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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一千年(安和谯)


降真站在那里很久,最后把这些透明的碎瓦全都收进袖中,然后转身出了寒蜮。再也没有回过一次头。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走后,那棵阴阳树下,白骨看着从半空中隐秘时空缝隙里飘出了微弱的鬼气,叹息一声。
那鬼气柔弱地飘着,越来越高,最后挂在树梢,成了阴阳树上的叶子。叶脉上是四列鬼画符的字。
如果神明还在的话,一定能认出那是鬼族的文字——
当年执笔多习字,解我名意冰存温,繁写奇文已不记,暗寄潜怀与谁析?
然而错过太当然,已经寻常到恨都觉得有趣的地步。
降真带着冰瓷走了千山万水九百年,却从来没有去过流渡。
那个他出生的地方,降生以后,出于慈悲心肠,神明以微弱的神力将岛屿大致修复了一次,然而受过诅咒的地方吓退了世人,除了极少数的拧巴与疯子,再也没有新人愿意栖息。
走的人不归,留的人会死,流渡渐渐成了无人之孤岛,九百年里沉寂如心。疯长的杂草把田舍道路侵略得支楞八叉,再也看不出当时的模样。
惟有无人造访的南桥小苑,因为家住阵法的庇护,尚且在野草的猖狂肆虐下留有当年的痕迹。
在周游漂泊的时候,习惯了飘零天地的神明觉得自己似乎不是第一次这么居无定所。
“家”这个认知,朦朦胧胧勾起一些如梦的烟水印象,柔波上的神宫,亦或是湖上的孤岛,南边的小苑,盘曲错杂的九折桥。
但神明每到一处,都觉得山清水秀小桥人家,契合那印象的只有零星一点。
从来没有一个地方,是令他一到那里,就欣喜若狂,亦或平静如水,但马上决定:我不走了。
我要在这里度过我的一生,这就是我的归宿。
人生如逆旅,神明不仅灵魂住在躯体的逆旅中,躯体也住在遍数不清的逆旅中。
那样奔波的日子里,自始至终都陪在他身边的,除了彡这个阴魂不散的监督者,竟然只有被他忘掉的那几块碎瓦片——冰瓷飞甍。
一天夜里降真再度从梦中醒来,依然看不清梦中那人爱恨交织的双眼,静坐片刻,闭目养神。
再睁眼时,冰瓷就自动从乾坤界中出来了,立在桌案边,在深夜里静静发着纯透干净的微光,像囚禁着一个忘掉了姓名的故人。
光是冰冷的,照在身上竟然一股又一股的令人泛凉。
一阵异样的灼热从心口缓缓散开,就像剪碎的红纸洒进大片的梨花里。但很快就被风吹散,消失无痕迹。
“梁远情——”
神明静静地凝望那块一人高的石头,连他自己都捉摸不透,不太明白要透过这旧物在念谁时,随心而动的神光已经锉刀似的朝着冰瓷刻下了第一刀:
“铿——”
砍柴刀砸在地上,刀刃一分为二,扬起的尘土吹得一边小凳上盘着的女子嫌弃地挥了挥手。
这女子穿着一身桃红色的罗裙,虽然明艳,但凡露出的皮肤都缠着绷带,唇色泛白,一副重伤未愈,气色不好的模样。
她身姿妖娆,纤细的腰身往下,竟然是一条火红的蛇尾,色如一丛极艳的醉玫。
砍柴的那位身量比多年前高了一些,但依然是满头的白发,仿佛英年早衰。
“哎,真没用,”美人蛇叼着酒杯嫌弃道,“你就不能不要到处捡破烂回来吗?你知道这些东西为什么被人丢在路边吗?就是因为不能用!”
辛辛苦苦砍柴的白头少年听了,不急也不恼,微微一笑:“不捡破烂可以啊,请给我银子。”
“……”红蛇把衣襟一拉,露出半截深陷的精致锁骨,“没钱,卖身抵行吗?”
少白头头都不用回就知道她什么动作,摇了摇头,失笑。很耐心地把生锈的断刀收走,再把大半个下午砍的柴抱进灶房——那厨房堪称一个心胸宽广,家徒四壁到坐在院子里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哎!”甩手不干的那位蛇尾在地上卷来卷去,“今晚吃什么!”
“我不叫哎。”少白头慢悠悠地洗锅淘米,声音虽缓,但蛇的听力极强,还真就隔那么远也听见了,改口道:“游丝——游大人——行了吧?
明光天外,草长莺飞。烟罗似的柳絮里,正是晒秋好天气。
这流浪人世间的两位,正是游丝和林瑟玉。
作者有话说:

第130章 四判 她名若惊鸿一瞥
流渡焚毁那天,清明和大雪双双赴死,这才保下了那故园一个大致的轮廓。
林瑟玉被徐念恩重伤,几乎被火烧死,奄奄一息之际才被游丝捡起,拔去荆棘又疼了个死去活来,甚至不分敌我地缠的游丝手臂上全是勒痕。
还好一把扫帚是不会中毒的,游丝显然也有大爱无疆的那胸怀,被蛇牙戳两下,流两滴血也不算什么。疼是自然的,但也没有林瑟玉浑身窟窿那么疼。
游丝那天搭救人,其实也很累了,最倒霉的是他把人送到对岸,殚精竭虑呕心沥血,结果差点被岸上的人抓起来。
据说他们发现一种可以点金的秘术,方法是把千年人参用秘方和宝鼎煮熟,至于这个千年人参,不一定是人参,只需要魂元的节数很少就可以。
游丝被黑了几刀,迫不得已化作原形才逃走,回到流渡酲谷,这才捡到林瑟玉。
重伤的灵蛇本就魂魄不稳,精神和身体的双重打击之下沉寂了许久才缓缓苏醒。这期间极其虚弱的游丝就一直带着她,一边去灵气比较充沛的地方调养,一边打探神明和恶鬼的消息,顺便找徐念恩。
不过寻仇和寻人都一样,讲究缘分。
游丝和林瑟玉并不知道降真的来历,即使耳闻过这“最后一位神明”的名头,也不会想到那就是他们要找的人。更何况多年又过,关于降真的诸多传言,已经变得真假难辨。
在众人口中,神明有时光风霁月,有时疯癫如狂,有时道德败坏,宛若有八百张面具,一天戴一张。但那其实只是许多恶人干了缺德事,不好狡辩,就统统留名降真,以至于大神无形中背了好多锅,百年之后还招人骂,颇冤。
游丝虽为道德天尊的法器,但由于天尊本人攻击性就不是很强,实际上拂尘习得的术法只能自保救人而已。本身脆的跟纸一样,很容易就吐血了。
流渡那一折腾,他带着林瑟玉流浪,当时蛇还不能变回人形,两人餐风露宿,每当游丝为了躲人在夜间爬到树上去打坐时,林瑟玉缩在他袖子里看见深蓝的雾霭如油彩般抹在孤峭的山峰,而月亮的边缘不知为何发着微紫,那种时候,她的心中是最迷茫最冰冷的。
就像被天地全都抛弃了,冷血动物从头到脚都僵硬如铁。
好在这种时候,游丝会主动伸手,把她捞进更深的袖中,温暖的体温马上就驱散了心头的寒意。
那之后,她就能睡一个短暂的好觉。
梦里神明和鬼魂都还在那临水的小苑里,常有不通文墨的农夫前来拜访,给脸色微不自然的“神明副官”带份量很足的腊肉或一把水灵灵的白菜。
谈笑无鸿儒,往来全是白丁,那时反倒无忧。
人生识字忧患始,姓名粗记可以休。诚然如是。
从流渡流亡出来,不知道哪个多事的给人族传授了一大把乱七八糟的简易小法术,花样百出用途广泛。其中有许多可以识别阴气的,比如食灵小喇叭花——林瑟玉这种妖兽一进店,所有的喇叭都开始不要命地喷警报,颇贱。
这时候游丝就惨了,被人族乱棍打出都算是轻的,跑的慢了说不定连他一起抓了。
因为那时候,点金也还是很猖獗的,明面上不说,但私底下总是听闻哪位名士大儒无故失踪,时隔几年骨头在哪里挖出来,都切的很整齐。
这种恐怖故事听多了,哪怕是游丝都有些谨慎了,这才开始住在树上。
又过若干年,两人经过清野,发现此地灵力格外充沛,也许是因为无数古樟留于此地,于是就决定留下。
游丝买下了一个山上的小屋子,带半个院子,这屋子是农夫在果园附近盖的,方便守园。但十分闹鬼,主人迷信十分,很想出手,刚巧林瑟玉求之不得被鬼闹,搬进去第一天甚至第一次安心打坐了四个时辰,一举修出了人形。
游丝当时刚把灶台洗干净,回头一看手一抖,木桶里的水又洒了一地。
林瑟玉无情嘲笑他,飞了一个小人得志的斜眼。
可惜林缺德等了半夜,一个鬼影都没等到。
她等的昏昏欲睡,朦胧中感觉到有人轻轻碰她的肩膀,那动作很是生疏,一瞬间她睁开眼,却发现是游丝。
也许是她眼中的失望太明显,游丝愣了愣,低声开口:“明大人应该是不会轻易令自己认死的。”
游丝身量像即将弱冠的少年,长相虽不丑陋,但随了无欲无求的道衡,与明艳得令人过目不忘的林瑟玉相比,实在是太寡淡无奇了。
要不是那一头白发太标志性,恐怕丢在人群里,转眼就会被淹没。
他的声音也像少年,有种永远都在青春时期的特有的清新味。听在耳中像风铃一样安静。
林瑟玉转过头去,鼻尖发酸:“那他在哪儿呢?”
片刻后,林瑟玉听见游丝说:“流渡被焚毁以后,不知道你是否也有感应,我收到了大神的号令。那是属于一个阵法的——分阵至少也有一方水土那么大,总阵恐怕覆盖了整个第二阶天。”
林瑟玉自然也收到了,那号令让她收集七情六欲的一部分,要用信物与多年的安守,镇守一地存念力。
至于去哪儿,神明并没有明说,只让她有种到时候自然会水到渠成的安全感。
“我收爱欲之情,口欲,我知道。”她说。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之她说完这句以后,游丝似乎把目光闪开了,不再看她,而是低头端详着桌上的一盏油灯。
——这玩意也是捡来的。
林瑟玉想想他们天天用垃圾,就生气,顺手给了游丝一下,谁知道这人反应很大地反手甩开她,坐远了好多。
红蛇狐疑的目光之下少白头正色道:“此阵是神明一早就布下的,阵演又需要极长的时间。说明他们至少是从很久之前就开始打算,并想到了很远以后的事,才做的这个安排。”
林瑟玉似懂非懂。
游丝继续:“既然如此,他们双方的下落,很大可能也是自己明知自选的。我虽然不知道他们在哪里,但总觉得他们是安然无悔的,最不济最后也能相逢再续前缘,你觉得呢?”
林瑟玉眨动的双眼像月染的琉璃。
游丝看了一眼,转开去看别处,咳了一声:“你不信我,也信大神吧。”
“可是他在哪儿呢?”红蛇喃喃地念,那张明明看起来应该略显风尘的美艳脸上,因为挂念友人的自问,居然显得有些天真。
这个问题,千年以后的梁远情都不敢问,更别说物是人非的如今了。
林瑟玉问谁在那儿这个谁,除了鬼帝,还有一位总被她惦记的。让扫把精颇是如鲠在喉。
俗话说一仇抵十亲,有时候对仇人的恨意会比对亲人的爱意还要深许多。
被林瑟玉情真意切恨上的这位,从某种程度上,都让日日待在她跟前的游丝有些想取而代之了。
徐念恩作恶多端,又神鬼莫测,林瑟玉学了很多旁门左道的寻人术法,都没有找到他在哪。
当每天例行辱骂徐念恩成了睡前仪式的时候,仇人比朋友入梦都多。
早起吃饭晒太阳,林瑟玉就开始一边喝梅子酒一边念叨——此蛇的舌头绝对师承诸葛亮,叫她收口欲半点都没有不对口,没人搭理她都能兀自说个不停,更别提游丝还好声好气地有问必答有求必应,林瑟玉一天下来废话打包起来能有几箩筐,全都是扯淡。
身体状况稍好一点,游丝就开始日日跑出去,为了他那移除声色的使命。常常晚归。
林瑟玉狂躁不满如若疯兔:“带我去!带我去!我一个人在家里好无聊!苜蓿草我都啃光了,再不让我出去我就上吊!我要死啦!呜呜呜——”
音浪如灾,等闲人非得脑震荡不可,而游丝非但没有耳膜出血,还非常和善温和地给她煮药浴用的水。
——白天他带回了一大包中草药,说是一个捕蛇者告诉他的秘方,专门治疗蛇的。
林瑟玉听说又开始假哭:“谁要煮药浴啊,烫死了!干脆你把我拎进去直接蒸个蛇肉煲吧,我不洗!麻烦死了——”
柴火哔剥,游丝笑了:“蛇肉煲又不好吃。”
“谁说的!蛇肉很贵的你知道吗?”林瑟玉喋喋不休给自己争名分,“那些高官贵胄专门吃这种名贵食材的好吗?那能不好吃吗?”
游丝附和:“好,那就蒸吧。桌上有糖,去含一片过来自己进锅。”
林瑟玉晕头转向听令,把桌上的糖含了一片在舌底,游过来的时候嘴里一个劲的泛苦,看见游丝忍笑的眼神才反应过来,勃然大怒:“这是枸杞!!——你哄鬼呢!!”
蛇尾拍过去还没把游丝这把弱骨头拧碎,就被他随手一收,硬生生化回双腿,捞在了怀里,横抱住。
林瑟玉从来不知道他力气这么大,臂弯稳得如山。本想抓他个满脸花,此时此刻忽然成了个被抱的角色,有点不懂起来。
四目相对间,只见游丝略微低头,眼底微微漾着,装着一个小小的她:“洗完就不疼了,麻烦的话,我帮你好了。”
“…………”
须臾,林瑟玉不知想到了什么,血色一寸寸晕染上来,梅覆热雪似的。——好像生下来就没有过羞耻心的人,居然百年难得一见地脸红了。
“……”
游丝本来光明磊落,结果林瑟玉一脸红,他也不自在起来。本想放她下去,但被猛地抓住了肩膀,询问地低头看去,却见她脸上也是一片茫然。
好像这种动作代表什么,她也不懂。只是下意识这么做了。
游丝想了想,把她抱进了主屋,使了术法将药水和浴桶都备好。而后关了门。
林瑟玉仰头看见他已经闭上了眼,手上一轻,一缕很细的带子落在掌心,原来是他的抹额。
“你替我遮住眼睛吧。”游丝说。
林瑟玉略微起身,凑近时那种微妙的香味像一朵花在书页旁生长,艳丽的花瓣终于挨近了纸张。
她的手指并不热,但是非常柔软。蹭过太阳穴的时候让拂尘想到了自己扫过的一盏极其富丽精致的云灯。
“好了。”林瑟玉轻声说。
中药的苦味与水蒸汽的湿润缭绕在一起,将经年岁月里斑驳的人靠近。
添水的声音显得异常安静,冷血动物一浸入温水,就不由想到当年被神明带回疏荡源头,极尽疯狂又极尽虚弱的时候,在里面足足修养净化的那四年。
“疏荡是已经不在了吧。”她不由喃喃出口。
“不止是疏荡,恐怕第一阶天都已经空空荡荡了。”游丝回答说。
“为什么呢。”
这次拂尘没有回答。
只有小孩子和不愿长大的人,才喜欢去问为什么。
游丝默然地拂过她的长发,浸湿的乌发比最好的绸缎还要柔软,手指刚要落到那肩上疏筋点穴,指端就被握住了。
按理说蛇的体温应该是很冷的,但林瑟玉的手,包括她的颈动脉都非常热。像她爱穿的那些火红的衣裙。是非常热烈的存在。
相比之下,反倒是游丝体温更低,指尖就像没有血色一样的苍白。
他感到林瑟玉揉了揉自己的指腹,像一簇很小的火苗在烧。
十指连心,拂尘很不适应地呼吸一滞。
“我曾经向大神询问过,”良久游丝才开口,声音温和,“是谁为你取的姓名。”
“上神对我说,你曾在凡间犯下口舌之罪,谣言惹出大祸,殃及几条人命,终受天罚,熬过了审判场的十二道紫雷,但拒不悔改。”
如果游丝可以看见的话,会发现林瑟玉的表情变得很奇怪,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脸上那种素来无心的神情就像应景的彩绘一般,是画上去的。
但能让上神将她带入疏荡休养,必定是受过极其深重的痛苦。
游丝声如温泉,并不提那些,只道:“灵蛇卵都是感天地精华自然孵化生长,亲缘寡淡。所以我猜你的名字应该是自己取的——瑟,纯净貌;玉,美好之物。可以想见你对自己的珍爱。”
沉默良久,林瑟玉终于追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随后她感觉到游丝的指尖从她掌心抽走了,不禁抬起头,转过身去,仰面看着他被一线黑绸封住的脸。
黑白在道德天尊法器身上,对比出来的反差,远远没有在鬼族身上那么分明。而仿佛会随时互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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