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说,将军走到那个位置,只要动动指头就能让元帝死,又怎么会让自己落到万劫不复的境地?”
“我不知道。”阮阳摇摇头,没吭声。
蒋行舟笑了,“他爱慕元帝。”
“换个角度讲,是将军甘愿受下了这一刀背刺,甘愿将皇位让给元帝,或许他只是没想到,元帝竟会逼他至此。”
这一番话确实有据可循,阮阳停了一会,说:“所以元帝的背叛才显得如此不可饶恕,不是吗?”
说这话时,阮阳始终没有抬头。
阮阳很惯于将人分为恶和善两种,比如赵历就是大恶,比如阿南最开始只因加入了山匪的行当,哪怕什么都没做,便被归为恶的一类,便是应该被杀的。
他所坚持的正义,是基于他是雍国王室的一位展开的,但如果他的存在都不算正义,那他又该如何自处。
“你能听我说吗?”蒋行舟拉着阮阳,将他往怀里揽了揽。
阮阳闷闷道:“……你要替元帝辩解。”
被阮阳说中了,蒋行舟一时语塞。他本意并非替阮洁辩解,他只是想让阮阳好受一些。
“如果是因你而死,不管怎样我都是愿意的,阮阳。”蒋行舟垂眸,好半天才说这一句,“这是无法以对错来判定的选择,是因为我心甘情愿。”
阮阳急了:“你说什么呢!我又不会杀你!”
他转身跨坐在蒋行舟的大腿上,一把捂住蒋行舟的嘴,不愿从他口中再听到半个字。
蒋行舟抓住那只手,拉了下来,“我自然知道你不会,你又不是元帝。”
阮阳的表情这才好看了一点点,还是哼了一声,凶道:“不许你再说。”
蒋行舟笑了:“好。”他握着阮阳的腰,紧了紧,“不说了。”
经过这一闹,阮阳的心情才好了些,方才压在心头的阴霾不说消弭,也去了大半。
阮阳在蒋行舟的腿上扭了扭,却被蒋行舟按着腰制止:“别乱动。”
阮阳只是觉得这姿势别扭,但这么扭了两下,霎时觉出不妥来,那不可明说之处的燥热让阮阳整张脸都染遍了绯红。
“哦。”阮阳沉沉应了声。
蒋行舟清清嗓子,哑声问他:“还回京城么?”
“要回的……”阮阳声音有点小,“罗晗那边还没说法,咱们还得弄清那个王印在不在李枫手里。”
蒋行舟颔首,道:“你还记得,周村正当时提过一位钱家小郎吗?”
阮阳道:“什么钱家小郎?”
蒋行舟想起来了,当时周村正说这茬的时候阮阳和莲蓬都掉到了太岁谷里,他自然没听过。
于是同蒋行舟他解释道:“当时你掉进太岁谷之后我是顺着一个云梯下去的,那个云梯是附子村一个钱家小郎做的,下去之后就没能再回来。”
“你觉得可能是李枫指使那个钱小郎下去的?”阮阳想了想,略有怀疑,“李枫有这么手眼通天吗?”
“或许是他想让人帮他下去探探路吧,这么一看,他当时成为督察御史,恐怕也并非偶然,很有可能是在太后面前毛遂自荐了。”
打定主意,二人即刻动身,再回京城,临走前让小厮他们去附子村问了一圈,果然在钱家老妪的口中听说,她家儿子并非无缘无故就要下太岁谷的。
就凭如此,二人此前的猜想便印证了大半。
只不过,经过一番勘察,金印仿佛并不在李枫的手中。
不过也是,那个结界只许阮阳此般命格非凡的人通过,李枫又怎么会轻易得到这个金印。
那么李枫手里的那些纸条拼凑而成的文书则显得至关重要,在没有金印的情况下,那个文书或许能起到一锤定音的作用。
他们表面上与李枫联盟,背地里却只能等。
这是下下之策,只不过他们人手不足,不得已只能如此为之。之前有毕如留在京城当做耳目,如今毕如还需在万昭辅佐初登皇位的木凌,他们很难第一时间得知京城的异动。
罗晗起先还有所保留,然则谢秉怀步步紧逼,罗洪的大将军之位即将名存实亡。
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晚了。
“所以你到底跟不跟我们干?”阮阳最后一次问罗晗。
如果这次不成,罗晗这边指望不上,他们只能舍弃金印这一筹码,再想其他计谋。
阮阳看向榻上的罗洪,面上一丝愧疚也无,“你爹废了,现在就剩你了,你给句准话。”
这话气得罗晗想打人,忍了又忍,终于忍住了,“你求人办事是这个态度?”
阮阳扬首:“一直是这个态度。”
罗晗不信:“你求蒋大人帮你时呢?也这样?”
阮阳看了一眼蒋行舟,顺其自然地答道:“也这样。”
罗晗没话了。
蒋行舟在心底笑了笑,没戳穿阮阳。
——他就没见过阮阳有比那阵还乖的时候。
留给罗晗考虑的只有一晚上的时间,木凌那边传信给了蒋阮二人,说事态已经基本平稳,他可以拨一部分兵出来,要他二人速速回万昭。
蒋行舟原样同罗晗说了,而罗晗转头则进了罗洪的寝室,半只脚还没踏进去,突然停了,回过身来。
此时的他神色毅然,身上终于有了罗洪的几分影子。
“你们要我做什么?”
自登基后,木凌大事小事不断,直到深夜才能踏进寝宫。
宫娆迎了上来,一脸无奈,“他又哭了。”
木凌叹了口气:“我们再生一个吧,不那么爱哭的。”
话是这么说,他夫妻二人平日里最宠小孩儿了。就算宫娆耐心有限,他一哭起来还是温温柔柔地抱在怀里哄,直到小孩儿哭累了不哭了,才甘心将他交给旁人。
宫娆被这句话逗笑了,掩着唇笑了半天,才问:“累吗?”
木凌点点头,褪去外裳,随手搁到一边,“你今日如何?”
“莲蓬今日来过了,”宫娆跟着他往内室走,“她想跟着蒋大人他们回去。”
“我之前也传信给他们,要他们尽快回来,”木凌道,“你是舍不得了?”
宫娆嘟了嘟嘴:“舍不得啊,但她毕竟也是雍国人……”
木凌将妻子抱入怀中,低声安慰了好一阵。
又过了几日,蒋行舟和阮阳回来了。
彼时木凌还在忙,毕如将他们迎了进去,奉了两盏茶。
要过年了,处处张灯结彩,白梅开满了枝杈,吐息间尽是沁人心脾的暗香。晚霞横在天边,为战后新生的万昭国土添了另一抹色彩。
“听说二位回来,陛下说要一起用顿便饭的,”毕如说,“我这就备车进宫?”
“罢了,他也忙,”蒋行舟笑了笑,“将军吃了吗?”
毕如摇头,几人便上街寻了个食肆,在二楼的沿街一桌落了座。
“你二人此去一趟小半年的工夫,”毕如问道,“雍国眼下如何了?”
“朝廷有所动荡,但此时并非出手的最佳良机,”蒋行舟让阮阳看看想吃什么,“陛下几时能有空?我还有些话同他说。”
毕如则实诚地答:“这几日处理和氏沟那边的事,每天都忙到挺晚。”
蒋行舟一顿,不解道:“氏沟那边又怎么了?”
“不是氏沟那边怎么了,是鸢王姬那边怎么了,”毕如表情尴尬,“你们不在的这几个月,王姬翻来覆去地失踪,每回都是往氏沟跑,也不久待,玩够了自己就回来了。”
蒋行舟哑然失笑,这一对兄妹也挺有意思,木鸢在万昭皇室,能长成如今这个性子,倒也实属难得。
“你吃什么?”他转过头去问阮阳。
阮阳随手指了几个菜。
这顿饭吃得很快,吃完后天色还没完全暗,毕如便陪着二人在街上走。
蒋行舟对他说:“将军有事可以先去忙,我二人就随便走走,明早再去面圣。”
毕如点点头,走了一半又转了回来,道:“我带你们去兵营看看?”
“陛下……愿意派多少兵?”
“不多,”毕如很坦荡,“毕竟也是大战之后,大人莫怪。”
蒋行舟如何会有怪罪的意思,他只是沉沉点了点头,表示可以理解。
至兵营,将士们还在操演,毕如引着二人走上台去,眼尖的将士看到这边的蒋阮二人了,但他们此时没戴面具,将士们没敢认。
“三千人,”毕如回头道,“不够两位打下整个雍国,但……多的实在也拨不出来了。”
“足够了。”蒋行舟却说。
面对一众将士,他牵起了阮阳的手,阮阳指尖微凉,在他掌心瑟缩了一下。
木凌的意思,他们即刻要开打也不是不行,但蒋行舟却有意再等等。眼下正值谢秉怀和弘帝刚开始争锋相对的时候,待他们内斗,元气俱损之时,才是趁虚而入的大好时机。
这一等,就是两年。
春去秋至,寒来暑往,万昭的梅花谢了又开,开了又谢。
天宝三十五年二月,大军入雍国关,以平南县为始,自据一地。
阮阳和蒋行舟不再是流亡的逃犯,而是高呼“平生守仁义,所疾唯苛政”的名号,以先天下之忧的起义军将领的身份,重新踏上了故土。
经历过平定匪患、山洪救灾、时疫散药等事,他们的名声早在西南郡传了开来,面对起义军,平南县甚至连分毫的抵抗都没有做,百姓们一拥而入,踏平了县衙的门槛,押着平南县令给蒋行舟大开城门。
城门大开那一日,百姓万人空巷,夹道欢迎。
每过一城,蒋行舟便会下令在城门口植上一棵天女花,权当是谢那月白衣服的人几次三番救命之恩,也是在这混混茫茫的岁月中,给不知前路的百姓们带来了一缕光明。
那些天女花长势喜人,逢春末夏初便郁郁葱葱,不过区区半年工夫,半个西南郡都染上了这一抹雪白。
蒋行舟向阮阳保证过,从此之后再无战争,便真的连一滴血都没有流。
事态顺利得有些出乎二人的意料,连蒋行舟都没想到一切竟会如此畅行无碍。
一路来,他们见过太多的民生疾苦,见过被山匪屠遍满门的孤儿,见过无钱就医的老者,见过因高税颗粒无收的农户,更见过前天母亲才被下葬,隔日便被征去修葺祠庙的少年。
这一次,天时地利终于站在了他们这一边。
自入主西南郡后,算算时日,离万昭国那场巨大的地动已经没有多少时日了,阮阳早就传信给木凌,要他们早做提防,而木凌也回了信,问阮阳事态平定了没有,能不能让宫娆母子来西南郡小住几日。
这件事,阮阳没告诉给蒋行舟,想也没想地写信回绝了,理由是天下未平,西南郡恐怕并不安全。
他根本不敢怠慢,写完了信便立马送了出去,唯恐那边还没收到信就让宫娆母子先来了。
自阮阳重生起,已经历经了七年,这是他和蒋行舟相识的第五个年头,数年的兜兜转转,终于让他走到了上辈子的终点。
——只要这次,宫娆母子不被谢秉怀生擒,则没有人再能挡住他前进的路。
罗洪自回京后便如高山倾倒,在谢秉怀的推举之下,羽林卫郎将赵志登临大将军之位,谢秉怀已然掌控了整个羽林卫,罗晗升任羽林卫郎将,而罗洪则挂了一个虚名,退居幕后。
然则罗晗也没有闲着,他在暗中监视李枫和谢秉怀的动向,据他最新传信来说,李枫好像终于找到了那方金印,已经有所动作了。
谢秉怀的下一步是逼宫,而李枫的下一步则是在谢秉怀如意之后以金印为要挟,揭露谢秉怀人前人后的两幅面孔,其后顺理成章坐上宰辅之位。
蒋行舟借罗晗的口问过罗洪,这梅花图腾到底是什么,可惜那封信一去不回,杳无音讯,他不知道罗洪有没有回信,亦未知那封回信是不是被谢秉怀发现,半路截了胡。
对此,阮阳无所畏惧。
“发现就发现了,早晚一战的事,”他道,“前一世有王永年从中作梗,这辈子已经够顺利了,如今我们蓄势待发,而他则身陷与皇帝的政斗之中,高下云泥自有公判。”
他扬着眉道,“蒋行舟,说实话,有你在侧,我但求一败。”
这副骄傲的气焰让蒋行舟心里有些发痒。他如获至宝地将阮阳的脸捏了又捏,长喟一口气,“你呀……”
“我如何?”
“不如何,我喜欢你如此。”
阮阳没料到蒋行舟话语如此直白,脸上一红,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别扭地说:“我什么样你都喜欢。”
次日,一封未名信被递了上来,打开一看,竟是谢秉怀的亲笔。
——他想见见蒋行舟。
“这是什么诡计?”看罢了信,阮阳的眉头就一直皱着,“他断不会蠢到如此,以为我们会自投罗网吧?”
蒋行舟唤来小厮,吩咐了两句。
见他如此,阮阳道:“你真要去?”
蒋行舟自然不可能去:“我让他给木凌写封信,将毕将军借我们一用。”
说罢,他又问起阮阳,前世谢秉怀究竟是怎么抓到宫娆母子的。
“那日我正好毒发,宫娆母子在马车内遇袭,我去得晚了一些,到的时候已经倒了一片了,她二人也不知去向。”提及往事,阮阳眼神冷了些,他不愿让蒋行舟看到这样的自己,便自觉地垂下眸去,不停地收拾桌子,假装忙碌,“之后的事,你都知道了。”
“当时木凌给你出了多少人?”
“五六千,但有一部分郡军也加入了起义,合起来大概上万吧。”
“你就靠万人的兵力打到了京城么?”
“……你是要夸我,还是要说我?”
“自然是要夸你的,”蒋行舟看着他忙来忙去,拉住他道,“别擦了,桌子要被你擦成镜子了。”
他将阮阳按在太师椅里,再在他身前蹲了下来,手撑在膝头,道:“就算没有王永年,谢秉怀也已经知道我们背后是木凌了,很快朝廷便会派人下来镇压起义,到时候,便难避血光。”
二人平视着对上双眸,阮阳只从蒋行舟的目中看到了淡淡的坚定。
蒋行舟顿了顿,接着说:“所以我要想个办法,让这一场仗打不起来,你明白吗,阮阳?”
他一说这话,阮阳就知道他又要以身涉险了。
二人风水轮流转,往前在雍国时,蒋行舟担心阮阳鲁莽行事将自己置于险境,而现如今,担心的那个变成了阮阳。
“你也说了,是朝廷派来镇压的,”阮阳虽是担忧,却也知道蒋行舟的良苦用心,“那你要怎么让谢秉怀收手?”
“谢秉怀不想动太多兵力的,多一点兵力留在京城,他逼宫的把握就大一分,所以如果他有不用开打的理由,自然也不会上赶着跟我们起冲突。”
阮阳听进去了,久久沉默。
须臾间,他忽然笑了起来,眼尾弯成月牙,露出了唇角那个小小的酒窝,“好,我听你的。”
他伸出手,极其缓慢地顺着蒋行舟的锋眉描了过去。
龙颜露怒,殿内寂静无声。
弘帝眉头紧锁,似乎是努力压下心中的怒意,然则一双眼却像着了火一般,扫视在百官身上。
百官不是没见过弘帝发威,事实上,弘帝从不算一个情绪平稳的帝王。往前有稷王在侧辅佐,弘帝要顾及稷王的意思,就算要怒也得忍着。稷王落马后,弘帝除去心头大患,在人前反倒和蔼了不少。
上一次发怒,还是听闻赵历在西南郡胡作非为之时。
“你方才说的,再说一遍。”弘帝语气森然,指着殿中束手俯首站着一个文臣道。
文臣顶着弘帝的两道目光迟疑开口,声音颇是微弱:“启禀陛下,叛军蒋行舟阮阳一众已经占领了半个西南郡,若再不镇压,恐怕……”
弘帝沉着脸问道:“打到哪里来了?”
文臣答道:“西南郡下隶十八县,据报所知,恐怕超过半数——”
弘帝耐心有限,声音骤然提了起来:“超过半数是多少?!”
“回、回禀陛下,有十七个县已经断了税贡,剩下最后一县……亦岌岌可危,恐怕不日也将是蒋行舟囊中之物。”
“多少?十七县?”弘帝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郡军呢,西南郡的郡军都在干什么?”
文臣飞快地瞟了一眼弘帝的脸色:“回禀陛下,他们人多势众,一众郡军无奈投敌……”
除了弘帝外,殿中的很多人都知道这句话究竟经过了几番美化:起义军起初不过寥寥数千兵力,何来人多势众一说?就凭这数千兵力,他们甚至兵不血刃便拿下了几乎整个西南郡,所过之处皆城门大开,又何来郡军无奈投诚一说?
弘帝脸色肉眼可见的差,文臣不敢再多说一句,只好噤声住口。
“当初不是说他们两个烧死了么,”弘帝咬牙切齿,骤然想起一人,“安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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