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凌看着他不说话。
蒋行舟又说:“信里有言,万昭和氏沟的这一战很有可能是噱头,你读了没有?”
木凌道:“就是读了,所以才怀疑你是不是你们那皇帝的眼线。”
蒋行舟缓缓道:“他与阮阳有杀父之仇,我怎么可能愿意替他办事?”
“更何况……”他与木凌对视,“我若真要探听什么,会提前写一封信给你看吗?”
“难保你是不是想要以此博得我的信任——”
蒋行舟只一句话打断他:“凌殿下,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说罢,他坦然张开双臂,意思很明白:若是不信我,便在这里杀了我。
木凌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但还是把剑放了下去。
二人之间气氛有些尴尬,蒋行舟浑不在意,仿佛没发生过方才那一出一般,朝木凌做了个揖,礼到仁义到。
木凌回到木案旁,剑入剑鞘摆在一旁,撑着桌案抬起了头,问道:“你说噱头,是什么意思?”
“殿下听没听过以假乱真四字?”蒋行舟道。
“什么假?你说这一战是假打?”木凌像听天书,“按照你的意思,我万昭五万大军,就这么瞎胡闹?”
“你们这五万,氏沟那里呢?十万。”蒋行舟并没有在开玩笑,“以五万敌十万,殿下以为会是一场恶战?”
“不然呢?”
“不,不会有这一场恶战的。”蒋行舟则说,“赢都赢不了的战争,为什么要开战?”
这一问很犀利,木凌一滞,不错,以卵击石,为何要击?
他思忖再三,复问道:“你信上说,雍国、万昭、氏沟三国鼎立,万昭和氏沟假意开战,实欲联盟,共敌雍国,没错吧?”
蒋行舟点头:“没错。”
木凌疑道:“木河要瞒我尚且有情可原,无非是王储之争,可我爹又为什么?”
蒋行舟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电光火石间,木凌恍然大悟:“质子……”
蒋行舟却道:“只是猜测,都说不准的。”
这一点并不难看透,但木凌是局中人,自然瞻前顾后,最大的原因,是这一战关乎万昭百姓的安危,他从未想过战争会沦为兄弟权力相争的手段。
“是不是猜测,”木凌朝蒋行舟说,“一试便知。”
木凌和阮阳有一点相似,就是下定决心后都刻不容缓的性子,蒋行舟拦住他,问:“慢着,如果试出他们真有此意,殿下当如何?”
杀父弑兄,篡位当权?还是甘愿去氏沟当维系两国和平的质子?
不论是哪一个,木凌都不可能现在答给蒋行舟听。
“你有想法?”木凌眉尾一挑。
蒋行舟摇头,“没有,不过,我想见你们王上一面。”
二人秉烛夜聊,直至天明,便踏着晨霜上马,一前一后出了城。
木凌回首看了蒋行舟一眼,眼神有些古怪。
蒋行舟一笑置之。
木凌没有完全相信他,蒋行舟知道。
他想见万昭王最重要的原因,是想看看万昭王对于雍国的意思。如果真的让万昭和氏沟联手,两国发兵,雍国怕是很难招架。
氏沟国世代游牧为生,民族以战为生,虽是安稳了几朝,但有个传统流了下来——攻地必屠城,那就是以雍国百姓的血,去养氏沟人的刀。
他在信上给木凌提出了几个猜想和几个应对的方案,可谓是事无巨细都考虑到了,但是最大的变数还是木凌本人。
到军营后,木凌未作休息,直向主帐而去。
得到入内允准后,木凌向蒋行舟使了个眼色,先行挑开帘,踏了进去。蒋行舟缀行其后,稍作环视,发现木河也在。
木凌向万昭王抱了一拳,蒋行舟便站到了门边,和侍从们归为一排。
万昭王本和木河说着什么,见木凌来了,双双缄口,反倒是木凌先开了话端。
谈话间,蒋行舟注意到木河一直站在万昭王身边,他二人是父子,显得木凌像个述职的将士。
木河和木凌兄弟两长相不像,给人的感觉更是完全不同,如果说木凌是凛冬,那么木河就像是春日,说话时很客气,言笑晏晏,眉宇间也更为肖似万昭王,难怪万昭王宠信这个儿子。
木凌和万昭王没说两句,万昭王又怒色欲起,这火直直冲着木凌去了,连带着木河都被他说道了两句。
乍一看,这三人和寻常百姓没什么两样,父子相处起来没什么架子,但若猜测成真,这两幅面孔之下便都是数不清的算计。
木河朝木凌笑了笑,余光却和蒋行舟对上了。
“这位是……?”
木凌和万昭王循着木河的视线看了过来,蒋行舟便做了个揖,朗声道:“不才杨易,见过陛下,河殿下。”
万昭王道:“杨易?”
木凌解释道:“我的谋士,才刚游历而归。”
万昭王浅看了他一眼,又对木凌道:“你何时招了谋士?”
木凌收回目光,说:“多年前了,他近日才回万昭。”
万昭王怒气还没平,这会儿脸色不大好看。
木河走至万昭王身边,低声说了句什么,万昭王微微点头,木河便朝蒋行舟说:“陛下让你上前说话。”
蒋行舟上前一步,道:“陛下。”
万昭王不问来意,也不问战事,就同蒋行舟唠起了家常:“你方才说你姓杨,祖上是雍国人?”
“我祖上本是雍人,长居西南郡一带,到祖父一辈便迁徙至万昭,数年前因故结识了凌殿下,有幸得殿下青眼,才效绵薄。”
蒋行舟的姿态很谦卑,清直如松的脊背微微倾着,饶是万昭王也对他这儒雅随和的行止很是称叹。
“数年前,是有多久了?”万昭王又问他。
蒋行舟答:“两年有余,近三年了。”
这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万昭王向后靠了靠,目光从发端游到鞋底,又落在蒋行舟双眼中。
木凌道:“他和毕如一样,您不必担心。”
听到毕如的名字,万昭王原本警惕凌厉的目光突然一缓。
这么看来,好像毕如也不是万昭人出身,但为木凌效力多年,应当也立下不少功劳。
就在这时,帐外脚步嘈杂,打帘进来一个将士,跪到帐中,递了封信上来——是氏沟王派人送来的。
信并不长,寥寥数言,是一封求和信。万昭王看过之后略有讶色,却被他很好地掩饰了过去。
“你们看看。”万昭王招呼两个儿子上来。
木凌没说话,他本以为木河会赞同议和,然后顺势推出让木凌作质子的方案,然而木河并没有,他看过信后忖量三番,才道:“我觉得这封信不足以显示氏沟的诚心。”
万昭王问他:“你怎么想?”
“不如双方使臣设宴洽谈,席间再谈议和事宜,若是氏沟诚意十足便罢,若是他们还有别的心思,我们也好留下后手。”
木凌打断他:“慢着,氏沟王出尔反尔在先,如今大战一触即发却又主动议和,只怕是个陷阱。”
“阿兄莫急,”木河慢慢抬眸,笑道,“不战之战,才是上选,不是吗?”
木凌眯起眼,只见木河又道:“本来我两国也是相安无事的,若能和平解决此事,对双方都好。”
“前提是,要和平。”木凌一字一顿。
木河道:“阿兄愿意看到开战吗?”
“你这意思,不论氏沟出什么条件,我们都只有答应的份?”
“你这话怎么这么难听?”木河幽幽道,“我们是议和,又不是称臣。”
“我不是反对议和,”木凌单掌撑案,“要打也是他们,要和也是他们,你就没有半点怀疑?”
木河还要再说,眼见着二人又要起争执,万昭王一掌拍在案上,重咳一声,显有不满。
帐内瞬间安静,万昭王的眼神在两个儿子身上来回逡巡,最后沉着嗓子说道:“设宴,迎使臣。”
木凌急了:“陛下——”
万昭王抬起一只手,“我还没说完,这宴席就设在王宫里,我要亲自见他。”
话音一落,木凌辩无可辩。
事情就这么定了,十日之后于王宫内宴请氏沟使臣。
使臣的队伍由氏沟的名臣韦彰为首,约莫十几个人的排场,一行直入皇宫。皇宫和别院并不在一个城内,所有王子皇孙都要参宴,宫娆也来到了皇城,阮阳便被安置在软榻马车,一并前来。
蒋行舟将阮阳从马车上抱了出来,觉得阮阳似乎又轻了些。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阮阳的指尖好像动了动,等他用手去握住,又不动了。
但蒋行舟没空久留,他得随木凌一同赴宴。
于是蒋行舟将阮阳放在榻上,替他除去外衣,要走时,袖子却被扯住了。
蒋行舟周身一震,这不是错觉!
他蓦然落目,目光所及之处,那只手瘦得骨节分明,却死死拽着袖子的布料不放,连手背的血管都清晰可见!
这是阮阳五个月来第一次有肢体上的反应!
“阮阳?”蒋行舟大喜若惊,俯下身去,“你这是……醒了?”
阮阳没有醒,眼睛还没睁开,眉头深锁,脸色痛苦,好像在经历一场非人的噩梦,呼吸急促,大颗的汗珠就这么顺着额角躺了下来,口中好像在呢喃着什么,蒋行舟忙将耳朵倾过去听。
——不要去。
“你叫我不要去?”蒋行舟坐在榻边,拉起阮阳的那只手,“你醒了吗?……你是不是叫我不要去?”
蒋行舟拍了拍阮阳的脸,又试着让阮阳的手松开,皆是无果。
阮阳面上的痛苦神色也愈发明显,蒋行舟便将他从床上捞起来,手掌一摸后背,浑身一片汗湿。
小厮在门外催了又催,说宫娆已经坐上车往皇宫去了,再不出发就要迟了,蒋行舟却恍若未闻。
他一遍遍地唤着阮阳的名字,每唤一下,阮阳的手便攒紧一分。
然后,那双黑如耀石的眼睛猝不及防地睁开了。
第53章 筵席
阮阳醒了,但又没有完全醒,瞳孔并没有适应光线,目光有些空洞地游离着,飘了半天,只能看到一片模糊。
视觉慢慢回来,紧接着便是触觉。他深吸一口气,空气涌入喉咙和肺叶,激得他不住咳嗽,一边还在寻找着什么,蒋行舟明明就坐在身边,他的目光却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最后才落到实处。
朦胧间,蒋行舟在对他说什么,但他只能看到那一双薄唇启合,说的什么却是一点都听不到。
“不要去……”阮阳只能重复这句话,好像是出于一种本能。
不要去,会死!
阮阳尚分不清自己是死是活,也不知眼下是什么地方。这五个月来他一直在做梦,但梦里永远只有一片漆黑,要么就是一片惨白,只有近日来做的这个梦最为清晰。
梦里,蒋行舟身处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中,珠歌翠舞,语笑喧阗。
这一幕很快就闪了过去,下一幕,原本纷纷攘攘的大殿突然人去楼空,遍地是尸体,梦里的阮阳像野鬼一样翻找,最终找到了气息全绝的蒋行舟,胸口陈着一道血洞。
他被这个梦魇住了,这两幕来来回回地闪,闪着闪着,两幕变成了三幕、四幕,一点点变得充沛丰富,这个梦也有头有尾起来。
万昭国,皇宫,大殿。
宴会,刺客,蒋行舟。
这是一种直觉,席卷了阮阳的所有神经,就像五个月前他看到蒋行舟死于刑台之上的那时一样,阮阳认定这就是蒋行舟的死期。
他不能让蒋行舟去死。
这种强大的意识生生扯着他的五感,让他在昏醒之间翻覆来回。可他怎么都无法彻底醒来,直到今日,好像有一把刀刺进了阮阳的大脑逼迫着他醒过来,如若不然,所有梦境就都会成真,这一去便是蒋行舟的绝命之路。
阮阳两眼干涩地转着,泪水就这么涌了出来。
他没有五个月的记忆,上一瞬还停留在两人被火烧死在小院里的场景,下一瞬便一片漆黑,浑浑噩噩之后,蒋行舟悲惨的死相便清晰地映在眼前。
只有替他擦泪的那只温热的手告诉他,两人都活着,安然无恙地活着。
“蒋行舟……”
五个月来的第一句有意识的话语,沙哑至极。
蒋行舟眉目如星,眼眶通红,视线如同烈火燎原。
阮阳被蒋行舟捂住了双眼,所有的泪水都收在了的掌心,然后,额上覆上了两片温热。
他来不及反应那是什么,仍执着地重复着:“不要去,蒋行舟……不要去,不要去。”
蒋行舟揭开掌,发现一双眼里全是恐惧。
“不怕。”蒋行舟说。
阮阳摇头,明明骨瘦如柴,却不知哪来的力气,紧紧捏着蒋行舟的手腕不放。
“我看到你死了。”他哽咽道。
蒋行舟心口一痛:“我没死呢,你也没死。”
说着,他朝门外唤了声,让小厮拿参汤来。
小厮得知阮阳醒了,半分不敢怠慢,只一会儿便端来一碗热腾腾的参汤,交到蒋行舟手上。
和过去五个月一样,蒋行舟一口一口地喂着阮阳,阮阳小口啜着,喝了两口便开始咳,像风里残破的枯柳。小厮看了这场景,鼻头一酸。
阮阳的气力并不支持他说太多的话,很快又要昏睡过去,但却是拼了命吊着一丝精神,让蒋行舟不能去。
蒋行舟本也不是非要赴宴,更何况阮阳醒了。
但是阮阳怕成那样,是梦到了什么?
梦到他死了吗?
是因为梦到他的死亡,阮阳才会醒过来的吗?
然而,他的安慰对阮阳起不到半分作用,直到重新昏睡过去之前,阮阳都扯着他的手腕不松。
蒋行舟落目于二人交握的双手,仿佛听到了京城的蝉鸣,西南郡的天女花香。
“老爷,还去赴宴吗?”小厮轻声问他。
良久,蒋行舟才平静地抬起眼,“要去。”
他将阮阳的手塞到被子下掖好,站起身,“你今晚看着他,一步都不许离开。”想了想,又添了句,“先别告诉别人他醒了。”
小厮忙不迭答:“是!”
蒋行舟用袖口擦去阮阳额上的汗,又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出门。
宫娆的马车在进宫的路上耽搁了,下来一看,车轱辘被路上的尖石磕掉了一块,转不成了。
宫娆有点急,她是算着时间出来的,若是再晚便要误了时辰,当下也等不了了,只能抱着小孩儿步行进宫。小孩儿哭得厉害,宫娆还得抽身来哄,走得愈发慢了。
侍女催促:“主子,再晚就赶不上了。”
宫娆略擦薄汗,道:“等下殿下看我们没到,会叫人来迎的。”
然而,宫娆一行没等到木凌,倒是等到了迟来的蒋行舟。
蒋行舟大方地将马让给了宫娆,但宫娆要抱小孩,骑不成,左右离皇宫也不远了,两人便一起步行往宫中走去。
蒋行舟牵着马,与宫娆并排走,相隔两三个人的距离。
宫娆笑了笑:“都快要赶不上了,大人还是骑马快快前去吧。”
方才经历了阮阳苏醒,蒋行舟依旧神色如常,道:“赶巧不赶早,还不算晚。”
“你们雍人——”话语一出,宫娆自觉不妥,“你们倒是很豁达的,有的时候我觉得万昭人爽朗些,有时候又觉得还是你们比较通透。”
蒋行舟问:“皇妃见过很多雍人?”
“除却你,还有榻上那位,你两个弟弟,莲蓬,”宫娆道,“再算上毕将军,还有那个王永年,合来有十几个人了。”
“毕将军是雍人?”
“你还不知道?”宫娆有些惊讶。
蒋行舟缓缓摇了摇头。
见状,宫娆也没有细说下去的意思。二人再走一阵,来到皇宫门口,恰好看到使臣的队伍入宫,为首的一个长髯老者便是那大名鼎鼎的韦彰。
如是看来,氏沟也并非全无诚意,毕竟韦彰也算得上是氏沟的脸面了。
二人跟着使臣的队伍之后入了宫,入席时也没有惊动其他人,只有坐在对面的木河抬头往这边看了一眼。
蒋行舟和毕如一起,站在木凌夫妇身后。
时间刚刚好,十五六个使臣就这么随着韦彰走了进来,叩在殿中,高唱祝词。
万昭王与之一番套话往来,韦彰入座,这才算是开宴了。
蒋行舟看似束手垂眸,但余光却一直看着韦彰。
第一杯酒,使臣敬万昭王。第二杯酒,万昭王以礼回敬。三杯之后,只见韦彰从席间站起,拱手作揖,从怀中掏出一封信,交由一旁的万昭侍从,再穿过众人齐坐的大殿,递到了万昭王手上。
万昭王落下酒杯,展信来读,嘴唇微动。
他读得很慢,满殿的人停下进食,就这么看着等,不时有窃窃低语——大家都很好奇信上写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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