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阳不说话了,他上辈子最后被众叛亲离,皆是因为轻信么。
倘若真是如此,蒋行舟的帮助对他而言才更加必不可少。
“我是只信任你。”阮阳说。
“为何信任我?”
“没有为何。”
“那又为何‘只’信任我?”
“……”阮阳终于被他问得不耐烦了,“你左一个为何,右一个为何,问问问!”
蒋行舟一怔,不怒反笑:“你叫我问的,倒还急了。”
“我不是急,我……我是真不知道怎么说!”阮阳用指甲去揪纱布上的细线,一下一下的,“我不知道怎么让你信我,我没有别的想法,你若肯帮我,那我感激不尽。你若不愿,不消你二话我也定扭头就走,绝不纠缠!”
啪嗒一声,托盘上的碗被碰倒了,滚落在了地上,裂了条缝,汤药湿了一块地板。
屋内二人一坐一卧,一个锋芒不露,一个决心已定,皆因这声脆响不约而同沉默了起来。
“别揪了,好好的纱布都揪成破布了,”过了一会,蒋行舟俯下身去把碗捡起来,语气很是平缓,“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阮阳也彻底冷静下来了,小声问:“那……你还愿意帮我吗?”
蒋行舟无声作答,起身要走。
“等等,我还有事要说。”阮阳突然叫住他。
蒋行舟徇声回头。
“那个赵历家里有个账本,我连着几晚去看,发现上面的记载有点不妥,可又说不出哪里不妥。”
“这事可以等你伤好些再议。”
阮阳却自顾自地说:“我今晚再去一趟,把那账本誊抄回来,你替我看看。”
见他不依不饶,蒋行舟略有不满:“他已经发现了你的行踪,知道你没有得到想要的东西,此时再去岂非险上加险?”
“你……”阮阳下意识反驳,看到蒋行舟的表情后却住了口,“所言有理。”
对于这个回答,蒋行舟颇为满意,面色才缓和下来。
他向外走去,走了一半却又折了回来,“那个人还跟你说了什么?”
阮阳:“哪个人?”
蒋行舟:“……让你来找我的那个人。”
阮阳想起来了,停了一会,才道:“说他只恨自己无能,不能助我。”
能说这种话的,看来是阮阳关系很好的人。
蒋行舟再问:“旁的呢?还说什么了?”
阮阳想了想,上辈子蒋行舟跟他说的多了去了:“旁的……比如什么?”
“没什么。”蒋行舟摇摇头,“涵音子的事也是那个人告诉你的?”
阮阳“嗯”了声。
蒋行舟:“他跟你说,你帮我平定匪患之后,我也一定会答应帮你?”
“……那倒没有。”
“那人是谁?”蒋行舟再次提出这个问题,阮阳还是不答。他便道:“不愿说?还是不能说?”
“都有。”
蒋行舟笑了笑,没再说什么,把门带上走了。
阮阳觉得他好像在说:不说也行,我能查到。
你查不到的,阮阳默默想,那都是上辈子的事了,你查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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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行舟晚饭后又来了一趟,来时屋内空空如也,送来的饭菜倒是吃完了。
又是不告而别?蒋行舟眼皮一跳,饶是脾气再好也有些愠怒。
这人到底什么毛病?
他本是想来问问阮阳是否知道自己身上的毒出自谁手,不为别的,只因这毒或许与一场陈年旧案有关——他身上的毒和那案子里的毒,毒发起来太像了。谁料这厮竟又故技重施,野兔子回窝,没影了。
起先,蒋行舟不知道阮阳出身皇室,只当他是江湖侠客,自然没往那方面去靠,可当阮阳身份明了之后,便不由自主联想到了那个困扰他十几年的往事。
毕竟——那正是害他老师含冤而死的开端。如果真的是同一种毒的话,阮阳口中的那个人会不会知道些什么?
正当蒋行舟面色铁青立于屋内,小厮来收拾碗筷了,开门见只有蒋行舟一人,四下看了一圈,吐了吐舌头:“那元少侠又走啦?”
蒋行舟不置一词,拂袖离去,只留小厮一人在原地,有些莫名其妙:元少侠不告而别也不是第一次了,老爷这是……生气了?
蒋行舟阔步如飞,回了卧房。
阮阳此次不告而别无非两种可能,一是他等了一天,以为蒋行舟不愿相助,故而依他自己所说,“绝不纠缠”;二是他一意孤行不听劝,非得在这个节骨眼上去江源赵府闯一闯。
不管是哪一种,都让蒋行舟觉得此人当真一根筋,不懂变通,更耐不住性子。
亏他父亲还是那纵横捭阖的稷王,皇室出身也有如此鲁莽之人?
蒋行舟两片薄唇抿成一条线,三息过后才堪堪压住心中的烦躁。
他走到榻边,从榻下拖出一个上了锁的书箱来。
用钥匙打开,里面放着一本极厚重的古书,上了年头,但看得出被保存得很用心,边边角角都没有磕碰,只有反复翻阅的痕迹。其书名:《济生百章》,正是出自蒋行舟老师之笔。
说是百章,其实里面记载了上千种草药,更有无数草药之间的搭配组合。
蒋行舟出身寒门,他老师本是享誉四方的御医,却因冤罪入狱,本是死刑,但新皇登基后大赦天下,老师也便被放了出来,远离京城,在一个镇上当起了学堂先生。
他家境贫寒又聪敏过人,老师格外怜爱他,准许他在学堂里做洒扫活计,换取银钱。老师喝过酒,总会醉醺醺地同他提起一些陈年往事,彼时蒋行舟尚幼,听也只能听个一知半解,但天天听月月听,耳朵都起茧子了,自然也能听得出老师有多冤枉。
老师一生无子,死后将所有遗物都留给了蒋行舟。说是所有遗物,也不过是一本耗尽心血手撰而成的《济世百章》而已。
阮阳没有回来。
这雨一下就连下了好几天,阮阳都不知所踪。府里给他备的药却是没断过,之前那药本是大夫上府里来煎的,阮阳走后第二天大夫告病,莲蓬倒自告奋勇地要去大夫那学煎药,学好了回府煎,每天备着,等阮阳哪天回来了再吃,也算是报答他救命恩情。
起先小厮还有些顾虑,莲蓬大字不识一个,哪里看得懂药方?
好在莲蓬和弟弟从小也是吃野菜野菌子长大的,认识不少药草,有些基础本领,学起来也快,小厮这才对她另眼相待。
姐弟二人都在府里谋到了差事,莲蓬帮着厨房,阿南则跟着洒扫。
四月初一,雨终于停了。
月上柳枝,蒋行舟还未就寝。
临近下值时,城南那边又出了点事,他在县衙一直忙到深夜,回来时只有小厮还没睡,一手持着烛台,打着呵欠来迎他。
蒋行舟接过来让他去睡,而后径自往卧房走去。才推开门,他只觉得哪里不大对劲,定睛一看,桌上赫然出现了两本原本不在那里的册子。
暗处,略带清哑的嗓音响了起来:“赵府的账本,我抄完了。”
蒋行舟挑眉:“阮阳?”
阮阳应声从暗处走了出来,带着点急切:“你快看看,是不是有问题?”
蒋行舟落目于他,先前几次他都是身上带着血回来的,要么是别人的要么是他自己的——这次倒没那么狼狈,唯独衣衫上泛着一点土腥味,应当是雨水淋过又干了。
蒋行舟莫名舒了口气,还好阮阳没有一去不回,也没有横尸街头。
不过,按阮阳的身手,想要横尸街头怕也有些难度。
“你回来了。”蒋行舟没怪他不告而别,仍保持先前的姿势没有动。
“嗯。”
“几时回来的?”
“日落就回来了,我见你不在,等了会。”阮阳道
蒋行舟走进去,将灯放下,然后转了过来,道:“我有话要问你。”
阮阳皱眉:“你先看账本。”
“不急,问完再看。”
阮阳面上便又现焦躁:“又有什么问题?”
蒋行舟伸出三很手指,略带安抚的意味道:“三个问题,你答完,我再考虑要不要帮你。”
听他这么说,阮阳才耐着性子点了点头,脸却是别了过去,不看他。
蒋行舟开口:“一,你身上的毒是谁下的。”
阮阳答:“我不知道,不过我猜是皇帝。”
“二,你口中的那个人现在是否还活着。”
阮阳含糊道:“你问这个作甚?”
蒋行舟无动于衷:“你只管答,活着还是死了。”
“……还活着。”阮阳说。
“好,”蒋行舟点点头,“三,你最后欲身居何处,你要我帮你到什么地步。”
此话一出,阮阳目中乍见狠厉,又被垂下的睫毛掩饰了过去,“我要杀了皇帝,然后救我爹出来。”
尽管早就知道了阮阳的意图,蒋行舟还是面色冷峻。他双眼微微眯起,收回了手:“你可知,这是一条什么路?”
“我知道。”阮阳道。
“那好。你的计策呢?说来听听。”
阮阳不说话了,压根没有计策。
上一世,民众苦苛政久矣,他也算是顺水推舟,凭借高强的武功成为起义军之首,总归是把稷王从牢里救了出来,本以为下一步就是直逼皇城,却不成想竟被内部策反,他被自己的亲信亲自押往大牢。
这一世,倒也不是不能走同一条路子,但他还没想好。
须臾过后,阮阳摇了摇头表示没有,见蒋行舟没再说话,也沉默了一会:“我回答完了。所以你是答应了吗,蒋行舟?”
蒋行舟顿了顿,直言:“没有。”
“你——!”没想到他来这么一出,阮阳脸色一变。
蒋行舟却道:“事关生死,我尚未确定你值不值得被信任。”
“问了那么多,你现在说不帮?”阮阳怒上心头,咬牙道,“你套我话?”
“岂敢。”
说这话时,蒋行舟负手而立,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
一时拿不准蒋行舟的意思,阮阳盯着他看了好半天,上前两步,仰起脸,语气却是沉了下去:“你有没有想过,我会杀你封口。”
“其实你一开始就可以这么威胁我,”蒋行舟不躲不闪,“那你为什么又要做这些来收买我?”
说着,他指向桌上的账本。
身为一个皇室中人,阮阳实在太好懂了。
看来,他父亲身边的那些尔虞我诈并没有让他学会怎么与虎谋皮,不知道是稷王将他保护得太好了,还是将他放养得太彻底了。
见蒋行舟软硬不吃,阮阳没辙了。他稍抬起下巴,蒋行舟则顺势垂眸,二人对视时,屋内静得可闻落针。
阮阳神情阴狠,这才是他在外一贯的样子,而蒋行舟却从这双眼中看出一丝几不可察的慌乱,唇畔不由一勾。
——他在不安。
“不过,你也不必着急要我的答复,”蒋行舟退了一步,说,“我还没看你带来的东西。”
他欲往桌案处去,示意阮阳让让。
阮阳的脸色还没缓和过来,却还是侧了侧身子。
蒋行舟与他擦肩而过,至桌案旁,只简单翻看两眼便敏锐地品出不对劲来。
“我抄的时候就看了,两本账目对不上,一本有进无出,一本的款项又十分繁杂。”阮阳幽幽道。
“不止,”蒋行舟修长食指落于其中一本的一页上,点了点,“这本账还有作假的痕迹。”
“作假?”阮阳仍有怨气,“我看不出来。”
“你有求于我,态度好点。”蒋行舟落座,从抽屉中拿出前县令府的账本来,三本摊开放在一起,语气自然道,“挑灯。”
阮阳:“哦。”而后指风一出,那灯芯便短了一截。
屋内亮堂起来。
见阮阳此时乖得人畜无害,蒋行舟觉得有些好笑。
装腔作势,狐假虎威,若是普通人怕真要被他唬了过去。只可惜他只学了皮毛,内里仍是一张白纸,与其说外强中干,不如说是心中还有一块璞玉,未经雕琢。
蒋行舟仔细核对三本账本时,阮阳就在一旁看他,好像是陷入了回忆,又好像多了些迷茫。
都说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可他没想过,光是这第一步收服蒋行舟都这么难走。
“你在看什么?”蒋行舟唤回了他不知游到何处的神思。
阮阳说:“在看你为什么如此胆小。”
“你觉得我是怕死?”
阮阳没正面回答:“我觉得你不是那样的人。”
蒋行舟重新看起了账本:“关于我的一切你都是听‘那个人’说的,其实你根本不了解我。”
阮阳闷闷道:“嗯。”
不知道是承认了还是在反驳。
“你这次去,赵历发现你了吗?”
“没有,我行事很小心。”
“接下来几天你先不要出门,把伤彻底养好,药也得喝着。”
“知道了。”
也不知他听进去没有。故而蒋行舟又添了一句:“你若再不告而别,抑或擅自行动,你便去走你的阳关道,酿成的福祸也自己去担,你的生死再与我没有瓜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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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之后,蒋行舟有三天没有去见阮阳——他得帮莲蓬和阿南上籍,收留那二人确实是冒了风险的,他得做得漂亮且滴水不漏,才不能让赵历和那帮山匪查到他们的去处。
账本也快核对完了,蒋行舟一边核对,碰到有异的款项便拿了个新册子记下来做批注,还差个收尾就差不多了。
小厮每晚会来给蒋行舟说说阮阳今天都做了什么,今日蒋行舟见架上的书少了几本,便顺嘴一问。
小厮解释:“大夫要元少侠静养,我看他无聊,便自作主张把老爷的书拿去给他看了。”
蒋行舟问:“看的哪一本?”
“《孙子兵法》。”
“他看了?”
“没有,他说他早就看过,我便问他看的哪章,领略如何。”小厮道,“老爷常说温故知新,我想着让他再看一遍。毕竟老爷藏书虽多,有的书珍贵得很,我不敢随便拿去给他看。”
蒋行舟微微点头:“然后呢,他怎么说?”
“他倒是能说出来个所以然,尤其对‘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一句颇有共鸣。”
蒋行舟笑了,原来阮阳单是以此为行事准则的,倒是同他的性格颇为契合。他屏退小厮,收了笔,到书架上抽了两本书,又从床下拎起一个布包,往阮阳住处去了。
到了地方,见阮阳靠在窗边,他是习武之人,腰背常挺得笔直,就着这个姿势在翻看那本《孙子兵法》。
“可有心得?”蒋行舟问。
阮阳没回答,看上去有些落寞。这三天他想了很多,重生以后的这一年,他尝试过救稷王,尝试过救从小陪伴他长大的老太监,尝试过解毒,也尝试过将匪患的源泉扼杀于襁褓之中,但全都弄巧成拙。
他第一次得空好好反思这一切,也终于后知后觉地觉察出了自身的不足。他想让蒋行舟教他接下来该怎么做,可他不敢问,到时候蒋行舟肯定比他问题还多,还全都是回答不了的问题。
“你太急了,总是抓到个布头就想揪出藏在暗中的整个身体。”蒋行舟好像是能看懂他的心思,递给了他一本书,“‘一鼓作气’不适合你,‘随时变通,不可执一’才是你该为之磨砺的道理。”
阮阳看看书,又看看蒋行舟:“是我父王教我,做事要抓准时机,否则良机已失,则后悔无用。”
“你父王所言不错,是你自己的理解差了点功夫。”蒋行舟话锋一转,“……那个人怎么说?”
“嗯?”阮阳揉了揉眼,又看向窗外,“那人也没教过我该怎么做,他只说我做的事是对的。”
说着,阮阳迁回目光:“你为什么老问起那个人?”
蒋行舟有自己的目的,自然不会说给他听,便转移了话题:“你父王疼爱你吗?”
二人第一次心平气和地谈起阮阳的,气氛难得融洽。
“不知道。我没怎么见过他。”阮阳轻飘飘道。
“你母亲呢?”
“她死得早。”
“那王妃呢?也不怎么管你?”
阮阳回忆了好一阵,才说:“她……凑合吧,逢年过节能见上几面。没人管我,我是太监养大的。”
说完,他背过身去,趴在了窗棂上。
第9章 假面
蒋行舟能猜一二,大抵是王妃早有亲生儿子,也确定了世子人选,王妃将重心放在培养自己儿子身上,对阮阳自然疏于照料。
至于阮阳的母亲,蒋行舟记得稷王没有侧室,那位女子应该连妾都算不上。
“听我娘说,我父王在我很小的时候是很疼我的,但我记不得了。”阮阳说,“我只记得我长大了之后所有人都在说父王很忙,让我别去打扰他。”
“然后你就不去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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