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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一千年(安和谯)


徐念恩紧蹙眉头,仿佛看不见死命抱紧树木大石的人。
这两只灵兽的献祭之下,混沌竟然开了!
借冰火而启发的造化,以流渡人为原材料,以勾陈落在岛上的神明气息为引子,如若成功炼制,地神必然就是勾陈的模样。
然而冰火已经破了——
烈火被疯狂地卷进混沌洞开的缝隙里,那只雪豹几近凄惨执拗地一同撞了进去,转眼之间就没有了踪迹。那一瞬间徐念恩其实是下意识做了一个伸出手的动作,但很快就莫名其妙地收回去了。
他还是江湖骗子的时候,其实也在书院里带过这两个孩子。记得大雪喜欢写白字,清明则喜欢耍小聪明,比如罚她抄书,她就两根毛笔一起抄,写出来的东西狗看了都摇头。大雪则是不管教什么,他都有本事记成另一套,就跟脑子里全是水似的。
猎猎的风里,凤凰涅槃带来的气息还未散去,徐念恩忽地发现自己遍布的造化阵有些异样:
那些原本刻在石碑上的纹路,似乎被人改过。
徐念恩只看了一眼,就猛然发现那不是明韫冰的手笔,而是——
呼啸而下的疏荡冲遍了九州,唯独没有眷顾本就被净化了的流渡。
流渡岛上,一片混乱的风火之中,造化阵被扭曲反噬,最终汇聚到了三个格外灼亮的点上。
从天上看,宛如地上的星子,但直下九霄,在凤凰嘶哑痛苦的哀鸣声中,就看见那不是三个地方,而是三个承接了神明号令的信物——
南桥卧室枕边,妥善收好的书信中,一张青色的信笺,正是梁远情用相思纸写来的那册家书。
正在火海中竭力救助人族的麈尾游丝;
以及化成原型直冲酲谷的红蛇林瑟玉。
“开天……”徐念恩心念电转已经明白过来——难怪梁远情一直没对流渡上那些异样发表意见,他还觉得是自己太小心谨慎,以至于瞒天过海!
原来勾陈上宫早就发现,并且拿这个阵搭了座桥,过了开天的河!
来不及想这阵法到底是给明韫冰补魂的还是给他自己留的后路,徐念恩飞身一闪,避开了一条血红的鞭子——
他狼狈地在草地上滚了几圈,回头一看,红蛇已经闪电般追击过来,瞬间就把手无缚鸡之力的江湖骗子裹了八圈,血盘大口刚张开,徐念恩手中弹出一道光,就把它的嘴给箍住了。
这招摇撞骗的前瞎子好像没有一点愧疚,更没有一点痛苦,刚刚的愤怒也很快消散。仿佛全身的骨头并没有快被绞碎,笑眯眯地近距离地打量了一圈林瑟玉快要喷出来的眼睛:“何苦如此生气?”
“你这个恶毒的骗子,你是罪魁祸首!好端端的你当什么搅屎棍?那些人平时对你不好吗?你饿了吃百家饭,冷了穿百家衣,谁不知道你卖的东西屁用没有,都是照顾你才来光顾!不然你早就饿死了!你就是这么报答他们的!?你简直狼心狗肺,畜牲不如!”
徐念恩笑道:“哎呀,又不是我求他们给我衣食的。既然有不是我求,又何来恩惠呢?美人你逻辑很差哦。”
林瑟玉气的想把他卷到水里去闷死,然而却发现自己怎么绞都没办法再更紧一点,反倒是蛇腹被徐念恩张手一抓,跟着也不知他使了什么邪法,竟然一瞬之间就把她缩小到只有两指瘦,而后手掌一攥——
“啊——!!”
林瑟玉惨叫一声,细瘦的蛇身已经被连排的荆棘钉穿了。它抬头,只见徐念恩还是笑吟吟的:“唉,算你运气好,我今天不想吃蛇,自己去玩儿吧。”
他随手一丢,林瑟玉就被钉在原地,剧痛引起头脑眩晕,然而晕过去以前,感觉到徐念恩拂过她的心口,那仿佛是画皮的笑容让她不寒而栗。
“爱欲……呵,收七情六欲的开天?”依稀听见这恶人说。
“算了。”良久徐念恩道。
他走向疮痍的大地,走过的路奇异地开始分裂崩塌,如同那些怪异传说里,毁天灭地的邪祟一般。奇怪的是,在混沌之下,神鬼都要被吹得东倒西歪,而他却行走自如。
他穿过烈火的余烬,在原先书院的地方——流渡的中心,探进还未烧尽的火中,皮肉翻卷的痛苦仿佛并不存在。从那灰烬中找到了一样东西。
那东西圆润微透,散发着暖玉一般温和的光。
——凤凰涅槃后留下的蛋。
“真傻啊。”
把它收进袖中,比恶鬼还要更恶毒的人轻叹。
开天的三道号令发出,收到令主自会去应到的储念之地镇守。但留下的最后一道,还没来得及找到合适的介质。然而已经没有时间了——
疏荡流泻了十天十夜,诸天神佛的神力与天泉的冲洗叠加进来,比寻常洗灵千倍万倍的痛苦,将神明磨成了一片空白。
仙箓钟上甚至黯淡下来,极大的折磨之下,原本属于神明的气息都被压到接近没有的地步。
连神族的联系都这样,就更不用提其他歪魔邪道的了。
十日安静的最后一天,天泉收,仙箓钟止。
流渡大受创伤,人口折堕到十里无人烟,荒芜到焦土如墨。南桥沉默下来,湖水沉默下来。
离开的人有新的地方要去,留下的人掩埋白骨。埋下一地血泪,明天依然是新的一天。朝歌夜哭。
寒蜮,无果无叶的阴阳树下,那具神明残骸拼接成的白骨忽然一动,一线白光顺着它“看”的方向钻了出去,千里长途,直抵无望涯——
那是世界上最后一位神明以为他出生的地方。
无望涯曾是有人受戒训的地方,也留下过数位神明被弑杀的痕迹,漆黑得名副其实。
天泉的钟声收起时,一道修长的身影落在那最险峻的犬牙上,如黑中白墨,静立渺眺。
那是以后九百年在九州上专门降魔除妖,自称为降真的神明。
九百年以后他殉四煞,神道才彻底覆灭。
比起上古神明的醇厚灵力,降真的神力淡的就像心思,好在他比较乐观,从出生那一刻就知道自己的使命,因此也没有太大的情绪。
然而当远眺这无声群山时,他的心口还是忍不住止不住地战栗起来,好像那些静谧的空气里,簌簌的松声里,还有什么东西,是他看见却看不见的。
那是什么呢?
一抹念头流星般急速飞过,又迅速消逝。看不清楚的一念。
那白光如电闪来,随风一吹,降真偏头伸手一拦,只见被他拦在脸侧的赫然是一只白森森的手骨!
阴风怒号,似在痛斥什么,但内容变得悬浮,叫人看不清楚始末。
“尊神……”
“尊神——”
那道悦耳的声音被冰冷的白骨打断,降真眼睫一翻,看见白骨五指不断开合,就像人的口腔一般在说话。
“尊神,我是您的使命守候者。”
“当您完成这一生的使命时,我才会心甘情愿地消失。”
神明的表情让人很难捉摸。他听了一会儿凄凉的风,没有对白骨的话作出反应,而是忽然想起了几句诗。
那字句不像是记忆的,像是天然的,自然而然就说了出口,直到最后一个字。
“想容比月,思心之烈。离多聚少,夜走朝别……”
“尊神。”白骨咔嚓一声,毫无章法地搭在降真脸上,截断了那些话。
降真扫了它一眼,没有再动,也没有发怒。
山崖上冷的风像把他身上的温度都吹走了,连素来很温柔的声音听起来都有些凉意,像很薄的冰。
“这是哪朝哪代的谁写的呢?”
如同想不起来一句优美诗歌的作者一般,对着寂寞的万壑千山,从旧时代踏入新纪年的神明这么想着,不自觉地说出了口。
附:《录情·勾陈寄冰家书断章叁》
想容比月,思心之烈。离多聚少,夜走朝别。
公存郁结,山河如絮,私又款款,情深尽负。
中心难诉,绵绵未绝。省而深疚,告为此篇。
作者有话说:

第129章 四判 我从他人笔下读当年
从天帝陨落,疏荡枯竭开始计算,人间朝代开始了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基本态势。
王座换人坐,大权到处转,如此数十轮。整一千年以后,正是大新朝以太和这个年号纪年,也就是奉亲王梁远情开始同钦差苏视追查偶人之乱的时间。
四月,梁陈身负调查叛乱之任,前往过溪——道德天尊的法场,在那里进行了一场摇天撼地的重塑。
那是太和廿年。
在太和二十年的一百年前,在九州大地上踽踽独行,斩妖除魔近九百年的降真大神在错汝遇到四只最后的凶煞,极其险恶的局势下,降真现出神相,殉魔而死。
当时已经被赋灵的冰瓷冲上前去,感召原主,撕心裂肺;降真以最后一点神力为她重塑了身体,变成一具柔软瓷凉的女儿身。
和光同尘飘了三天三夜,从此绝迹。神明成为众人口中的怪谈异闻。
阴差阳错,时想容正符合开天阵法的要求,被神明魂灵里残存的阵法吸引,接收了最后一道开天的号令。收集怒恶之情,死之欲。后流连到凉珂。
思念之物为思念之人替罪,石头却遇见爱人,触发了本该惩戒鬼帝的劳刑。
神明残忍地给了她不自由的自由。
在那以前,光阴是又轻又慢的。就像一口熬在小火上的药汤,只等人来痛尝那一口经年的苦。
降真出生以后,肩负除煞的天命开始周游九州。诸神白骨真身被困在寒蜮不得出,只以手爪附在各处监督,有时是一口香炉,有时是一支笔,总之颇是鬼祟。
降真大神实在烦这只碍手碍脚的爪子,某天又被狂拍了几下之后,很坏心眼地给它取名叫彡。
“——什么意思?”彡问。
神明一本正经宛若解谶:“搜风巴掌,大耳刮子。”
大耳刮子呼啦一声,又扇了神明一脸的风。
天泉陨落后,上古的故事开始不能说出,叙尽真言的纸笔无火自焚,流言蜚语的版本十里不同乡:今天听见神鬼私相授受,明天又得知鬼帝风流不羁,曾掳万千美人于大悲宫淫乱。渐渐也就只当笑话听,消闲着,戏说着。
那些故纸里惊心动魄的传说,星月流转的初遇,全都成了谎言,要在无数纷杂的杂语中,再加一个故人,才能拼凑出一段优美的始末。
可故人是如此遥远。以至于面目全非,竟都不算一种变迁。
——降真不像古神明那样高高在上,不可靠近。仿佛是要一洗神族在人族眼里如隔云端的印象,这位大神十分之随和,上可陪玉帝,下可谈笑于乞儿,圣心神性滴水不漏,真正做到了“大隐隐于市”,混迹人群毫无异样,乍一看就只是一个英俊的读书人。
降真上神周游天地,惩恶扬善,为除凶煞日夜奔波。不知怎么,某天在客栈喝茶,他捡到一本不知道谁落下的书。
这露天的客栈嘛,自然不可能有什么正经人看正经书,四书五经都藏在楼阁里作人的脸上的金。降真捡到的这本封皮发粉,仔细一闻还有桃花香,从上到下都是楷体,名叫《上古乱闻:录情》,透露出一股子风月的味道。
上神其实没有很大的兴趣看八卦,——不管是谁的八卦。
但他这日偏偏就随手翻开了这本书。自己也不知道出于什么缘故。
不出所料,书里尽是些乱七八糟的胡诌。比如说飞絮大神暗恋司春之神已久,一直碍于战神的威名,却不敢坦白;又说火德神心不稳,曾接连几个月下凡去湖边徘徊,不知道谁家姑娘那么惨被这位神明看上;写书的人好像是诸神肚子里的蛔虫,连道衡不喜欢清渼帝姬这种鸡毛蒜皮都能知道。
一目十行地看完这些没营养的东西,正想把这小粉书放回原处,神明忽地扫到最后一页。
他顿了顿,翻回去,只见第十五则标题很是耐人寻味:
神鬼。偏又不说是哪位神,哪只鬼,这语焉不详的代指,如一朵藏在寒夜里的玫瑰,莫名透露出一些心照不宣的暧昧来。
但大神其实知道这是指的谁——终日漂泊,耳边流言颇多,常只听过就忘,惟有这一对的绯闻听完,不仅不过眼如烟,有时还会莫名其妙地重复出现在梦中,并填补许多传言中没有的细节。
太真了,但梦中他永远是旁观者,就像是那对爱侣房中的一面镜,风月不关,无言只看。
这时的录情不比之后作为奉亲王的梁陈看的那册,未经岁月颠簸,大致保留了原始的样子,内容丰富,保留了神鬼大致的相恋相知细节。
大神足看了一下午,宛若完整地历过一次转生劫似的,惊梦忽醒。
“——大神?大神?”原来叫醒他的是附近庄家的小厮,“您休息好了吗?咱们继续赶路吧?”
“哦……好。”
神明放下那风月小报,起身的动作稍慢。那天夜里诛毙狐妖,降真宿在人族的府上,主人家特地烧水招待他把血染的衣服换下。
上神在那偌大的泉水里只身沐浴时,忽觉身边十分空荡。但举目四望,却不知少了些什么。明明花好月圆,一应俱全。
他扶水不语,白日里那些入世的玩笑在这一瞬间顷刻瓦解,如若有跨越时代的人陪在他身边,一定可以认出这就是当年自天而下,一道天地风吹开了万千迷障的领神大人。
但经年白驹,留在这个洗净一切的灵魂身边的,只剩下一副怪异的白骨。
“上神,您的使命是镇压阴序,扶持阳序……叫天地日月从此安稳循环……”彡喋喋不休地在桌边进行今日份的洗脑,向来很配合的神明今天却一眼也没看它,径直合衣睡下了。
肩负使命的那一刻起,他就没有再停下来过了。
连休息的方式都只是另一种修行,他从来都是只打坐不入眠——也许魂灵也知道,自己根本没办法安睡。
但这一夜却睡得深刻,甚至少见地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像捞月一般一遍一遍地把一个人从波光层荡的水中捞出来,那人浑身湿透地在他怀里发抖,苍白的手指蜷缩得发紧,死死地勾着他的肩膀。
降真张口想叫他的名字,然而那个很熟悉的音节就在嘴边,却无论如何都喊不出一个字。
他这种奇怪的欲言又止,仿佛刚发生就被对方察觉到了,一瞬之间即使是看不见那人的脸,神明也清晰地感觉到他含着恨的美丽眼睛,如清透的水波般缓慢地散开。
“对不起……”手足无措间神明口不择言地脱口而出。
谁知道这一句话下去完全是反作用,仿佛撕开了更深的痛苦似的,那人甚至猛然扑起,带着股不死不休的狠劲,想要掐死他似的抱住他,仰头凑近——
那双眼睛似乎就要从迷雾中浮现——下一刻大神睁开眼睛,猝然坐起!
一切消逝殆尽,夜凉如水,窗外是夏日静谧的蝉鸣。
方才那些异样的感觉,就像隔世的记忆一般鲜明,但却失去了如真的惊慌感。
降真下意识拂过脖颈,那里似乎还有一只手在摩挲。
一个念头无端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他要去寒蜮。
明天就去。
这个决定遭到了白骨精彡的反对,然而神明的权威这破骨头其实干预不了什么。降真只随手一扫就把这货拍回了寒蜮,碎成了八十片——大神还刚巧有了理由:“既然是我把你打残,那么去慰问慰问,不是理所当然的么。”
“…………”彡气的想原地解散,磨成骨灰随风飘了算了!
回寒蜮路上,降真还做了一件事——将攻击性非常强的密折改造,成了比较温和的样子:折愤懑痛苦以自保,而非彻底发狂。
他沿途做的几乎都是这类治疗修复的事,已经很习惯了。有时遇见一些妖兽,只要不是特别罪大恶极的,还会把它们送去奈何天休息将养。
奈何天在这段时间逐渐完备,各重天之间稳定起来,再也不会发生重叠的错乱悲剧,灵气又足,正适合灵兽修行。
只是可惜一直没有发现雪豹或者凤凰。
话说回来……为什么要可惜?
与奈何天很类似的,寒蜮却没有多少更新,它永远停滞在了那一刻。
降真再度通过万鬼之渊进入寒蜮时,神族的灵魂都不由得在这无尽寒土上感到轻微的惧怕。
这天地失去凤凰失去光明,大片大片的漆黑如墨般翻倒在世界,只有一些红点在明明灭灭地闪动,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一些沉默的眼睛。
然而也只是一些残缺的常鬼。
——勾陈上宫缉拿鬼帝,正史上,鬼帝被诛杀的那一刻。
大悲宫早被夷为平地,荒芜凄凉,原样的一点点难以想象。诸多诡异的光里,惟有鬼门关上的冰瓷飞甍还算纯净,然而在感知到神明靠近的气息后,瞬间就破碎,稀里哗啦落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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