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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一千年(安和谯)


飞絮甚至还很礼貌地一颔首:“明先生。”
高速旋转的森冷鬼气在明韫冰手中凝成一柄纯黑的利剑,剑刃泛着更冷的煞气:“滚开。”
飞絮看似柔和,却十分刚烈无畏,面对一身煞气的明韫冰也依然一脸柔和。——他们这些神族都是这样。因此很容易混迹凡人中。
“你们之结缘,天地不容。”飞絮不紧不慢地说,“这一劫是大神该得,天帝命我将他带回第一阶天,即刻打入天牢洗灵,前尘往事,一了百了。”
明韫冰像是一个字都听不懂,再次冷冷道:“滚、开。”
剑气化作无数咆哮的恶鬼,这一声如同鼓舞士气的号角,引得群鬼前扑,几乎要将飞絮的神光吞噬殆尽!
飞絮的目光几乎带上了些怜惜:“大神即使被碎尸万段,那也是他所料所愿。如若不是他愿意,任再多凡人再怎么野蛮,岂能伤他分毫?这在我等看来,根本就不算‘伤害’,而你却要死要活,还为此犯下弥天大错,这一地的恶果,就是你与他绝不可能终成眷属的最好证据。你自负到此,不听人言,也总该信自己的任意妄为!”
这番话可谓是不偏不倚地正中痛脚,霎那间明韫冰人影消逝,虚空中那个不存在的原形撕破空间嘶吼而出,带着毒火与爪牙猛然扑向神官身后的鼎——
然而比那更快的,原地骤起的神光与花雨旋转而起,看都看不清,瞬间就把那口大鼎缩小到方寸之间,然后引向了南天门。
那巨兽轰然一撞,满地血腥被瓦砾碎石填满,破庙就此终结,转眼之间神行万丈,鬼走千里,然而终究没追上,金碧辉煌的南天门狠狠一震,将它当头打了下去。扑火飞蛾般的陨坠而下,层层退步猛然砸穿数十尺,周围的植被都被巨大的煞气与风流压得圈倒成平地!
游弋不定、明灭起伏的气流散去,明韫冰偏头咳了起来,只觉得喉咙里一阵浓烈的血腥味,像惩罚,或是恩赐。
他仰起头,月光浇在那张侧脸上,打出极其优美的一张剪影。
然而那双眼睛是失焦了——被第一阶天灼伤的。
眼睛看不到,就用心去看,心也看不到的时候,我就只能凭感受了。
你在哪里?
心口灼热的微亮起来,像大地向世界宣布雪山那样冰冷的地方,是她的心脏。
那是你。
我想了那么多遍的,终于抓到手中,却转瞬即逝的你啊。
悲情是最不可放纵的东西,一发不可收拾的东西,容易泛滥的东西,都必须要克制到极点。
恨世界不公,从来无用。
“呼——”
簌簌风声里,那一大片鬼气化作一大片黑色蝴蝶,旋风般刮向南天门,那么纤弱的翅膀从来不可乘风,但却势如刀兵般穿透重云,刺破虚妄;并在愈发挑高的气流里越来越多,越来越快,热烈如一团反季盛放的黑玫瑰——
“呼——”
守门的天兵一挥戈就放出烈火,瞬间烧毁大半蝶羽,坠落的翅膀惊心触目,远远看去如同黑雨,还未坠地以前飞灰又飘转回去,化作一只只新的蝴蝶,并一次比一次更不依不挠地往那不可直视的大门冲撞而去!
“烧死它!烧死!”
“放三昧真火!快!”
“祝融大神的火!”
“火德神君——”
拂袖而来的神君不怒自威,一身官服森严,张手放出风火幡,瞬间看都看不清的火龙咆哮而出,顷刻就烧尽了那些阴魂不散的黑蝶。
火德淡淡道:“废物。”
天兵天将技不如人,忍怒不语。但末尾一个小将忽然表情一变,脱口道:“——还没死!”
火德神君眉心一蹙,扭头看去,果然见到一只停在南天门匾额上的蝴蝶翩跹飘下,而后就跟病毒一样,噼里啪啦地凭空暴涨出来密密麻麻的蝶箭,一支一支地往天界撞。那疯狂劲头,很难不让他想起那张又冷又有着难言吸引力的脸。
勾陈大神的事早传遍第一阶天,自然不是什么秘密。火德神君想到上次在寒蜮,勾陈一副清正执法的模样,都忍不住有些不舒服。
想演梁祝,也得先互相是人吧。
火德冷哼一声,留下一把风火幡,转身走了。
作者有话说:
章节名出自刘禹锡《西塞山怀古》
p下章打算放个番外。希望顺利!

第127章 汩都 凭仗飞魂招楚些
犹如万千珍珠倾盆而下,屋檐觳觫在击打,石板缝隙里长出的草木被暴雨冲刷得背井离乡,漂泊到台阶的远方,又被武库里势若两军交战的鍧然巨响吓得止步隙罅。
雪豹在杨伯一早安排好的房里转了两圈,纵身而跃,跳到床上,把自己卷成了一只大号的毛球,伴着微冷的香熏,睡了过去。
它的耳朵动了动,一道惊雷在天际狠狠劈下,天崩地坼般。
隔庭之雨如肺腑吐息。世界。
梁陈后来回想起,自己最先放弃了尘世里的执着,甘于走向他的使命,正从这一晚开始。
明韫冰一低头,如墨的长发就三千尘网似的把他罩住,按进一片荒凉又火热的沼泽。
斜雨从窗口吹进,劈头盖脸地扫湿书案上的笔墨纸砚。
明韫冰的蝴蝶骨被急雨舔了一下,凉的他一激灵,绷紧了脊梁。
梁陈摸到水汽,便挪到紫檀木书架前,顷刻间风雨长出了无限的蛛丝,竭力求索,却无法窥见心渊深处。
幽凉从明韫冰的瞳孔深处缭到他眸里,如冰似玉,眼神相接,千言万语,千头万绪,皆从心河里泼溢出来,漫成呼吸沉沉,交纵的大浪。
是未尽不尽,若存若亡。于是白鹤饮露,明韫冰额头略垂,被梁陈吻住。
那动作自然得怪异,像无数次,像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天堑就在这一吻之下烟尘万丈,轰然填平。
梁陈嘴唇颤抖,像在抵御什么,而一败涂地。
但这个吻又轻又柔,是近乎温情的。好像明韫冰是个什么易碎品,一用力了他就会变成风中飞絮,顷刻散尽,连看一眼都是奢侈,更何况抓住。
这种太过亲密、近乎爱怜的耳鬓厮磨让明韫冰心底陡然而生一股异样的荒谬,好像第一阶天还未翻覆,又回流渡。——他宁愿直接交欢,也不想被迫唤起了以前的记忆,去重温那些早该阔别的时光。
那会让他变得非常、非常暴躁。
他大多数时间可以保持冷静,不过是简单粗暴地掩盖了断舍离而已,其实根本没有真正面对过。他也没有办法去面对。
他处事只凭清空,大多数触犯他的事跟人,他都依着心情随意生杀,所有让他痛苦,让他厌烦,让他失衡的东西他都扼杀,毒液不入骨之前就先断臂——天道都胆敢一试。
但梁陈不同。
——从一开始就不同。
当神明告别云蒸烟蔚的第一阶天,当那道清越的凤鸣破开阴冷晦暗、众生挣扎的晦雾,朝疮痍的大地如命运般地投来了一眼时——
那是乱草丛生,白骨铸成的深渊,一声大吼砸进去,都无影无踪。
那里终年鬼魂缠绕,惨叫不绝,瘴气像墨一样蓄在渊底,每填进一具死尸,墨笔就多出惨烈的一道,所有鸟雀都退避三舍,只有恶植才会不拣故乡地在这里扎根。
爬满了荆棘,爬满了黑色的草木。
饱受折磨的灵魂在光秃秃的苍凉四壁痛苦地大叫,撕扯,互相吞噬,一层终年不变的惨淡青白覆在万骨之墟的每一张面孔上,早已无神的眼珠映出失控的群鬼扭曲地一次次崩溃,不生不死地挣扎。
就像世界的一滴烂疮。
直到那一天压抑的浓云里,一缕光降了下来。
那一天是最普通最无聊的一天,灵魂也照例倒向歇斯底里的疯狂,腐坏着神经,痛蚀着心房,就是那一天——毫无征兆地,随着太古凤凰的告声,一双鲜红的长翅就那样拨开了阴云,剑揭法自然的长剑映出了三足金乌的雪色清光,万丈普照中,连孤僻的荆楚都在微恍。
神明就那样从一片清光铄色里降临,眉目清晰。
一眼之下十万丈风云,律吕调阳似的,试出了天籁的吐息,清气在四方八极野马尘埃地浪涌,降下一道道不可明见的潮起潮落。
玄帝勾陈,主北方,千戈万刃,神相却是一道再温柔不过的风。
那风吹彻天地,与神明的缓落一并拂过第二阶天的山川大泽,所有被七情八苦烹熬的凡胎肉体就在这道风里忘却了尘忧,惊起了喜乐。
花晨月夕般转瞬,花晨月夕般充满希望。花晨月夕般令我不可自拔。
未及落地,九州之景已尽收眼底,神明清俊的眉宇便蒙上了一层忧虑。贫瘠苍凉的土地上,万骨之墟如同一只魔眼,刻毒朝天,便引来神明的回望。
那真是如命运般的一眼。
——那一眼之下,那乱蓬蓬的、堆满了白骨的阴冷之地,那片阴霾似的大雾忽然剧烈地抖了一下。
真疼——
千万张面孔、千万具魂魄于这慈悲的一眼里痛苦地战栗,长泣起来,痛彻心扉。干燥的眼泪滴在残骸上,数不清的斑驳眉目就号啕大哭着,吐出了哀怨而解脱的魂元,细雾一般的魂元撞破阴魂不散的瘴气,如磁遇铁地纠缠在一起,痴缠出一个胎。
它被千万条根脉深陷在污泥里的荆棘死死地呵护,扎的鲜血淋漓,而又在天地轮回的四季里,长出了模糊的面容。
怀着对那清光的渴望,它生出了灵智,从万丈深渊里爬出来的第一天,就奋不顾身地化作一道长风,吹进了喧嚣的人间烟火天。
那神明的,情疏迹远的留芳,指引着我进入凡尘。
指引着我于阴惨惨地狱之中睁开双眼,
静默地呼唤着我新生。
生于你投向茫茫红尘的第一眼,
是你点睛我的灵魂。
明韫冰闭了闭眼,任梁陈越过他的耳际,在右耳的红痣上轻触。如此温柔,就像从前。
“你穿红好美,”梁陈喃喃,像巫语,让人心尖发麻。
“那是什么意思?”他问那个幻梦,“你早就是我的,是不是。”
“……”明韫冰闭了闭眼,手指抓着他的肩膀狠狠一推,两人滚入床帐,纱隔出一片隐秘,隔开了风雨。
梁陈撞在床头,被明韫冰骑上来,在珠帘碰出的清响里看见他眼底刮起风暴似的欲。
荆棘嗖的伸出,把梁陈三两下扒了个“赤条条来去”,因为刺收敛不全刮出了很细的伤口,出了一层很浅的血。是心上的茧绽开了。
明韫冰在他唇角咬了一下,青筋凸起的手稳准狠地握住他,舌尖粗暴地顶进他的牙关,同时曲膝移位,把他往自己身下送。
梁陈的手臂肌肉顿时绷紧,硬的指甲都难以嵌进,明韫冰被他扭住了手腕,力道之大掐得他手臂上的血管都发麻。
梁陈呼吸极重,天旋地转,看见明韫冰的大腿紧绷着,好像纹理分明的冷玉,可微蓝的血管又几乎要噬出,吸魂夺魄似的妖异。
他很躁动,然而仓促间什么也没有,龙门不是那么好跃的,咫尺的气息多少有些急促的暴躁,吻他说:“你坏了。”
梁陈没听懂,但被他那手出神入化的“对不准”手艺弄崩溃了,猛然一扯把他反压在身下。
他心跳剧烈得就像个活人。
明韫冰眼睫上下一翻,就能把梁陈这具壳子绞成齑粉。
“怎么啊?”他抓着梁陈的下巴,用那种要卸骨头的力气,把他猛地拉下来,“又要讲演?又要祭天?还是要沐浴?或焚香?没时间了圣人——”
梁陈一偏头,恶狠狠地亲下去,混乱间根本分不清你我,有一瞬间明韫冰还以为他想起来了一切。但很快知道那是错觉,因为梁陈没有打算做到底,他的手掐在明韫冰大腿外侧。
呼吸就像刺青用的刀,在皮肤上刻下一个个艳丽的疤痕,要再下一次决心,才能洗去。
梁陈就跟饿了许久的困兽一朝出笼,几乎要把明韫冰这块骨头嚼碎,可偏偏激烈间又记得留有一线,甚至在即将咬伤他的前一刻停了下来,转而用舌尖去顶上颚。
明韫冰觉得可笑,可惜他那种非常有嘲讽力的笑声没能传出来刺激一下梁陈,亲密间他只能压抑喉咙里的低喘。
他浑身冷下来,又迅速变热,有点像得病,有点像疯了。他知道梁陈也是一样。
这时也许是激动太过,阴差阳错间梁陈勾起了摄魂,顿时记忆穿风涉雪赶来,在明韫冰脑门上猝不及防地敲了一下——
过往的情热就此亮了爪牙,在脑海里重重擦过,伴着与魂契的催化,简直令人无法忍受。
他下巴立刻绷紧,短促地叫了一声,又迅速掐停。
梁陈的嘴唇却在他后颈上擦过,与记忆完整地重合,他问:“这是我吗?”声音非常低哑。着魔一般。
——所谓“摄魂”,其实就是攻心。与魂契并不能让两人时时刻刻都读对方的心,没隐私,太累。
它排第一的作用,其实还是契约:契定两个灵魂的婚约后,永不更改。
它的各种副作用,什么摄魂,无欺……都只有一个目的,就是防止误会变心。其实对鬼族来说,变心的概率微乎其微,只存在不动心。但这个契约不小心联系起了一神一鬼之后,为了天长地久,他们俩就讨论着定了几个小术法。
上神先是把原先与魂契的淫邪之气清走了,发现它的契定之力很深后,就想为己所用,作为正式一点的婚约。跟鬼帝一说,没遭到拒绝——两人对彼此悬殊的性情认知都很清晰。
摄魂其实就是一个心软的作弊小道具,可以在明韫冰毒舌自我、或者上神又食言回家的时候,顷刻化解对方的怒火。
原理是明韫冰提出来的——复现感觉,就像突然吃了一口齁过头的糖,保证再也不生气了。
上神当时看了这冷冰冰的色鬼一眼,很好脾气地答应了。
后来明韫冰拿这个调戏过他无数次,直到两人分开……再见之时。梁陈眼里浮现出刺眼的陌生,他才把这颗蜜糖变成了试探性的解药。
解药没用。你仍然一无所知地长梦不醒。
但摄魂终于反噬过来了,给了他一个迟到千年的,痛苦又甜蜜的反击。
不知有意无意,梁陈把流渡的一段缠绵摄了过来,让当时神明的侵略充斥着他的精神,但与此同时,不着寸缕的身体却被他拥抱着、掌控着、占有着。
这样密不透风的侵占与真刀实枪也没什么区别了,明韫冰浑身都剧烈地哆嗦起来,抓着他手腕的力气之大,指节泛白。但他却推不开那只手。
他一口咬住梁陈的手指,在床板剧烈的摇撼中被他从头到脚、从身到心地彻底占有,咬在颌骨右侧。
那一瞬仿佛他变成了一剂解毒的药,禁锢还是沉毒都就此消散,阴霾痛苦离别,仿佛只是一场梦醒就忘的作茧自缚。
一种极其错乱的感觉从心底升起,明韫冰的獠牙磕破了梁陈的指节,那应该是很疼的,他尝到了梁陈的血。然而梁陈却没有缩手,一面吻着他的肩膀,一面强硬地把指头塞进去,端着那两颗獠牙摩挲,像将军摩挲一把杀人饮血的利刃。微热的血混着流利的光强迫他把獠牙收了回去,明韫冰浑身颤抖着,很想一口把他吞进灵魂里,或者把自己剪碎了塞进他的骨骼。
这时梁陈低声叫他:“明静。”停片刻,又叫“明静。”
这是他的大名,还是他亲自取的,他说俗名好长命百岁,年年顺遂。他平时温文尔雅叫韫冰明韫冰,只在床上喊明静,跟人族的规矩反过来。
明韫冰几乎被他训出反射,听见他嘴里这音节,就要不可自拔。
梁陈拥的太紧了,仿若岁月无波。相安无事。就暂忘了我们的遍体鳞鳞吧。你明明一直想不起来弄清那丛花的名字。
不知何时雨停了,隔着窗户扑来一阵微腥,是大雨翻出了泥土,土地、花香、草木香都混在一起,随着室内的暖香缭绕在枕。
安静里,梁陈感觉明韫冰慢慢地给他舐伤,愈合了手指的伤口。
他索性不挪位,一只手盖住明韫冰的脸。那呼吸轻轻地在他掌中,像扣住了一只很小的蝴蝶。
又顺着明韫冰的额头往眼尾摸,脸颊非常柔软,完全不像看起来那么冷淡。什么冷玉。
他说:“我没想起来太多。只记得你的名字了。”
明韫冰眼睫一动。
随即他转过来,看见梁陈的眉眼和嘴唇都沉在暗暗的天色里,像一副经年留影的失真的画。
也许是夜洗去了他身上的浮躁,也许是亲密后魂魄的禁咒放松,此时此刻,他敛眉低目,几乎与从前别无二致。
他问:“我还能想起来吗?”
明韫冰的眼睫垂得很低很低,要睡着似的,默不作声靠近他,贴着他的面颊。近乎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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