
“这……”徐晓晓面露难色。她旁边一个方脸师兄上前说道:“我们不是仙子,我们都是普通人。”
“你们想来都可以来,我们来者不拒哟!”另一个长着一双酒窝的少年笑眯眯地往前一蹦,一把拖住苏视的手,看着这位惊慌失措的大人,“不过得先跟我们见师祖去。”
梁陈没料到这些“人”如此热情,于是两方简单互道姓名,马上达成一致,先一起上西岭学堂去见识见识。
匪徒们被梁陈一个眼神吓得状若鹌鹑,哆哆嗦嗦不敢多嘴,只往前蹭。老皮被徐晓晓和师兄一左一右扶着,那个方脸的少年说:“您有我们的凭信,看来您就是那个新人啦!”
徐晓晓则道:“您好像走错路了,我们正门不在这儿,在东岭那边呢。”
“嗯……”老皮含含糊糊地应,盯着眼前披雪的玄石阶,以及蜿蜒而上,通往雪山楼阁的路。
酒窝少年拖着苏大人,不知不觉间一对自来熟聊起了梅子酿酒的一百种配料方法。
梁陈则怀着一种莫名别扭的心思,来到了鬼帝身边,想了若干个比较适合的雅辞,最终很菜地吐出句:“……你能起身吗?”因为不明原因,这句还结巴了。
等闲人怕是听不懂梁大人的外九州语言,不过鬼帝毕竟不等闲,他回头看了梁陈一眼,撑着石阑干站了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梁陈总觉得他走路好像很费劲似的,看了半天也没懂到底是真的还是纯粹“看”出来的,但实在控制不住自己。在拾阶而上,鬼帝步子微有不稳时,梁陈跟鬼附身一样,一把就搀住了他的手肘。
鬼帝略微抬眼看他,梁陈心里天崩地裂,脸上无比自然地微笑:“不谢。”
他眉目平静,也不作答,似乎无事,但被搀扶着借力拐上一阶,袖袍一甩,带出几分厉风,倒把边上的雪震落了不少。
他们上岭的台阶边积雪很重,里头埋着一尊人像,玄黑色突兀,大约是端坐书案、闭目养神的模样,那底座石碑的字都被积雪掩住了,被鬼帝同样漆黑的衣袍一扫,才露出了深埋几许的字迹。
“不知何许人也。”
“我们义学有四座正学堂,就在东南西北位,其余皆是赏玩之地――我们是西岭的,”一个单眼皮的少年在他们身边嘚啵嘚啵,“白日里师祖一般都在西岭见素京里休息,有什么事找他就行啦,他有好多个!平时我们住斋书台阁,里面书籍古典应有尽有,修学的话想在斋书台也行,去见素京随老师们一起也行。我们这里有不黯星,东岭是不缺月,北岭有不落花,南岭有不败叶,是借来的灯火,一天只亮五个时辰,戌时宵禁。拿着玉鉴就可以在二十四岭随处走动,不过要是做错了事就要去离思湖边消雪,好可怕的!――你们要想来,只找师祖就行。”
这样嘈杂的背景里与梁陈心怀鬼胎的注视下,鬼帝很慢地把越发往他身上缠的红线拉开了一大半。然而春风吹又生似的,那些红线被他越弄越多,而且越来越细,最后他捞了一手青丝般的红线。
“怎么啦?”单眼皮少年终于停下了他的长套大论,问了一句,“这位……公子,身上有什么东西吗?”
一直在心里上演小剧场的梁陈先是一愣,随后反应过来――别人是看不见这红线的!
他眉心和鬼帝双眼的印记出现后,这不受梁陈控制的红线也一直缠着两人。梁陈先是假装看不见,心里还庆幸苏视没有追问――否则怎么解释?谁知道是真的看不见!
“身上不雅,”鬼帝蓦地接话,并不看人,“可有洗浴之处?”
单眼皮少年呆愣片刻,结巴道:“有有有有……”
梁陈没弄明白什么地方“不雅”,不由泄洪似的开始胡思乱想:“哪里不雅?我扶着他不雅?我碰到他不雅?这算什么不雅?难道他嫌弃我?难道他觉得我本人就是一个大号的不雅?”
梁陈很是自作多情地对着一个幻影想了一大堆,一行人终于走进了西岭的正门。
外头看来只是一片皑皑白雪,里头却是别有洞天。一进门便是一座小湖般宽大的高台,半空高悬――山腹里头已全被掏空,只余一座依天然山骨凿成的巨大圆楼,正是方才说的“见素京”。
高台边上有阑干,边上的山壁之中却有许许多多的精致小楼,就好像半空中飞行,不小心撞入山石,便从此横贯在这位置,他们在外看到了一半,进到里面才看到另一半。一座小楼就有人世街头一座小酒楼那样大小,上上下下错落地贯满了山壁,放眼望去不知道有多少。
那见素京的高顶一眼看不清,只看到有明亮如日,却又柔和如月的光芒散发,沿着见素京的轮廓一路洒下来,那造楼的石头也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像会吸光似的,把山里反射得莹澈剔透,毫无阴沉,犹如仙境。
那嵌在山里的小楼朝山内的一侧才有门,上下三层,每层都有一扇正门。临近他们站立的高台上的一栋楼里,一个少年正“咔哒”一声把门口玄石上的木杆一拧,只听哗啦一声,原先搭在一个匪首脚边的梯子竟然调转过去,落在了那少年脚边。
这些架在云上的梯子千回百转,交错纵横,中间不时有两人对坐下棋的小台,叫人目不暇接,却原来是这个作用。
“这叫鲁班梯,可以通各处。”方脸师兄介绍道,也抓着边上一块玄石上的木杆一拉,只听榫卯开合之声,云雾里一道曲折的木梯搭就,直通见素京腰部。
苏视往下一看,只是云蒸雾蔚,深不见底,腾腾的白雾源源不断地往上冒,把楼宇与台阁之间熏得有如仙境。
忽听一声清啸,接着华光骤起,流丽尾羽直冲而上,把苏视冲了个倒仰,他惊魂不定地拍拍胸口,和一只绿豆眼的鸟对上了眼。
“这是什么神鸟?”苏学士诚心发问。
酒窝少年郑重道:“啊,这是一只鸡。”
“不,我从来没见过这么英明神武的鸡。”
“这真的是一只鸡,”徐晓晓接话说,“底下是温泉,它们栖息在那里,很深,一般没人进去泡,我们都在自己的斋书台泡。――有时候有急事,来不及走楼梯,我们就坐飞鸡去见师祖,唿哨一声它就来了。”
“飞……飞鸡?”
梁陈四处看了看,发现那些斋书台上都有天干地支的编号,凹凸的山壁又爬着许多细细碎碎的小花,虽然不起眼,但也别有韵致。
花似乎是藤生,栏杆上也缠着一些,他摸了摸,边上单眼皮少年便道:“这是樊花。”
这些鲁班梯搭得跟迷宫差不多,梁陈一行人在围山长廊上往下看,都没有前行。方脸师兄跟高台上打着哈欠看门的少年打了个招呼,那少年说:“你们来的不巧了,师祖刚走,去山外山休息了。”
“山外山就是离思湖上很高很高那个小楼,从我们这也能走去,我们师祖晚上就住在那里。”
梁陈听了不由心想:“住那么高,也不怕冻死,还天天来回走,看来这位师祖比较强壮,腿脚一定挺好。”
方脸师兄道:“要不我先带你们去休息吧?等师祖回来再见他。”
这时苏视动了动狗鼻子:“我好像闻到了烤肉的味道。”
“那是快开饭了。”看门少年插嘴。徐晓晓便一拍手,把周围人吓了一跳:“对呀!快开饭了,要不咱们先去见素京一醉阁吧?”
“不……”老皮正想拒绝,肚子就很不给面子地应和了一声。
一堆人笑了起来,那玄石上木杆搭的凹槽曲折如迷宫,酒窝少年扭了个道,一看就十分手熟,只见那木梯尽头变幻结构,高了十几丈,搭在一处门廊。他笑着说:“请吧,列位。”
苏视摩拳擦掌,只是他一动,那仙鸡也跟着动,弄得苏学士颇为尴尬:“这神鸡爱上我了?”
“它可能想载你呢。”徐晓晓凑过来道。
“要不你试试?”梁陈忽然道。
苏视:“我不……”没说完后心就被一踹,人直接翻了下去,飞鸡嗖的一声闪电般接住了魂飞魄散的苏学士,又缓缓载着他的大骂飞了上来:“梁远情!!我杀了你!你这个坑爹的货!”
梁陈温和一笑:“好像还能搭一个,不知仙子们哪个陪一陪我们苏学士?”
说罢一扭头,那几个少年全身一震,纷纷不由自主地退后半步。
徐晓晓冷不丁和梁陈对视了,惊恐万状道:“――我?我不……”还没说完就被死不怜香惜玉的梁陈一把拎起,丢上了飞鸡背。
那“鸡”其实还是像凤凰多一些,不过不太华丽,只是尾羽流光,并会飞。长鸣一声,载着两人离弦之箭一般朝见素京飞了过去。
梁陈再转身,几个少年看他的眼神跟见鬼就没什么两样了。他不以为意,温柔道:“我们不饿,请仙子们指点指点,何处可以休息?”
作者有话说:
到三万字了!开始跟榜。
对了打个预防针,其实感情线很慢,但是其实是广义上的破镜重圆所以!进度不会是匀速的。不会。
还有,不要相信鬼的鬼话连篇,长得再帅,也不行。
此人两面三刀,不可靠近!
纯真的少年们吓如羊羔,互相推脱一番,没人愿意带路,只有方脸师兄斗胆教了教梁陈如何使用鲁班梯,然后又告知了一座空的斋书台的方位,便领着其他“正直朴素”的人类吃饭去了。
梁陈那个“我们”,自然而然的,包含的是他和鬼帝。
他毕竟初学,很是走错了几次,闯入别人的小楼。幸好这里的人似乎都脾气特别好,且不知梁某人真面目,闻说他初来乍到,还热心地教了他如何使用鲁班梯,又在热心闲聊间被套走了各种信息,把家彻底卖了。
梁陈复习了几遍,又大致摸清楚了这地方的来龙去脉,才找对了地方。
这小楼的匾额上编号是:辛丑,十一。
他搭的梯子直通最高层,两人上去后。那木梯自动下折,搭在了最底层的台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