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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一千年(安和谯)


梁陈其实也不是非得要一个答案,在他鬓角贴了一会儿,觉得他呼吸非常弱,不知道是不是太耗神的缘故。
过了一会儿,梁陈觉得手指被什么冰凉的东西捏住了,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那是明韫冰的手。
在凉珂,被他故意灰飞烟灭刺激得心神大震时,旧事偷袭,那摇曳的烛影里,梁陈见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他。因此暗中喝了很久的醋。
然而这语气真正给了他时,他依然不得解脱。依然酸涩。
明韫冰没答他的问,而是轻声叫他:“梁陈。”
据说所有得以绵延的风俗里,姓名是一个人生存的意义。无论肉体变成什么样,若有魂灵,也当永远地记住自己的名字。有时向上天祷告,反复喁呢的就是那几个音节。明韫冰的声音又十分好听,清碧烁珠似的从耳侧一颗颗滑过。只被他唤了几声,梁陈就情不自禁,心中仿佛涌起了铺天盖地的、失而复得的依恋。
“……嗯。”他应,抓紧了明韫冰的手。恍惚中好像想起什么,却一次次扑空。那感觉很像读过一首诗,但想不起来谁写的,题名,只记得两三个优美的字。
残缺的意境。
明韫冰合上了眼:“梁远情。”
“嗯。”
“我给你取的字,”他的声音似乎飘渺,似近又远,与朦胧记忆重叠,“当初我对你说,意思是,你所陈之情,皆远大阔深,我说取的是反义。”
“其实不是。”
梁陈睁开眼,幽暗的雨夜吞噬了记忆里的天光,那美而冷的脸受伤般擦去妃色,只留下苍凉的白,一如既往地近在咫尺。
明韫冰的眼睫在他脸颊上擦了擦,明明是非常细微的感受,但就像在心上无声地攫走了最要紧的一部分,让他异常的痛苦。
“其实是我觉得你离我太远了,是我怎么都求而不得的爱情。”明韫冰侧过脸吻他的嘴唇,幽然的声音玉一样碎在冰上,“你说,我说的对不对?”嗓音平静,叙着离情,像结着冰的岩浆,矛盾地令他在悬殊极大的冷热里折磨着心,“梁远情。你是梁远情吗?其实不用再问我,你是不是他。你被我带坏了,想学我折磨我,其实不用。”声音越来越轻。
梁陈被他三言两语戳穿了心肺,又被吻进深处,非常细腻的厮磨,没有人会怀疑这样的深吻之下,他不爱着你。
他手指穿在明韫冰的长发里,像陷在一谭成形的流畅绝望。明韫冰倦意上涌,靠在他颈侧最后含糊说:
“你会后悔的。”
梁陈垂眸,贴在他额上:“希望我后悔的时候,你还在我身边。”
明韫冰似乎笑了一下,也可能是他听错。
更漏子点着水。滴嗒,嘀嗒。
夜深了。
作者有话说:

“明韫冰。”
他侧过头,在笔杆跌到桌上那冷的嘀嗒声中,看见一片温柔的光照拂在窗前的桃叶上。
一只尾羽修长的青鸟落在窗沿。那是勾陈常用的传讯。
青鸟展开翅膀飞到他的指尖,化作一封青色信笺,以纤细竹叶封住,一伸手就拆开了。
拆开来,那纸似有灵性,在手中自动打开,露出一排排自右向左的隶书。
“韫冰。”
头两个字就是名字,还以为是情话,往后看,才发现不是。
梁陈说他经过王朝古都汩都,吊古怀今,感慨颇多。又想起当年如何富贵繁华,如今萧索有荒,想来人事总是如此,再伤感岂非多愁?
随信附了一首诗,用的是端庄雅正的四言。大神常被此体称颂,用它抒怀也抒的优柔婉雅。
“兰亭已矣,梓泽丘墟,物无长荣,人无常聚。”
“……”
长篇大论,终于快写完了,才写想念,三两句,又归为深深的歉疚。
那一夜实在太寻常,但月光照拂在那张纸上的柔色都如此清晰。明韫冰记得他披衣几乎坐到晨昏,在朝露被晨曦晒化的时候,才从那端正的字体里体味到一点梁远情复杂的心绪。
天地与自我终有一战,但我不希望你两败俱伤,一无所得。
我是你的自我吧。
我不会太让你痛苦的。——因为我早尝罢痛苦。
元十九年,阴阳序动荡到极致,险些翻折的天地之中,按照原先议定的,三十三神宫神明各自留下遗诏,依次下凡救世,走的是一条风风光光的不归路。
而飞雪迎春曲响起的余韵里,人沼的毒火也开始席卷神族。
同年七月,司春之神灵于酲泉救世除蛟时首当其冲,现出神相。
自此,神陨正式开始——
七月七,情仙飞絮于酲泉陨落,汹涌的玫瑰芍药牡丹铺到了城墙那么高。
八月底,道德天尊道衡于清野陨落,一夜青山雪白头。
十月,火德神君陨落,神相是一条吊睛的三头火龙,足足烧了三天三夜,一个人都没有伤,十里城郭的疫气尽消。
接连大半年,诸神纷纷现出神相,一一陨落。第一阶天神灵台逐个的黯淡下去,如枝无花般,谢了大片天际的云端。
有了神族陨落级别灵力的加持,情势危急的阴阳序暂时被稳定,渐渐恢复了摇摇欲坠的走钢索状态。为人族留得了一线喘息之地。
那一地,该有一千年。
动荡的第二阶天渐缓,空荡的第一阶天昏灯飘转,拂开云霄飞下高楼,穿过纷纭迷离的幻境,于寒蜮之中,那棵参天大树之下,汇集成一副活人骨架。
那是地缚灵,依附于阴阳树的最后一缕神魂。是诸天神佛各出一骨,拼接而成的,因此显得格外怪异。
它无法离开树底,苍白的指骨搭在扭曲虬结的深黑树根上,幽深的眼眶洞视着这一片经久的废墟。
曾被勾陈一剑冲破的八十一道鬼门关不知何时重新拦在那巍峨山下,但大悲宫已经连幻影都不见了。
它的主人似乎也已经遗忘了它,——白骨静静地望着这鬼魂云集的阴森恐怖之地,近乎是肃穆的。
它在等。
——等神陨结束的那一刻。
天帝陨落,天泉坠落瓢泼而干涸,接着十日安静,则上古结束;此后史书纷纭,野史暧昧,说尽风月当年事。任凭人说。
凌霄宝殿,十二旒的天帝身着淡金色的长袍,背着手站在大殿上。桌案浮动飘起,那是仙箓盅上刻的字符,群仙的尊号列位,灰了大半,只留下头列的两个名字。
一个是天帝自己,还有一个……
这天地的君主缓缓垂眼,仿佛通过注视那列尊号,就看见了那位神明如今的处境,以及将要为人世赴死时那纯粹又坚定的模样。
你生来就是刀刃,生来就如此锋利。君王想道,合该如此。
儿女情长,不如就让它意难平,反倒完美。
残忍的布局之下,帝王的念诵如同低声的龙吟:
“明明如月,皎皎似星。静以心定,安以神凝;玄黄野马,风流一清。”
“亭亭如松,霭霭成雾。静以客应,安以无凭;玄黄野马,风流一清。”
“瑟瑟如水,锵锵为冰。静以照影,安以相迎;天地尘沙,薄言之净——”
大雅颂声之下,深在九重天之中的天泉源头发出响应,低悬在温水以上的神宫让开轨迹,临下界的水坝缓慢地撤开,只容许古神抽调的至纯泉水疏荡,如一条银鞭般自天甩落!
冲出关门的天河之水有着奇异的魅力,从远处看,像是无数条咆哮的银龙,令人胆战心惊,畏惧如蚁。但当那条龙猛然穿透自己时,与幻想的痛楚不同,全身上下都充盈着一股难言的安静温柔之感。——它是这样的矛盾,温和而凶猛。
在似乎永不停歇的冲刷之下,饱受伤害的山川江河,犹如皲裂的大地伤痕在药水的照顾中逐渐止血愈合。残杀的、吵闹的、苟且的、算计的、抢夺的,都停下来。
血腥味被冲淡,灾害尽皆逝去,那些浓重的影子,自始至终都深压在人心上的东西,终于被短暂擦去。
浪泼奔腾的大水之中,无数人洗净脸面,在不受窒息的柔软泉水里重获新生。连心口的密折都恢复了原样。
而三阶天之主——天帝,也就在这神陨之相中,身躯渐趋透明,逐渐化作了古神最初的一缕清气,无声无息、无形无迹地散入大片大片的云雾里,再也看不见了。
仙箓钟发出一道极其惊心的轰震,几乎像谶语宣判一般,回声的音波把云割出不同层次。
第一列的尊号应声灰去了一半,只留下唯一的一点灼亮,带着所有神明的余晖,托付在那微芒。
天泉翻滚之中,天牢里,所有可见的地方都画满了戾气深重的符文,打眼看去简直触目惊心——几乎很少会有那么逼人的神光,而集满了所有神明的气息就更少见。
在阵法中心,褪去了所有尊号神服,一身素白衣裳,脱冠跪地的身躯挺拔如松。自第一阶天奔流而下的疏荡正从此地经过,正巧当了这个极其残忍阵法的引子——洗灵。
从他的外表其实看不太出来有多痛苦,只有那偶尔有些血丝的嘴角泄露端倪,然而很快就被水流冲走,叫人怀疑是看错。
但洗灵这等刑法甚至曾令刚烈的法亟神尊逼出苦泪。称为极刑,丝毫不为过。
肉体与魂灵同时接受被绞碎的痛苦,同时不断重组,将那些情感、谋划、多生的枝节,怎么生出来的就怎么一点点剪碎。
连灵魂都被磨成了空白的最初模样,那些如梦的记忆,又怎么能留住呢。
就像竭尽全力地想要抓住一根涂满油的救命稻草,就像猝死前那一刻的惊恐无力。
那些深刻在脑海里,关于你的东西,明明该永远清晰,却在这样绝望的痛苦之中疯狂地消失。
初见,凝望柳絮与湖面,不知沉思些什么。东西两条街的人都在看他,那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侧脸,矛盾地显出一点恬静。
暗恋,向我抛来雀尾。一夜夜地坐在不远处,练一刻钟的字,好像才攒足一点动力,沿着月光的轨迹一点点看过来,一触即收。好像觉得很不对,但仍然一直看,一直看。
第一次亲吻的时候,他的手指颤抖地不成样子,只好不断地安抚,握住,那种感觉,像蝴蝶一样轻盈而起伏不定。后来才知道,那是想要珍惜的心情。
靠近我,境外惊雷打下的那一瞬间,我难以自制地猛然抱住他。像徒手去摘一枝带刺的妖艳毒花。惊觉沉沦,几乎是慌不择路地打回原形,却无法挣脱宿命。他还是追上来。
抓住了我。
我常在他熟睡时亲吻那双眼睛,想到它睁开时候的样子,无论是悲是喜,是哀是怒,都是那么不可思议地吸引人。好像要把人一举就勾进那对寒潭之中,为他饮冰溺尽。
每当他望来,我都会感到一阵毒蜂蜇咬的轻微痛苦,又奇异地发麻,像饮酒以后的轻飘飘幻觉。
那种时候,如果他在身边,我不能克制自己想要他的冲动。比天地初分时,盘古大神摘下双眼化作日月都还要炫丽的光彩,让我一遍遍地走下神坛。
鬓发凌乱时,湿润的双眼像潋滟的西湖水,流淌到深处,随着风波颤抖,比一切天然晶石都要迷人眼。如玉的皮肤,血管鼓起后染上血色时,美得惊心动魄——
连无欲无求惯了的神明都会血液逆流,太激动时甚至会被那样噬魂的美色蛊出鼻血。
那张面孔忽然陌生起来,又忽然熟悉。
“我相信你。”他说。——是该如此。
你……是谁?很累吗?
“请赐我在无边痛苦中新生的勇气……”——我也是。
谁在说话?向我祷告?
“你为什么总把那些很美好的字眼嵌到我身上?”——因为你实在是我见过的最美的人。比所有的神族,所有的奇景还要美。
什么字眼?我对你?
“你是不是在骗我?”——不是。
什么东西?承诺吗?
你的名字。
韫冰……
我亲自取的,从典籍里翻了许久,最后还是在最喜欢的一首诗里选了两个字。
明静,静是执着追究理义之必然;韫冰虽听起来无稽,取其反义,外冷而内温,他是温柔纯善的人。
不能忘记,不能忘——
但所有的记忆却如石板上的深刻纹路,被疯狂流逝的光阴擦拭磨平,断篇残简似的,退进深埋的棺椁,覆上一层又一层的黄土;而神魂在飞速后退的时光里变成一个现在的人,与幽灵隔开那么多的错过,那么多的迟到。
我一步步地离你而去,被大风与世界抱住,手臂还是抬起的,可要抓住的东西,已经看不清。
明韫冰。
明韫冰。明韫冰。明韫冰。明……
呼啸的流水将神明眼尾的水色瞬间吞噬,就像从未出现过的白日星辰一般无人察觉。
与此同时,第二阶天,流渡岛。
风和日丽似乎寻常,一人走在路上,忽觉心口发热,肩上发寒,手还没有抬起来摸索,忽地心口钻出一条大火,整个人无风自燃了起来!
歇斯底里的惨叫声一石激起千层浪,传播开来——
漫岛惊叫之中,就犹如传染似的,一而再再而三的,密密麻麻的人宛若灯芯似的接二连三地全部烧了起来!
从天上往下看,很清晰地能看见地上以人为引子,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阵法。走势布局与千年以后梁陈在凉珂看见的别无二致——
酲谷大树上,徐念恩盘腿坐在梢头,解下那蒙眼的布,只见他目如晓星,哪有一点瞎的样子?
他近乎无悲无喜地望着远处被邪术席卷的众人,不知心中在想什么,良久才在手上抛出了一串叮当乱响,摊开一看,那三枚铜钱静静地躺在掌心。
焚毁流渡,冰火收集的力量足够试启造化了——这种法阵失传已久,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轻易起效的。
徐念恩需要它。至于其他人——
“叮当。”
铜钱落在了草丛中,歪歪斜斜,不成一卦。
又算什么呢。
这时,两道极其绚丽的光嗖地闪了出来,一红一白,如同流星交织,随着凤凰的清啼与雪豹的嘶吼猛然撞出。
徐念恩眯眼一看,那正是流渡南桥的方向。
被神鬼抛下的灵兽等在人间,没有等到归家的爱侣,只等来了故乡的毁灭。
灵兽的寿命很长,这两只还在幼年期,没有一点成年人的冷静。几乎是发了疯地以命相搏——凤凰尖叫着想要吸食毒火,如同一丛悬空抖簌的红玫瑰;雪豹一次又一次地撞进火海,想要吞噬掉烈焰,然而皮毛全黑,却是杯水车薪。
人们哀嚎痛惨地叫,在残忍的折磨中无力祷告,那曾在此地居住的神明,远在天外。
事不关己的徐念恩演算片刻,英俊的眉眼像刷了一层黑影一样阴沉。
“行有不得,反求诸己。指望神族来救?”他冷笑一声。
“一群废物。”
忽然,一声巨响爆开,徐念恩应声开去,只见岛屿中心,原本只有寻常一只狸猫那么大的雪豹强行跨越时间,身躯放大到了一座山那么高,冰火阵的妖火正疯狂地往它身上扑!
一股焦黑的味道蔓延开来,被毒火放过的人群茫然地看着这只妖兽。
徐念恩蹙眉。
——这只蠢猫也不知道学点乖,偏偏学梁远情搞什么牺牲,以自身为献祭,虽然可以抵御一部分冰火,但下场轻则失智,重则没命。
正在他这么想时,又听重云里一声啼鸣,宛若昆山玉碎。地面上席卷全岛的毒火惊愕抬头,只见一支火红利箭自九天疾驰而下,随着离地愈近,近乎恐怖的漩流暴涨开来,一重比一重地降下极其摧毁性的压迫感——
徐念恩只顿了一下就知道这是什么了:
那是将要涅槃带来的力量变化!
她疯了?!
这只凤凰甚至还没有成年,世界上可能也从来没有一只凤凰还在毛都没长齐的时候就陨坠献命,威力究竟有多大,也不得而知——
“啾——”
“吼——”
转念间凤凰已直破地面,一箭正中阵心,人族的尖叫声里,大片如荼的火燎烧飞扑,如火药猛然爆开,鲜艳的光浪瞬间交织在冰火与造化互叠的地面!
徐念恩猛地坐起——
大雪声嘶力竭地咆哮起来:“吼——”
那一声实在是太发聋振聩了,瞬间岛上的镜钟全碎,音波震起的水面沸腾般狂卷起来,空气中似乎能闻到那灵兽喉头的血腥味。徐念恩急速一个化音符拍到耳际,正想控制造化,但已经晚了——
雪豹的吼叫可以迟滞时间,那一声以后所有的人的动作都变慢,然而凤凰涅槃的速度却并不受影响。巨大的反常之下无序的岛屿上竟然风吹草动,尖啸的气流刀割般席卷阵法,清明和大雪一头撞进那洞开的空隙之中,一切都开始清盘重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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