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晗从战场上脱身,站在高处冲着阮阳大吼:“阮阳——!你我——两清了!!”
阮阳没有回头,他失血太多了,肩膀的肩上和腰腹的剑伤处还在汩汩流血。
蒋行舟坐在阮阳的身后,二人都满身是血,顺着白色的马毛滴了下去,早已分不清谁是谁的。
追兵后脚就跟了上来,摆出阵型,长弓拉满,一声令下,箭雨齐飞。
白马在小巷中穿行,直至城门。在城内尚能凭借掩体躲避飞箭,到了城外的旷野,他们就会成为活靶子,躲都没地方躲。
但眼下这番,是鬼门关也得闯。
阮阳手都麻了,几乎抓不住缰绳,微凉的大手从他的腋下穿过,手和缰绳一并被握住。
二人都说不出一句话,生死当头,什么话都是儿戏。
箭就这么落了下来,蹭着二人的脸颊,钉入地表。
蒋行舟一手捂着腹部,一手揽着阮阳,高大的身躯将他遮得严严实实,箭雨被尽数挡下。
阮阳能听到无数血肉被刺破的声音,他不敢回头。
——他不敢看蒋行舟背后的惨状,只能猛夹马腹。
快些,再快些!
“驾——!”
身后的身躯在一点点变冷,然后握住他的手也松了,无力地垂了下去。
阮阳一把拉住那只手,往身前扯了扯:“蒋行舟!”
无人回应。
阮阳咬咬牙,又把那只手扯了扯,试图让身后的人抓住缰绳,“蒋行舟!你别吓我!”
追兵被远远甩在了身后,他用胳膊肘轻轻推了推身后人,力道很轻,但蒋行舟就这么向后仰去,重重落在了地面,滚了两圈。
他急忙勒马,磕磕绊绊地跪到蒋行舟身边拉他起来,可蒋行舟依旧仰面躺着,一动不动。
——没有气了。
阮阳呆愣了足足十息,泪水瞬间模糊了双眼,在蒋行舟的鼻下探了又探,然后俯下身将耳朵凑过去,终于听到微弱的呼吸。
但实在太微弱了,一声比一声轻下去,血在他身下淌成了一个圆,慢慢洇开。
“蒋行舟,蒋行舟!”阮阳泪如雨下,拽着蒋行舟的胳膊将他背了起来,走了两步,又重重跌落在地。
不远处就是姜氏所藏的那个村庄了,村里有药,能止住血的话就不会死了!
可他站不起来了!
阮阳咬着牙,脖颈的青筋清晰可见,他一次又一次站起,没走两步又会倒下去。
就在这一步一步里,蒋行舟骤然睁眼,阮阳大喜过望,又很快意识到这是回光返照!
“蒋行舟!”阮阳哭得泣不成声,“求你了……别死……别死……”
他跪坐在地,将蒋行舟揽在怀中。
蒋行舟面色煞白,伸出手,勾住了阮阳被血浸透的长发。
“发带……”他气若游丝。
哪里还有什么发带,早就不知道掉在哪里了。
“是我错了……”蒋行舟牵了牵嘴角,这是一个不算笑的笑,“对不起……”
“你别说话!”阮阳狠狠擦去脸上的泪,背着蒋行舟就走。
蒋行舟真就不说话了,阮阳推开姜氏小院的门,姜氏已经不见了,兴许是被罗洪接去了别的地方,又兴许是没撑过去。
阮阳四处在院子里寻药,可所有的东西都不见了,他找了半天,连块能包扎的布都没有。
他颓败地跌坐在地,颤抖着去探蒋行舟的鼻息。
但他们耽误了太久,追兵已经围到村口了。
然则阮阳早已是强弩之末了,把蒋行舟背到这里耗费了他最后的力气,他连握剑的力气都没有了,又谈何御敌。
阮阳的脑中只有两个字:末路。
他和蒋行舟走到末路了。
这一世走到末路了。
上一世他好歹是自己一个人赴死的,这一世,又害了一个蒋行舟。
失血让阮阳的脑袋一阵发蒙,烈日高照,他只觉得冷。
蒋行舟的胸膛不再起伏,阮阳靠了过去,枕在上面。
没有心跳了。
阮阳闭上了眼。
阳光折在匕首上,点燃了地上的干草,火苗一蹿而起——
追兵们赶到的时候,只见村尾小屋燃起了熊熊大火,热浪被风卷着扑面而来。
“去看看!”
这不过是一间小草屋,火来得快,烧得也快,只烧了一会儿,院中两个漆黑人形便显露了出来。
“灭火,把人搬出来。”
为首的卫士循声回头,拱手道:“安副将!”
安庆皱着眉走了上来,朝院中眺去一眼,收回目光。
火很快被扑灭了,卫士将两个人一齐抬了出来,道:“他俩……粘在一起了,没法分开。”
安庆点头道:“知道了。”
他落目朝那两具尸骨看去——
两具尸骨紧紧相依,一人枕着另一人的胸口,十指紧扣,就这么被烧成了黑炭,稍稍一碰就碎为齑粉,随风而逝。
天宝三十一年,七月流火,苦夏无绝。
-上卷.青绮外.完-
天地一片白茫,雪一直在下,覆满了天地山河。
蒋行舟知道自己在往前走,但又不知在走向何方,只感到面前一阵温暖,铁门在他身后关上了。
有人在说:“你是谁?”
这声音清哑好听,是阮阳的声音。
蒋行舟想问问他怎么样了,想对他说对不起,可这具身体并不听他的使唤。
他听到自己说:“在下姓蒋名行舟,倾慕殿下许久,今日前来一见。”
这是不属于他的记忆,是前世阮阳和那个“蒋行舟”的过往。
他什么都看不到,只能听到二人一来一回地交谈,阮阳不时沉默,不时低笑,喝得酩酊大醉。
声音传来的地方突然亮起一片橘色的暖光,吞噬了周围的白茫,蒋行舟借着光亮想看清阮阳,但这道光越来越盛,越来越强。
就在这光亮中,蒋行舟睁开了眼。
入眼是熟悉到有些陌生的环境,风穿过窗子的缝隙涌了进来,扬起床幔。
窗边站着一个月白衣服的人。
蒋行舟勉强动了动指头,四肢麻木,血液凝流,他感觉自己像是死了,又没有死透,正处在弥留的那一刻。
阮阳呢?
他用尽全身力气坐起,却不可控制地朝床下翻倒下去,重重摔在地上。
月白衣服的人闻声回头,徐步上前,蹲在蒋行舟面前,从怀中掏出一枚药丹,塞进了蒋行舟的口中。
药丹化作水顺着喉咙滑入腹中,像一道火,从喉咙烧到了心口。
这火在体内肆意流窜,知觉一点点回来,蒋行舟这才感到浑身如同碎骨般的疼。
他肩膀的骨头本被砍断,但这火烧到了肩膀,剧痛之下,血肉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再生。
腹部贯穿的洞也在慢慢愈合,不过一炷香的工夫,千疮百孔的后背便只留下一道道浅浅的疤。
蒋行舟讶然无言。
月白衣服的人隔空托手,有一股无形的力扶着蒋行舟从地上站起来,还没站稳,张口就是一句:“他在哪里?”
月白衣服的人引他来到另一间房,房内,阮阳安静地躺在榻上。
蒋行舟三步并两步上前,捧起阮阳的手,又小心地碰了碰他的脸,最后探向鼻息。
——很微弱,但绵长不绝。
蒋行舟眼眶微濡,心脏被狠狠握了一下,口中翻来覆去只有“阮阳”二字,连被带人将阮阳紧紧搂在怀中。
“为什么他没醒来?”蒋行舟回头问。
“他魂识未归,我试过作法召回,但效果甚微。”
“……什么意思?”
月白衣服的人抛过来一枚药丸,和方才喂给蒋行舟的是同一颗,“他涅槃一遭已是逆天改命,这一次,真得看自己的造化了。”
“阁下能救他吗?”
那人面色无喜无悲,沉寂的表情好像在说:一生九死,爱莫能助。
蒋行舟悲痛交加,话语中都带着痛楚:“可他……他造化还不好吗?”
他哑着嗓子问,但这是问又不是问,更像是在说服自己,“他死又复生,救了我那么多次,每一次都只离死亡一步之遥……他造化还不好吗……?”
那人沉默了一会,问:“你可知造化是什么吗?”
蒋行舟背对着他,说不出话。
“我本不该管你们的事,人间自有命数,你们本来就该死在那间草屋里的,但我出手了,你觉得这是造化?”
意思就是他救不了阮阳了。
阮阳很有可能会一直这么无意识地睡下去,直到寿终正寝的那一天。
蒋行舟一言不发,就这么抱着阮阳,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幡然醒了过来,将药丸掰碎,塞到阮阳口中。阮阳不知吞咽,齿关紧闭,蒋行舟唯恐伤到他,便将药含在口中,四唇相覆,一口一口地渡过去。
这是一个不带任何私情的吻,药丸的清苦混着眼泪的咸涩在二人口中蔓延。
“没事了……没事了……”蒋行舟声音颤抖哽咽,一下下抚着他的发。
在这一声声中,他也逐渐冷静了下来。
再去看时,月白衣服的人早已无影无踪。
蒋行舟这才发现,二人正身处他从小长大的卧房内。
月白衣服的人将他二人救下,带到了此处。
这个镇子叫顺宁镇,地处雍朝版图的北端,再往北就是朔州,朔州再往北走就是边境了,顺着边境绕一大圈,南下翻过群山,便是万昭国。
二人身无分文,蒋行舟翻箱倒柜从旧物里翻出所有能换钱的东西变卖了,这才凑了几两银子出来。
他用这些钱买了些冬衣和口粮,包了一个大包,背起阮阳,踏上了千里之路。
只不过背上那瘦如青柳的人一直都没醒。
蒋行舟不知疲倦,他们不能在雍朝的境内多露面,便只能擦着边境赶路。
北地艰寒,暑去秋消,最后一场秋雨落至京城的时候,北地已是冰封万里。
五个月后,西南郡,附子村
周村正生了一场大病,烧了好几天,周小郎吓坏了,从平南县带回来了几个大夫,大夫看过后也留了药方,但周村正一直没好起来。
人活到了一定岁数就对活着没那么大执念了,周村正没什么不满足的,但周小郎不肯,跑到万昭国找宫娆将莲蓬借了回来。
说是借,因为莲蓬被宫娆召去照顾她的儿子,小孩儿是早产,身子有些弱,宫娆看准了莲蓬手巧心细,有意留她。
刚开始莲蓬还不答应,宫娆便说也不是要她入宫,就是当寻常大夫一样,每天早晚来看一遭就是,莲蓬这才答应。
莲蓬来的时候,周村正躺在榻上,脸色烧得通红,已经没什么力气起来待客了。
她上前看了看,总觉得这病有些蹊跷,问周小郎道:“其他大夫怎么说了?”
“有说是风寒的,有说是到了岁数的……说什么的都有,但病就是治不好。”周小郎急得满头大汗。
莲蓬记得这病在《济世百章》上面好像有记载,患者浑身发热,高烧无汗,不咳不呕,严重时还有幻觉。
她细细询问一番,没错了,就是那个病。
“那咋办?能治吗?”周小郎在她身边转来转去,像热锅上的蚂蚁。
莲蓬温温柔柔地一笑,“能治的!”
周小郎眼睛一亮:“真的假的!”
莲蓬让他拿来板凳,在榻旁坐下,从医药箱中翻出几根金针来,在火上烤了,一根一根地刺入周村正的指尖,刺完了,又如法炮制在脚趾上也扎了十针。
周小郎看着就疼:“这是什么法子?”
莲蓬拿来个盆子接在榻旁,从周村正的肩膀开始往下顺着按摩,道:“等血排出来就好了,老人家这是堵住了。”
只见暗红的血一点一点淌了出来,周村正的面色果然好了不少,周小郎佩服不已:“你好厉害!你之前说你学医多久来着?”
莲蓬道:“两年多。”
“才两年!”周小郎竖起拇指,“一定有高人指点!你比好多大夫都强!”
周村正悠悠转醒,莲蓬擦了擦脸上的汗,没有收周小郎的钱,抱着东西往万昭走。
周小郎去送她,口中不住道谢,末了又问:“阿南还好么?”
“好呢。”
“他年纪小小就参了军,你们姐弟俩都厉害得很。”
莲蓬羞涩地笑了笑,周小郎的热情让她有些难以招架。
“就是可惜了……”周小郎突然叹了口气。
不用他把话说明白,莲蓬知道他在可惜什么。
——可惜大人和大侠没回来。
莲蓬面上的笑淡了些,气氛有些低落,二人都没再开口。
到了村口,莲蓬不让他送了,“就到这吧,你快回去照顾爷爷,他身边缺不得人的。”
周小郎“哎”了声,他也确实担心周村正,也不客套了,只说下次再见要请莲蓬吃好的。
莲蓬捧着东西踏上了栈桥,天快黑了,她脚下步伐加快,走着走着,前面多了几个人影,快到城门了。
人影之中,有一道极为乍眼。
——那是个很高的男人,身后还背着一个人,男人走得慢,却从未停歇。
有点像当时大侠失明的时候,大人背着他的样子,莲蓬想。
如是想着,不禁涩然一笑。
大理寺少卿蒋行舟,勾结罪王余孽,夜闯皇陵,意图谋反。
稷王之子阮阳,越狱潜逃数年,又当众劫囚,屠杀卫士百姓无数。
随便挑一个出来,都是要掉十次脑袋的大罪。
但他二人都孑然一身,无家可抄了,这么大的罪也就只是以二人身死而告终。
距离当时京城事变已经过去五个月了,二人的死讯早已传遍了大江南北。
莲蓬起先是不信的,不只是对于二人犯下的罪,更是对于二人的死——没有人会愿意信,一个温润如玉,一个嫉恶如仇,走了京城这么一遭,就这么轻飘飘地死了。
但不信也没办法,事实就是如此。
不远处,那二人的身影显得格外孤独,莲蓬心生恻隐,走上前去,冲着背影,试探性地叫了声:“需要帮忙吗?”
离近些才看清,虽然现在已经开春了,二人身上仍穿着重棉的冬衣,胳膊和膝盖处都被磨的很旧,但颜色还是新的。
“你们是从北边来的?”莲蓬又问,友善地笑了笑,“北边冷吧?”
男人脚步一顿。
莲蓬有些疑惑,也跟着停了下来,距离男人大约五步的距离。
男人缓缓转过身来。
“莲蓬?”
听到自己的名字,莲蓬先是一惊,随后看清了男人的面貌。
——那是一张如刀刻般深邃的脸,面上被风雪划破了口子,愈合的时候许是没有搽药,留下了浅浅的印;双眸满含疲惫,眼神却朗润平静。
“大人?!”
万昭国,大皇子别院
木凌不在,宫娆正哄小孩儿入睡,听说蒋行舟和阮阳活着回来了,也不哄了,抱着一团哇哇大哭的小肉团走了出来。
“你们怎么活下来的?”宫娆难以置信,“听线人说当时阵仗那么大,你们不是被烧死了吗?”
蒋行舟摇摇头,疲惫地笑了笑,宫娆方才以为阮阳是睡着了,这会儿才发现是昏迷了——小孩儿哭得那么大声,都能没让瘦削的青年动一下眼皮。
宫娆把小孩儿塞给侍女,叫了大夫来给他们看伤。二人看着落魄,但身上竟无一处未愈的伤口,宫娆稀奇得要命,隔着屏风道:“你们真是人吧?别是死了化成冤鬼回来了……”
蒋行舟看着阮阳睡颜,恍神片刻,道:“此事,说来话长了……怎么没见殿下?”
“你们应当还不知道,”宫娆说,“氏沟国蠢蠢欲动,他跟着王上去鹰山了,你那两个弟弟也一齐去了。”
鹰山在万昭国版图极西,跨过鹰山便是宫娆口中的氏沟国。这两个国家恩怨已久,早年一直互送质子,但这一任氏沟国王突然不应了,倒是愿意嫁女儿过来,可万昭几位皇子均有正妃,既不能休妃再娶,也不能让氏沟公主当侧室,两国关系愈发微妙起来。
蒋行舟穿好外裳,从屏风后走上前。
他尚未开口,宫娆便问:“你要去找阿凌?”
蒋行舟颔首。
“我劝你还是别去了,”宫娆看着他,委婉道,“这几个月发生了不少事,你们的死讯太突然了……也不能怪他。”
蒋行舟明白了,之前稷王在世,他二人尚且有利可图,哪怕稷王被处死,阮阳好歹也是皇室中人,要说正统倒也正统,可如今阮阳昏迷不醒,木凌实在没什么理由再帮他们了。
能收留小厮和阿南,已是仁至义尽。
蒋行舟心领神会,却道:“我们能逃出来也多亏了那匹踏月寻霜,总归是欠了殿下一个大情,还是要当面言谢的。”
宫娆骤然想起来:“说到那踏月寻霜,它回来得还比你们快些——你们怎么没骑马?”
“它自己找回来了?”蒋行舟颇为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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