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那他没时间教你文韬武略的话,你是从哪里学的?”
“有夫子,父王还给我找了师父教我功夫。”
“那你还学得挺好。”蒋行舟轻笑,还有个后半句:就是文韬差了点,但他没说。
这也算是皇家密辛,蒋行舟自知言过,便点到即止。
“你为什么这么执着于调查赵历?”甚至不惜在赵历最警觉的时候也要冒这个风险,他一定有自己的理由。
话题转得有点快,可阮阳似乎没感觉:“只有解决了匪患,你才能升官,才能调回京城,这是最快的法子。”
“为什么这么急着要我调回京城?”
“因为你想回去,”阮阳说着,声音顺着夜风飘了出去,“我如果能帮你完成心愿,你也会同意帮我的。”
在阮阳看不见的地方,蒋行舟因这句话而不由紧攒手掌,只一刹那的工夫又舒展开来。
——不用猜也知道,这些都是“那个人”告诉阮阳的。那人知道蒋行舟想回京城,定是知道蒋行舟想回京城的原因是要查他老师的案子。
那人消息灵通到这个地步,定也掌握着什么藏在背后的隐情。
那人是谁?是老是少,是男是女?既然他还活着,现在又在何方?在西南郡,还是在京城?
若他跟着阮阳一起行动,是不是能找到这个人?
一个个问题接连而来,蒋行舟好一会才按捺住浑身的微颤。
他起先还犹豫要不要同阮阳联手,但现在,摆在他面前的路只有一条。
过了好一会儿,蒋行舟才道:“阮阳。”
“嗯?”阮阳回过头来,见蒋行舟的表情有些奇怪,刚要问,又见他打开方才带来的布包,里面是一个小陶罐,其内装着肤色的一团什么东西,注意力便被吸引去了,“做什么?”
蒋行舟点燃一盏灯炉,将罐子放在上面加热,挥手让阮阳去榻上躺着。
这是从《济生百章》上寻到的法子,树胶加上香料色粉熬制,趁热敷在面上抹平,待稍微凝固即可开始塑型,完全冷却后便会贴于肤面,更改原本的样貌。
到底也是碍着有求于人,阮阳便乖乖平躺着,蒋行舟要他闭上眼他便照做,却还是忍不住问:“这是做什么?”
“给你做一张□□。”
阮阳闷闷道:“我不需要那种东西,我不会被人发现。”
蒋行舟轻哂:“那你怎么被赵历伤的?”
阮阳一噎:“那是因为他以莲蓬作饵,我是情急之下不得不出手。”
“阮少侠性情中人。”蒋行舟谑道。
“……”
蒋行舟动作很轻柔,阮阳只觉得那胶刚上脸时很烫,被蒋行舟用帕子沾水抹平时又有点痒,像初秋的落叶飘到了脸上,便下意识地一躲,刚摆好的姿势就这么歪了,又被蒋行舟捏着下颌掰了回去。
“别动。”
阮阳不动了,蒋行舟看着他微微翕动的睫毛,上面沾了一滴温热的胶。
“账本我都看完了,确实要记你一功。”蒋行舟小心地用指腹蹭去那胶,见阮阳唇角扬了起来,喝道,“别笑。”
刚夸一句就要笑,真是沉不住性子。
“你弄快些,有点痒。”阮阳解释着,清了下嗓子。
蒋行舟并未拆穿他,话锋一转,“赵历确实收过前任江安县令的贿赂,且这绝不会是唯一一次徇私。但,眼下这些证据还不够。”
阮阳略作思量:“我可以搞到其他县的账本。”
蒋行舟眉尾一抬:“需要多久?”
“西南郡,下隶十八县,每个县大约需要三五天工夫就能抄完,算上来回脚程,三个月左右即可完工。”
“好,”蒋行舟道,“你只切记,不要干其他多余的事,以免打草惊蛇。”
“我明白。”阮阳正要点头,又想起蒋行舟不让他乱动,“等拿了账本,找到证据后,你打算怎么做?”
蒋行舟不答反问:“如果是你手握铁证,你会如何处理?”
阮阳想,左右不过刀剑起落的工夫,他会为民除害,要贪官血债血偿。但这样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就像涵音子之死一样,没了一个贪官还会有别的贪官。
“想不出就对了。”蒋行舟道,“与其想你会怎么做,不如想想他们会怎么做。”
“谁们?我父王?”
“不是,是那些被你手握把柄的人。”
阮阳在心里重复了一遍这句话,若有所思。
蒋行舟拍拍他,“好了,起来看看。”
阮阳走到镜子前,借着月光烛火,镜中赫然映出了一个样貌平平无奇之人。阮阳原本生得俊朗,眉目精致,线条利落,而这人吊着一双小眼睛,眉骨平平,鼻翼不宽不窄,属于乍一看毫无印象的那一挂,谈不上美丑。
阮阳心生惊奇,前世今生他走南闯北多年,虽是见过戴着□□改头换面之人,但让他自己体验起来还是觉得新鲜。
“你手挺巧。”阮阳赞道,没注意蒋行舟正在背后,回身时便与他撞了个满怀。
蒋行舟比阮阳高了大半个头,二人堪堪没有鼻子撞下巴。他手里还拿着陶罐,与阮阳结结实实这一撞,险些没摔在地上,好在阮阳眼疾手快接住,还了回去。
阮阳没来由有些尴尬,轻咳一声,面部表情也不大自然,不过有□□遮着,看不出来。
“这个,怎么取下来?”阮阳指了指自己的脸。
“贴的时候用胶,摘的时候用粉,”蒋行舟给他示范,“你出门在外没有粉时,找点细土也勉强可以替代。”
不出半盏茶工夫,阮阳重新回到先前的模样。
“你怎么会这个?”阮阳看着他手中的一张面具。
蒋行舟吹熄灯炉,“那个人没告诉你?”
“没有。”
“看来他也不是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只是他没告诉我而已。”阮阳说,“他什么都知道。”
蒋行舟心道:还挺维护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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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宝三十一年六月,西南山匪在这农忙时节更为猖獗,郡守赵历组织镇压,效果甚微。
两日前,就在江安县城门外数百步之远的地方发现了两具尸体,都被抹了脖子,作普通农户打扮,身上银钱不翼而飞。
江安群众奋起激昂,山匪竟猖狂到如此地步,离县城这么近都敢动手,岂不是骑到脸上来了?
县令蒋行舟抚膺长叹,答应百姓势必还他们一个公道。
然而,匪患犹未平息。不知什么时候起,民间出现了一种声音,质疑赵历为何明明派兵镇压却一直没有成效,莫非是官匪勾结压榨百姓?
这流言很快不胫而走,民众议论纷纷,其中以江安县最是为盛,连茶馆里的说书先生都拍着惊堂木骂起了街。
江安县四面环山,受匪患侵害最为严重,民众的惶恐不安也最难纾解。
流言愈演愈烈,终于惊动了朝廷。
下了朝,弘帝在御书房发了一通火,催着御辇直往寿宁宫去。
至寿宁宫,屏风后被宫女簇拥着走出一位上了年纪的妇人,满头珠翠,面施浓妆,行止间犹可见年轻时的风韵,“皇儿来了?”
见了人,弘帝冷哼一声:“都是你那个蠢猪弟弟办的好事,愚蠢!愚蠢至极!”
赵太后也不恼,对左右吩咐:“都下去吧。”
宫女们应声退出了大殿,赵太后这才看向弘帝,她在前朝也有耳目,自然也知道最近的风向。
她见弘帝着实发了脾气,顿了顿:“他确实不成事,皇儿又何必动这么大的怒?”
“朕每回说要赐死稷王便有人阻拦,以至于这都一年了,还留着那老东西一条命,”弘帝一下下拍着桌子,惊得赵太后养的莺雀在笼子里大啼,“朕亲掌大权才不过一年就出了这种事,这下让他们怎么说朕?!”
他的心头大患便是稷王,但偏偏稷王交际甚广,想杀又杀不掉。
赵太后端了一盏茶给儿子,安抚性地笑了笑,“不过,赵历前两天倒是派人送来了一封信。”
弘帝正在气头上,斜眼一睨。
“他找到阮阳了。”赵太后接着道,“就在西南郡。”
“当真?”
赵太后缓缓点头:“就算给那厮一万个胆子,他断断也不敢骗我。”
弘帝稍作沉默,这才息了怒,慢吞吞端起茶呷了一口。笼子里的小雀还在叫,叽叽喳喳的,听得弘帝心烦不已,一挥掌便将笼子打落在地。
笼门被摔开了,可怜的小雀扑腾着翅膀要往外飞,却被弘帝一脚踩碎,登时便血肉模糊,死前只发出两声凄厉的惨鸣。
这小雀赵太后也养了有些时日,突然横死,赵太后却毫不在意,敛下眼,神情自若地抿了口茶。
“别养鸟了,吵得很。”弘帝将笼子啪地踢到一旁,厌恶地看了看脚底。
赵太后笑道:“和那赵历一个德行。”
半个月后,朝廷派了一位巡按御史,前往西南一带调查赵历徇私枉法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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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多久,江安县迎来了一个人,称是李枫,掏出敕牒一看,便正是那位巡按御史。
那李枫赶着正午一路骑马进城,县民都来围观,马蹄哒哒哒在县衙门口停了。
“李御史。”蒋行舟仰头作揖。
李枫下马,客气笑笑,“蒋县令有礼。”
他环顾一周,将马缰往马夫手里一扔,笑道:“我一路走来,江安县政通人和,也是蒋大人青年才俊,治理有功啊。”
政通人和,这李枫睁眼说瞎话的本领也是登峰造极。
蒋行舟还没出声,他身后倒是传来一声轻哼。
李枫一愣,探头看过去:“这位是……?”
“是下官的随从,叫元小树。”蒋行舟抱歉地解释,“平时野惯了,李大人莫怪。”
听他这么说,李枫便又看了看那人——是个面相平平的普通人,穿着短打,一张脸面无表情。
李枫笑意渐收,转过去对蒋行舟道:“事不宜迟,不知书库怎么走?”
蒋行舟做了个请的姿势在前引路,不忘问说:李大人路途奔波,不如歇息一晚明天再忙活。
李枫又说:哪里哪里,事关重大不好耽搁。
二人客套了一路,到了书库门口,蒋行舟便道:“既然如此,县衙的案宗都在这里了,李御史慢慢看,有什么需要的吩咐便是。”
李枫回身,点点头,“多谢蒋大人。”
“小树,你留在这里照顾李大人,大人有什么吩咐,你只管照做。”
被称作元小树的身板一挺,蒋行舟见状,忍不住低下头去,在二人看不见的角度无声一笑。
这元小树便是戴着□□的阮阳。既然阮阳与蒋行舟一同出入的机会多了,到底还是戴着面具方便。蒋行舟觉得“元软”二字容易被有心之人多做文章,便替阮阳换了个化名。
蒋行舟收回神思,对李枫颔首:“那下官先告辞。”
“蒋大人慢走。”
送走了蒋行舟,李枫和善地冲阮阳招手:“小树兄弟,有劳了。”
阮阳努力朝他笑笑,表情看起来却有些皮笑肉不笑的,笑意到眼下便止了。
李枫在书库转了一圈,又回来问阮阳:“你家大人把那账本放哪了?”
阮阳:谁家大人。
第10章 风起
李枫在书库一待就待到了日落,到了晚上,阮阳才回到县令府,将面具一摘,原本眉清目秀的容颜才露了出来。
他脸色本就苍白,又连着戴了两天的面具,此时皮肤上被闷得泛红,倒是添了些血色。
阮阳挠了挠发红的地方,那红便在脸上蔓了一大片。
他想去找蒋行舟拿药擦擦,到房间却不见人,出门走了两步,在步廊转角见到了提灯回房的蒋行舟。
蒋行舟说莲蓬那有药,阮阳便又去了那姐弟的耳房,拿着药酒出来时,恰见蒋行舟在院内站着等他,沐着一身月光。
“正要同你说李枫那厮,”阮阳与他并肩而行,一边倒了些药酒出来递到鼻尖嗅了嗅,带着股醇香,“他在书库里看了一天的卷宗,光是看前县令执政时的账本就花了很久。”
蒋行舟顺口一问:“你觉得他人怎么样?”
“不好说,”阮阳回忆,“感觉挺热络,但透着股古怪劲。”
蒋行舟只觉得他吐息间泛着清香,一看,阮阳本该搽着脸,这会竟举起药酒壶往嘴边凑。
蒋行舟啼笑皆非,上前两步夺了下来,“馋酒了?”
阮阳笑笑,倒也没觉得不好意思。
这酒是用药泡的,真要入口也没什么害处,但蒋行舟还是将酒壶没收了,别在腰间。
阮阳仰头看天:“你猜李枫现在在干嘛?”
他所看的地方,明月当空,群星环抱。
蒋行舟会心一笑:“定是在查江安县是否有你出没的踪迹。”
他此前便猜测赵历仍旧和朝中有往来,发现了阮阳这么大一件事,赵历定会给赵太后通风报信,而李枫便极有可能是弘帝假借巡察之名特意派来的耳目。
“去看看?”阮阳提议。
“大晚上的——”
“我带你过去,”阮阳将身子探出廊外,看了看房檐,“你上过房顶吗?”
蒋行舟肯定没有。
阮阳先两步走到庭下,对他说:“你抱紧我,我带你上去。”
蒋行舟犹豫片刻,又难得新奇,便三两步跟了上去。他比阮阳高,手长腿也长,抱住阮阳的时候反倒像是搂一样,阮阳倒成了小鸟依人的姿势。
阮阳皱眉:“不是这样抱的。”
“怎么,这个姿势你飞不动吗?”蒋行舟笑了。
不过他也感觉姿势有些别扭,想想还是算了,便向后一步,却猝不及防地被阮阳抓住手掌用力一扯,不由分说往那精瘦的腰身上紧紧一箍。
“要这么抱。”阮阳说。
下一秒,二人腾空而起,蒋行舟只听耳畔风响,垂眸去看阮阳,手下不由再紧三分,直到对方的体温也透过衣衫传了过来。
“你怕高?”阮阳的声音很近。
“以前没上过这么高,以为会怕,但实际还好。”蒋行舟道。
他看到阮阳勾了勾唇,“感觉怎么样?”
蒋行舟觉得还不错,便点点头,又意识到阮阳可能看不见,于是凑近他耳边,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道:“倒是人生第一回。”
不出一盏茶的工夫,二人便在一棵茂密的树上落了脚。
李枫这两天暂时歇在了县衙的厢房里。从树上这个角度看去,正好能看清李枫的一举一动——他正伏于窗边的桌上疾笔写着什么。
二人在树上坐了下来,这棵树少说也有上百年的年龄了,枝干粗壮,任两个成年男子坐着也只是轻轻摇了摇,很是结实。
周遭一片静谧,甚至能听到虫子开会。
蒋行舟率先开口,闲来一问:“账本的事,进展如何?
阮阳扯了片叶子,咬在齿间,“还有一半,能赶在七月底抄完。”
蒋行舟便点点头。
月色正朦胧,二人看了一会,蒋行舟突然道:“阮阳。”
“嗯?”
“多谢。”
“这有什么的。”阮阳摸摸鼻子。
“其实,一个人没办法干完所有的事,比如我就不会轻功。”
阮阳转头,只觉得他还没说完,便没有插话。
只听蒋行舟语速很慢地说:“所以你要学会利用。利用所有能用的人,更要利用你身边的人。”
“……我身边的人?”
蒋行舟颔首,“我,阿南,莲蓬,所有你认识的人。”
“可我觉得利用是个贬义词。”
“听起来不大好听罢了,可它本身是个无可厚非的事,这叫谋略。”
阮阳侧目回看,想了想:“我曾经利用过莲蓬。”
“也算是吧,但并不巧妙。”蒋行舟摇头道,“所谓利用,你得知道这人想要什么,再顺水推舟让他以为他能得到他想要的。最重要的是,你得把自己摘干净,不能以身犯险。”
“什么意思,举个例子。”
蒋行舟跟他对视了两秒,缓缓移开视线,“就比如说,你清楚地知道我想要什么,这些都是你的筹码,但你从来不会好好运用。”
阮阳望着蒋行舟,有些出神。
片刻,他喃喃道:“等你答应帮我,我就能利用你了。
“那时候就不叫利用了。”
蒋行舟屈起一条腿,姿态潇洒惬意,腰间还别着酒壶,有点像春日出游闲来小酌的公子哥,与他平日的君子形象大相径庭,“这是一门学问,且学着吧。”
这个样子的蒋行舟让阮阳心道新鲜,“那你教我么?”
“我正在教你,你没发现?”
不知怎的,方才见到那样肆意飒爽的阮阳,蒋行舟突然觉得有些可惜。至于可惜什么,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阮阳正要说话,屋内的李枫却终于落了笔。
只见李枫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的小印来,在纸尾落了一印,随后走到窗边,将纸卷起来,塞进一只鸽子脚上的信筒中,将鸽子放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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