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刑的人手举铁杆愣住了,生怕他这一烙下去,立马就能被观刑的群众给生吞活剥了。
眼见着骂得越来越离谱,监刑官擦了擦额角的汗,一把夺过铁杆,咬牙朝蒋行舟的背后按了下去。
却就在这时,门洞底下传来一声尖锐的长呼:“且慢——”
监刑官骤然抬目,只见十几个太监从门洞而来,一个奢服太监向谢秉怀说了什么,谢秉怀神色凝了片刻,然后朝他挥了挥手,让他先别行刑。
谢秉怀脸色不怎么好,不知道是不是热的,在太监背过身去的时候有一丝的阴沉。
一个太监快步上前,跑到了刑台上,擦了把汗,对监刑官道:“太后娘娘有旨,寿宁宫里丢了东西,怀疑是这蒋行舟指使人偷的,让把人带去审,审完了再回来行刑。”
监刑官皱眉道:“这都是定好的日子,怎么能说改就改?岂不是抗旨不遵?”
太监赔了个笑,道:“圣上孝心敦厚,自然是以孝为先的,更何况这还是太后娘娘开了金口的,怎么都怪不到您头上来,您说是不是?”
监刑官为难地看向谢秉怀。
蒋行舟还是端正跪着,那“罪”字就在他背后不到一拳的距离,灼人的温度隔空蔓延。
阮阳一行驭马急奔出城,追兵被远远甩在了身后,才稍微慢了下来。
这么一直狂奔不行,踏月寻霜是马中极品,他座下的这匹马可吃不消。
他将剑交给阿南,让他学着自己那样握着,随后摸出匕首来,眨都不眨眼就往肩头刺去,刀剑一旋,将那箭镞就这么生生剜了出来。
他痛的额上冒汗,反手封住了胳膊处的穴位,找了找,没有能捆住伤口的东西,便往脑后一探,将发带抽了下来。
一头乌发如瀑而泄,阮阳这才发现这发带不是他的那条。
——眼前这条,九根细细的缎带结成了一条二指宽的长缎,做工很粗糙,但缎线纵横交织,难解难分。
是蒋行舟编的……?
送给他的?
为什么……之前不送呢?
最后那几句无声的道别浮现在眼前,阮阳攒紧了发带,目光无意识地游离。
蒋行舟真的会等他吗?
阮阳思绪繁杂,将二人道别的情景在脑中过了一遍又一遍。
每过一遍,他的心就向下坠一点。
-看吧,多看会。
为什么多看会?以后看不到了吗?
-走吧,听话。
为什么那么急着要他走?蒋行舟还有别的打算没有告诉他吗?
-我等你。
这句话,蒋行舟说了两遍,但没有一次是看着他的眼睛说的。
蒋行舟在撒谎。他根本就半点都没有等的意思!
他骗阮阳离开,是因为他早就知道他走不了了!
什么回去和木凌商量,什么一路上埋伏太多恐难脱身,什么在朔州再聚,都是假的!都是蒋行舟骗他的!
阮阳一口气差点没上来,眼冒金星。
为什么当时没看出来他在撒谎!为什么会被那云淡风轻的笑容给骗了过去!
胸口一阵闷疼,阮阳眼前一黑,竟是差点握不住缰绳,像失去意识一样向后倒去。
这一刹那,阮阳眼前如同走马灯一样闪过了许多场景,都是此前从未见过的。
——大理石的刑台,蒋行舟跪于其上,周围围了很多人,有卫士,有布衣。一片嘈杂中,百十个穿着黑衣的蒙面人从天而降,手里的兵器折射着烈烈日光,金属碰撞,震耳欲聋。
黑衣人们所过之处尽是纷纷倒下的卫士,蒋行舟在这一片雷霆万钧中回过头来,被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长刀一刀贯体。
一刀,两刀,三刀……
尖叫骤起,人群大乱,血染红了整片刑台——
阮阳猝然倒吸一口冷气,空洞的眼神终于找到了焦点,阿南拽着他的衣领,才没让他从马上掉下去。
“你怎么了?”阿南神色担忧。
阮阳根本听不到,耳畔全是嗡鸣。
他刚刚看到的那是什么?
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场景!
是梦吗?
阮阳狠狠地摇头,浑身血液逆流,下一秒,竟是提着阿南的后领将他从马上扔了下去,调转马头。
阿南摔在地上,滚了两圈,好在他学了些功夫,并没有受伤。他跑了两步,冲着阮阳大喊:“大侠!你干什么去!”
阮阳根本不回头,阿南被毕如从地上一把捞了起来,扔在身后和小厮挤在一起。
踏月寻霜的速度更快一些,三两步就超了过去,挡在阮阳的马前,生生将他逼停。
阮阳的眼神中透着寒涧的冷意:“你要拦我?”
“——如果郎君要回城的话。”
“让开。”
“我再说一遍,”阮阳咬牙,“让、开!”
毕如驭马不动,却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味。
踏月寻霜不耐地打了个响鼻,马蹄交错踏着,毕如摸了摸马鬃,这才让踏月寻霜安稳下来。
毕如道:“我奉命行事,不会让的。”
阮阳点点头,直接抽了剑出来,一头乌发随风狂飞,另一只手还捏着那条发带。
他语气森然,带着十足的杀意:
“好,那我就杀了你。”
谢秉怀眼神中闪过阴鸷,眼见着那太监都开始解蒋行舟脚上的镣铐了,转身在看不见的角度压下满目怒气,然后坐了下来。
赵太后横插一脚是在他意料之外,赵太后的立场基本等同于弘帝的立场,遗诏的事瞒不住了。
手中茶杯转了三个圈,轻轻地放下。茶盖被放在杯旁,被谢秉怀不动声色地一推,摔在地面,裂成几瓣。
碎盏为号。
这是谢秉怀最不愿意走的一步棋。
但他绝对不能让蒋行舟落到赵太后的手中——哪怕要杀死蒋行舟也在所不惜。
人群外,一群黑衣人像乌鸦一般掠天而过,这些人和王灵一样,都是谢秉怀私下养的精锐,很多人都曾经奉职于十二卫军,身手了得。
卫士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了一跳,很快回过神来,提刀厮杀。
黑衣人的目标很明确——劫走蒋行舟,如果不成便当场取他首级。
卫士们意识到这一点,将蒋行舟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
但他们没想到,又不是斩首,不过是区区烙刑居然还能有这么大的场面,虽说之前被指点过,说今天可能会有一个人来劫囚,但怎么也没想到来了这么多人,各个都是个中好手。
广赤门外,人群尖叫逃窜,一片大乱。
蒋行舟目光如水,危坐不动。
毕如捂着胸口疾喘,剑直直插在地上,扶着剑堪堪站直。
二人只过了二十招,阮阳一掌拍在了毕如心口,结束了胜负已分的交手。
方才只要一念之差,阮阳就会拍碎他的胸骨。
但他没有。
阮阳翻身上马,看着毕如道:“你带他们回万昭,这也是大人的命令。”
他回头悠远地看了眼小厮和阿南,“大恩不言谢,若有命再见——”
这话不能乱说,上一世说了这些话的全都战死沙场了,阮阳住了口,收回目光。
饶是阿南和小厮再迟钝,也知道阮阳这一去要面临什么了。
毕如还没开口,阿南却从马上跳了下去。
“阿南!你干什么!”小厮也跟着跳了下去,但他没敢跟去,现在的阮阳太恐怖了。
小厮是胆小,但他不傻。
他比任何人都想救自家老爷,可老爷说了让他们先走,他就只能听,因为他知道自己根本做不到什么,只要不给老爷添乱就是最大的帮助了。
事实上,他很希望阮阳能去救蒋行舟。
说他自私也行,他只想要老爷平安地回来。
阿南跑着上前,张开双臂,拦在了马前。
“驭——!”阮阳正要纵马,猛然勒住缰绳,再看向阿南时目中怒火乍现,“你也要拦我?!”
“大人不让大侠去肯定有大人的用意!”阿南难得真正像男子汉一样硬气了一回,其实他怕得要死,两条腿都在无意识地发抖,“更何况你还受伤了……就听大人的吧!”
小厮冲阿南吼:“你别发疯了,快回来啊!”
阿南坚定地摇摇头,他知道自己拦不住阮阳,但他总觉得阮阳这一去……就再也回不来了。
小厮喊得脑袋疼:“你长本事了啊你!”
阿南还是不动。
二人吵闹间,阮阳被气笑了。
他嘶哑着吐出一问:“为什么,你们都想要保护我?”
“为什么我就一直需要被人保护?”
“我爹,蒋行舟,现在又多了个你!”
“我到底为什么只能被人保护?我是废物吗?!”
他怒目圆瞪,眼底通红。
“你告诉我!”
“为什么?!”
“大侠——”阿南的眼泪夺眶而出,张了张口,根本没法回答阮阳的诘问,“求你了!”
阮阳无动于衷,抹了一把脸,然后将剑的那端指向了阿南。
没人意料到阮阳是真的起了杀意,小厮吓坏了:“大大大大大侠冷静啊!!”
剑指向了小厮,小厮立马住嘴。又指向了毕如,毕如面色铁青,不置一词。
剑最后还是指回了阿南的面门。
阿南吓得眼睛都闭了起来,还是没让。
只听阮阳高喝:“驾!”
“大侠不要!”
小厮快吓死了。
他死都没想过阮阳居然对阿南也一丝怜悯都没有,明明他对毕如都没下死手!
骏马直直朝阿南冲去,就在长剑即将刺穿阿南的时候,阮阳猛扯缰绳,骏马腾空而过,落地时在阿南的背后扬起一片尘云。
阿南等了半天,没等来预料中的刺痛,转眼一看,阮阳已经乘马走远了,只能看到泼墨的束发在尘土中飞扬。
这是阮阳第三次没杀他。
他脚一软,瘫倒在地。
两边已经开打了,黑衣人下手丝毫不留情,难免有被误伤的民众,惨叫声不绝于耳。
“啊——!”“救命啊!”“快跑啊!!”“爹!快站起来啊!快跑啊……爹!”
没人能料想到,今日的广赤门竟会上演这一场惨剧。
他们只是想来抗议的,他们只是不想让恩人被莫名其妙地烙上罪人的烙印,他们又有什么错?
没有人能顾得上他们,卫士光是招架黑衣人就分身乏术了,黑衣人又是直冲蒋行舟来的,所有挡在他们身前的人都只有一个死字。
吵嚷声传出了半个城,就连城北住着的人都听到了。
这样下去,所有人都会死的。
除非蒋行舟已经咽气,不然谢秉怀不会罢休的。
蒋行舟闭了闭眼。
不过无所谓,赵太后已经知道遗诏一事,祸水东引,谢秉怀被盯上了。不只是谢秉怀,还有罗洪,还有他党羽下的其他人。他死了反而更好,以免赵太后用他再去威胁阮阳。
两虎相斗,必有一伤。
到时候阮阳就会获得一个趁虚而入的大好时机,鹬蚌俱收。
他的身边掉了一把刀,刀光冷冽。
只要借势一倒,他的脖子就会被那把刀割断。
但他犹豫了一秒,因为他想起了阮阳。
也就在这一秒,那把刀被一脚踢开。
“蒋大人!”罗晗一刀砍向一个黑衣人,“你受伤了没有!”
“罗校尉!”
罗晗穿着私服,今天不归他当值,他是一个人来的。他显然没想到这里会乱成这个地步,也没想到这些黑衣人的身手都这么好,三四个打他一个,他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来。
“娘的!这些人到底什么来头!”罗晗一边怒骂,一边拼命招架。
“后面!”蒋行舟大吼。
罗晗迅速转身,挡住了一击背刺。
他也发现了,这些人是朝蒋行舟来的。背刺的那人根本不与他周旋,翻身从头顶越过,一刀砍向蒋行舟足边的铁链。
一声巨响,铁链没断,黑衣人见状,干脆挥刀朝蒋行舟砍了过来。
罗晗长喝:“快闪开!!”
蒋行舟无意躲闪。
刀落在了肩头,被肩胛骨卡住,只感到一阵尖锐的疼痛,黑衣人将刀抽了出去,又是一砍。
却在这时,一股极大的力道带着峻风袭面而来,黑衣人的胳膊被从根部齐齐斩断,断处鲜血迸发,全都喷在了蒋行舟的脸上。
那道风在蒋行舟身侧游走,只听一片刀剑落地,几人应声而倒。
阮阳浑身鲜血淋漓,披发未扎,手中死死攒着那条发带,朝蒋行舟一步步走来。
那双漆黑的瞳孔里,直直地映着满面惊愕的蒋行舟。
阮阳为什么没走?!
“你怎么回来了——?!”
阮阳充耳未闻,转过头去,以剑作斧,一下下劈在铁链上。
“劈不断的!”蒋行舟去扯他,“你快走——!”
更多的人朝阮阳涌了过来,阮阳陡然回头,形如恶鬼。
他好像一个疯子,一剑刺进了他的血肉,可他竟好像感受不到疼一样,竟迎着剑又往上进了一步,然后一剑砍断了黑衣人的脖颈。
那柄剑刺在阮阳腰侧,阮阳肌肉紧绷,又转回身来,继续砍那砍不断的铁链。
“为什么不走……”蒋行舟声音颤抖。
血一滴一滴流了下来,落在他的眼前。
阮阳好像听不到一样,人来了他就杀人,人杀了他就继续砍铁链,这铁链太粗,又是精钢炼制而成,仿佛就是为了防阮阳而炼的一样,根本砍不断。
罗晗擦去唇边的血,回头喝道:“砍他脚啊!!把脚砍了!”
罗晗替阮阳挡走了一个黑衣人,但人太多了,杀不完的。
“不行了!要走了!”
又是一波黑衣人加入战场,三人均是遍体鳞伤。
“你为什么不走!”蒋行舟满眼都是阮阳,他肩头在滋滋冒血,止不住,却连止的意思都没有,“为什么不走!”
铁链上终于出现了裂纹。
“阮阳!!”蒋行舟声音嘶哑,两个黑衣人杀了过来,阮阳躲无处躲,蒋行舟将他一把揽过,剑刺穿了蒋行舟的腹部,一口血喷了出来。
下一秒,黑衣人被阮阳反手一剑贯心。
罗晗抓住了这个档口赶了过来,看了看蒋行舟,又看看阮阳,咬牙道:“我们都他娘的得死!”
“不能死!”阮阳这才终于说了第一句话,“不能死!”
他发了狂地去捂蒋行舟腹部的伤口,又想起来要去砍铁链,跪着转了个身,重新举起了剑。
“我不要你死,蒋行舟,我不要你死。”阮阳一边砍一边喃喃,下手一下比一下狠,剑钝了就换一把。
蒋行舟怎么都没想到阮阳会回来。
按时间来算,阮阳现在应该早就出城了。
他一向最听话的。
方才看到阮阳的那一刹那,蒋行舟感觉和做梦一样。他什么都算到了,猜到了赵太后会出手,猜到了谢秉怀不会放人,早就做好了以己之死保全阮阳的打算。
可他没算到目前这样,没算到阮阳遍体鳞伤地站在他面前,坚决又执拗地砍着砍不断的铁链。
“为什么不走?”蒋行舟跪伏于地,看着他满身的伤,千言万语只留下了为什么三字,痛楚几乎将整个人撕裂,“为什么不听我的话……为什么要回来送死?你到底在想什么!”
“在想你!蒋行舟!”阮阳大吼着,抹去脸上的血。
蒋行舟怔住。
“我在想你,脑子里全都是你,你来告诉我我到底怎么了!我到底为什么会这样!”阮阳双眼猩红,满眼都是绝望,“你教我要惜命,你又把你自己放在何处?!”
“你就是想着把欠我的那一命还了,然后我们两清?!你做你的春秋大梦!我死都不可能让你死的!”
“你为什么推我走,为什么?!我问问你,蒋行舟,你为什么?!”阮阳不看蒋行舟,吼着吼着,眼泪刷地一下就落了下来,“我一个人独活……你问过我的意思了没有?你比我聪明比我能算计,所以呢?你把我也算计进去了吗?!”
话音一落,铁链终于断了。
蒋行舟分不清心脏和身体哪个更痛,一时气血攻心,又吐了一口血出来,直直喷在阮阳的胸口。
他二人还不知能不能逃出生天,这个时候,什么答案都不重要了。
一队军卫从门洞那边蜂拥而至,是金吾卫。
阮阳本来就是要犯,又光明正大地来劫囚,他们得到了死命令,今天要么抓到阮阳,要么提头来见。
阮阳没法带着蒋行舟驭轻功了,然而一道雪白的骏马冲进了刑场,引颈长嘶,停在了蒋阮二人身前。
二人皆是眼中一亮,是踏月寻霜!
“上马!”
阮阳:“罗晗!”
罗晗:“你们先走!”
比起二人来说,罗晗受的伤轻了不少——因为他会躲,不像他们,一个不知痛,一个一心死。
木凌竟然舍得送他们这么好的马,踏月寻霜实在是关外灵驹,蹄下如有风云,跑起来更如闪雷,阮阳没怎么驭马,它也懂得识路,载着二人一路往城外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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