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宫娆一笑,“就在马厩里养着的,既然送给大人了,还是大人的马。”
蒋行舟本还可惜这么好的马落到了弘帝手中,未料它还能自己回来,到底是良驹。
“既然如此,更要登门致谢了。”蒋行舟回过身,诚恳地说。
宫娆看了他一会。
她知道蒋行舟进退有度,便不再拦了,转而问道:“也行,里面那位怎么说?他也跟着去?”
她朝屏风后抬了抬下颌,“他这是怎么了?”
蒋行舟不知道怎么说,深邃的眼神透过了虚空,落在不知何处。
宫娆了然,不再问了,安慰道:“没事,兴许哪天就活蹦乱跳了,大人别太担心。”
这语气太过轻松,蒋行舟没被安慰到,但确实被逗笑了,说:“借您吉言。”
宫娆摆摆手。
侍女上前来,压低了声说小孩儿又哭了,怎么哄都哄不好。宫娆便立起秀眉,道:“哄不好就扔了算了,天天哭,好烦!”又问,“莲蓬呢?”
侍女摇摇头:“没见她跟着进来啊。”
宫娆叹了口气,正要说莲蓬两句,看了看蒋行舟,想起什么来了。
那女孩儿喜欢这位大人来着,她都给忘了。
蒋行舟侧身一让,示意宫娆先去忙要紧的。
宫娆无法,她很好奇二人一路的遭遇,但蒋行舟确实疲惫,后头还有个哭起来没完的小魔头,只得点了点头,回头嘱咐侍女,说给两位郎君准备些热水洗一洗,再端些吃食过来。
这是数月来蒋行舟最为放松的一晚,他轻轻给骨瘦如柴的阮阳擦遍了身子,将人抱到榻上,端来米汤,喂了几勺。
起先阮阳是什么都吃不了的,那阵子也是最难熬的,蒋行舟每天都担心一睁眼阮阳就活不下去了,整夜不敢睡,好在后来阮阳能咽下汤水了,蒋行舟才心中巨石落地。
蒋行舟用拇指蹭去阮阳唇角的米汤,又在柔软干燥的唇上摩挲了两下,用哄小孩的语气道:“睡了这么久,再过两日,也该醒了?”
阮阳的唇因这番动作染上了些血色,看着没那么苍白了。
蒋行舟凝视少顷,早已习惯了有去无往的对话,无声叹了口气,拥着阮阳睡了。
翌日,蒋行舟又谢过宫娆,牵出踏月寻霜来,往鹰山而去。
阮阳就留在了皇子别院,宫娆说每年冬天她和木凌都会来别院这边住,也就是他们回来得是时候,赶了个凑巧,还有人能照顾阮阳。
不同于雍国西南郡的群山那般低缓连绵,鹰山是五座尖峭峰岳的统称,五座山形态各异,相辅相成,山的彼侧则是一马平川的千里沃野。
骏马疾行,只用了五日便抵达鹰山。
山脚立了几个白麻的军帐,蒋行舟下了马,牵着踏月寻霜上前,禀明来意,见万昭将士并不理睬,又道:“不知军中可有一位叫毕如的?”
将士狐疑看过来:“你认识毕将军?”
“在下与毕将军是为旧友。”
将士上下打量了一番蒋行舟,与身旁别的将士互换了个眼神,这才道:“你等等。”
不多时,将士去而复返,毕如缀行其后,见到蒋行舟,粗犷硬朗的眼睛瞬间睁大了,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三步上前,“蒋大人?!”
蒋行舟拱手,“毕将军。”
他早猜到毕如不是寻常武夫,定是从军多年的军士,且是木凌的心腹。
木凌这会儿和万昭国王在一处,不便打扰,毕如便将他带到了自己的帐内,斟了一盏茶,沿着桌面推了过去。
“毕将军怎么没再回京城?”
“不回了,”毕如让他喝茶,“计划有变,没必要再回去了,就留了几个人注意着风声,其他人都回来了。”
计划有变,是因为他们以为阮阳死了,那之前的所有打算都没用了。
蒋行舟点点头,这事谁都怪不得,只能怪他自己,明知阮阳执拗倔强,还是带着他走了这么一步险棋。
“不过活着就好。”毕如道。
蒋行舟抿了抿唇。
毕如说那边还有一阵估计就结束了,可以在木凌的帐外等他,于是带着蒋行舟来到一个帐外,没等一会,便见一个胄装男人气冲冲地往回走,身后跟了三两将士,小厮跟在最后面,手里抱着一团纸笔。
木凌闷头走,没看到帐外等了个人,竟是与蒋行舟擦肩而过,又走了两步,脚步一停,像见了鬼一般转过身来。
蒋行舟礼貌地朝他笑笑,“殿下别来无恙。”
“你怎么来的?你没死?”和其他人一样,木凌语出诧愕,还没来得及多问,身后蓦然蹿出一人,张口便要哭。
蒋行舟眼神骤转,指着他道:“不许。”
小厮的哭声噎在喉中,紧紧抱着纸笔,眼眶憋得通红。
木凌回过神来,这才引着蒋行舟往里走,一边走,一边问:“稷王的儿子呢?死了没?”
蒋行舟觉得他一口一个死字,有些刺耳,但也没太在意,“没有,眼下就在殿下的别院,多谢皇子妃加以照看。”
“他怎么没跟着你来?”
“他身受重伤,昏迷不醒。”
“一直没醒?”
蒋行舟低嗯了声。
木凌也问了许多,蒋行舟悉数作答,唯独问到怎么逃出来的时候,蒋行舟没详细说。
木凌没想到二人能活着回来,问道,“那你二人今后有什么打算?”
蒋行舟没有直言,只说这一趟是来道谢的,其他的不用殿下劳心。
“这人你带走吗?”木凌指着小厮。
小厮扁扁嘴,没敢出声。他手无缚鸡之力,却跟着蒋行舟学了一手好字,木凌让他笔记口述,每月给他银钱,但他犹记得自己的主子还是蒋行舟。
之前以为老爷死了,小厮哭得几乎厥过去,眼下见人死而复生,他只觉得在做梦。
蒋行舟点点头,道:“多谢殿下收留我这仆从,蒋某无以为报。”
木凌摆摆手,人是宫娆让留下的,他只是顺水推舟。
蒋行舟又问起阿南,可木凌却不肯放人了。
阿南跟着阮阳学了功夫,底子不错,眼下万昭和氏沟即将开战,正是缺将士的时候,尽管阿南刚满十六,但能多一个是一个。
“这样,我就见见他。”蒋行舟道。
木凌并不大情愿,“人在鹰山上,不知哪个山头,又是前线重地,你这身份还是算了。”
木凌的喜怒善变是出了名的,方才还客气以对,这会儿脸上就挂着薄霜了。
蒋行舟不急,顿了须臾,缓缓说了句:“他到底也是雍国人。”
木凌脸上挂不住了,眸间也涌上了些阴沉——万昭打仗,强留一个雍国人给他们效力,这事儿还偏偏是大皇子干的,传出去贻笑大方。
见此神情,蒋行舟心中已有猜测。
木凌不想放人,是因为他手下的兵不多也不精,方才从主帐回来时又一脸怒容,应当是被万昭国王提点过一番。
木凌身为大皇子,却非嫡出,有一个与他同岁的弟弟,名唤木河,万昭国王早有意立木河为太子,这一战很可能关乎储君之争。
常言道,打蛇打七寸。
木凌的七寸,只有宫娆。
打定主意后,蒋行舟未再提带阿南走的事,木凌面色不愉,眯着眼看了他半天,才收回目光。
蒋行舟起身,同木凌道别。
小厮亦步亦趋地跟在蒋行舟身后往外走,直到挑帘出了帐,蒋行舟才回首,对他道:“行了,哭吧。”
话音一落,小厮嚎啕大哭。
临离开军营前,蒋行舟又去见了一次毕如,向他求了一张鹰山的。
毕如一贯寡言,能帮的就帮,也没问蒋行舟要做什么,当即让人给现场画了一张。
画的是个年轻将士,小厮自觉地给他磨墨。他一边画,蒋行舟便在一侧负手看着。
“这里是不是画错了?”蒋行舟稍作一顿,点了点墨痕未干的一处。
毕如落目一看:“没画错。”
蒋行舟抬眉,“这一整面都是峭壁?”
“嗯,几乎是直上直下的,所以才如此棘手。”
“那为什么非得在这里跟他们打?”蒋行舟目光微移。
毕如没正面回答,冲他抱了个拳,“这算是我朝机密了,蒋大人。”
“不是大人了,”蒋行舟一笑,“现在是个孤魂野鬼,没名没姓,是哪朝人都不重要。”
闻言,毕如蓦地想起了阿南。
“有的时候根本分不了那么清的,毕将军。”蒋行舟说。
毕如沉默了一会,待画的画完了便让人出去,示向对面的椅子让蒋行舟坐下,沉声道:“大人还懂行军术吗?”
“不怎么懂,就是好奇。”
毕如看出来他在谦虚,“大人可以直说的。”
蒋行舟也不多让了,道:“行,不过我倒是有几个问题。”
待毕如点头,蒋行舟便直截了当地问:“王上和氏沟莫非都没有真的要打的心思?”
乍听此言,毕如神色剧变,“你能看得透?”
蒋行舟落目之上,沉吟不语片刻,道:“你们两国之间也不全是高山,你们想从鹰山打下去,便要垂降一个几乎竖直的峭壁。”
他垂下眸去,“氏沟那边截然相反,要想攻上来,除非人人都生了翅膀,要么就是有一顶一的功夫才行。”
说罢,他重新看向毕如,后者则两眼溜圆地坐在对面,衬着他五大三粗的五官,有些滑稽。
毕如什么都没有说。
蒋行舟突然肃色,道:“莫非毕将军也看出来了?”
毕如欲言又止,神色复杂地考虑着什么。蒋行舟倒也没真要他回答的意思,自觉地说:“是机密,我懂。”
拿着告别毕如后,蒋行舟牵着踏月寻霜往回走,小厮在他身后跟着。
蒋行舟边走边想,脚步一停,回身问:“你知道些什么?”
小厮眨了眨眼,“我……”
“但说无妨。”
小厮走过去,接过蒋行舟手中的缰绳,道:“我其实也听不到啥,比如今天他们在大帐里开会,我就在外面等着,他们叫我了我再进去。”
蒋行舟道:“就说你听到的,记得的。”
“对于鹰山一战,两位皇子好像意见不太统一。河殿下提出以鹰山为切入口,而凌殿下反对了很多次。”小厮想了想,道。
“以什么理由?”
“和方才老爷说的差不多,今天也是因为这个事又吵了起来。”
“你等等。”蒋行舟皱着眉叫小厮停下。
这话有点出乎蒋行舟的意料——木凌似乎并不知道万昭国王的真实用意。
连毕如都看出来的事,身为大皇子的木凌却不知道,蒋行舟并不觉得身他能蠢到这个地步。
小厮站住脚,听蒋行舟又问:“你知道氏沟在这边大概安排有多少人?”
小厮知无不答,竹筒倒豆子道:“说是十万。”
“十万?”蒋行舟有些诧异。
这么多人?就这么干耗在鹰山脚下?
小厮警惕地看着他,“老爷为什么问这些?他们打他们的仗,和我们也没什么关系吧?”
蒋行舟不置可否,心道:大有关系。
濒死之际,前世的记忆如同潮水一般将蒋行舟淹没,记忆中的阮阳在面前一点点清晰,好像一张斑驳陆离的画慢慢找回了原先的着色。
和阮阳一样,他也拥有了两辈子的记忆,虽然上辈子的记忆只停留在和阮阳在狱中的那一晚。
蒋行舟尚说不清那是真实发生过的还是梦境,只等着阮阳清醒过来问他。
但是,梦里有一句话和阮阳曾说的一致——他真的在沙场上救过木凌一命。
按照时间来说,应当不是这一战,又或许鹰山一战旷日持久,足足打了一年有余。
这很有可能是最后一个机会,失不再来,绝不能错过。
“是为了元大侠吧?”小厮问道,神色有点忧伤,“老爷多次以身犯险都是为了他。”
“不仅是为了他,”蒋行舟目光渺远。
小厮不以为然,将马停下,让蒋行舟骑上去。
蒋行舟突然朝他问:“我问你,你喜欢雍国还是万昭?”
雍国是故土,一度国力昌盛,但江河日下,民生凋敝。万昭地方不大,气候多潮热,也不如雍国怡人,不管论人论财都比不上雍国,但百姓自得其乐,家给民足。
小厮紧握缰绳,知道他在说什么,嘴硬道:“我、我不知道。”
蒋行舟听了似笑而非。
小厮只觉得被他看穿了,气馁地抓了抓耳朵,问:“老爷就不能不管吗?”
蒋行舟笑着说:“晚了,管不管都得管。”
小厮扁了扁嘴,道:“我听不懂。”
“说明白点,我不去,总会有别人家的老爷去,别人家的老爷也会有像你这样忠心的仆从劝他们别去的。”
小厮又去看蒋行舟,沉默了会,长长叹了口气,怅然说:“要是大侠醒着就好了。”
小厮之前对于阮阳是畏惧大过尊敬,阮阳出身江湖草莽,本就和他家老爷不是一路人。在他眼中,是老爷带着阮阳一步一步地走,给他找解毒药,给他治眼睛。
但再仔细想想,阮阳对蒋行舟的好也并不少,这一次竟真的把蒋行舟全须全尾地带了回来,反倒是自己落了个不死不活的地步。
小厮念起阮阳来,有些懊恼自己之前对他的态度。
不过,他知道那位元大侠不会跟他计较。
元大侠眼里只有他家老爷,旁人说什么做什么好像都并不能影响那人分毫。
回到别院后,蒋行舟一连三日不吃不喝不眠不休,照着誊画了十份,每一份上面都有不同的朱批,他一一比对着,落笔而成一封信,洋洋洒洒数千字,厚厚一叠,交给了宫娆。
得知是给木凌的信,宫娆也没避讳,坦荡地问:“我能看看吗?”
宫娆夫妻之间向来没什么秘密,蒋行舟点点头,默许了。
宫娆展信一看,先是对蒋行舟的笔势锋触赞不绝口,而后细细往下念了,神情这才陡然端庄起来。
蒋行舟静静等她,只见她时而蹙眉,抬起眼看向蒋行舟,又很快落目下去,皱着眉往下读。
这一沓信要看起来也要很久,宫娆足足看了三五盏茶的工夫,蓦然放下信,杏口微张,讶然道:“你——!”
蒋行舟应声从椅子里站了起来,微微欠身。
“大战在前,阿凌居然同意放你走?”宫娆攒着信纸,难以置信。
蒋行舟道:“之前匆忙,没来得及同他说这些。我给他寄信他并不一定看,但皇子妃就不一样了。”
这架势一出,宫娆已对蒋行舟五体投地。
她不做耽搁,立马派人送信往营中去,木凌看罢疑信参半,竟是连夜赶了回来。
彼时蒋行舟刚帮阮阳擦洗完,木凌大喇喇地闯了进来,蒋行舟神色一凛,将人拦在门口,沉声道:“殿下稍等。”
“等不得。”木凌昂起下颌。
蒋行舟看了眼榻上,阮阳中衣不整,白皙的皮肤就这么袒|露在外。
“里面是阮阳?”木凌道,“正好让我看看他怎么样。”
阮阳素来自清自傲,蒋行舟哪能让旁人瞧见阮阳如此这般,便伸手一推,将门咚地关了个严严实实。
木凌冷不丁被推出房门,正欲作怒,却见宫娆悠悠上前,揽着他的胳膊道:“等个片刻又何妨?”
“你不觉得他这人古怪吗?”木凌对她说。
“古怪在哪?”
“他为什么在我和木河之中选择了我?”
宫娆上下打量木凌,也顺着问道:“是啊,你弟弟比你得宠,又比你离那位置近了不少,为什么选阿凌呀?”
宫娆口齿伶俐,带了十分戏弄的意味,惹得木凌气得要掐她脸蛋,又不舍得真掐。
宫娆被他掐不掐捏不捏逗得痒,不由笑了出声,想起里面阮阳还躺着,很快收了笑,挽着木凌往书房走。
木凌问她大夫看过阮阳没,她则道看过了,木凌又问大夫怎么说,她沉默了一会,道:“能不能醒来,就在一念之间吧。”
木凌收回目光,若有所思。
不片时,蒋行舟将阮阳拾掇好,这才来到书房。
夜深了,书房亮着灯,里面投出一个人影。蒋行舟叩门三下,未等来后话,便兀自推门而入。
迎接他的是一把锋芒逼人的利剑,堪堪停住,尖端直指蒋行舟的胸膛。再向前一步,则剑入皮肉!
蒋行舟顿足垂目,顺势看去,执剑者是木凌,面色不善。
“这是为何?”蒋行舟脸色阴沉下来。
木凌很突兀地问道:“你二人究竟如何逃出生天的?”
蒋行舟看向他:“你怀疑我?”
“你只消说,怀不怀疑的我自己定夺。”木凌抿了抿唇。
书房内,空气几乎凝滞。
“我知道你在怀疑什么,”蒋行舟说,“为什么众人围剿我二人还能安然逃脱,要么真是吉人天相,要么,是朝廷的人留了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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