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不高兴了。
蒋行舟觉得新奇,起了些逗弄的心思,道:“嗯,但我也没承认说要去见谢秉怀。”
“但你也没否认,不是吗?”阮阳深吸一口气,将玉佩放在桌上,目光在空中飘了一圈,飘到了蒋行舟的身上,“我发现你现在已经不跟我商量了。”
蒋行舟倒了两杯茶,一杯递给了阮阳,一杯则放在自己面前,想了想,道:“我往前跟你商量吗?”
……也不商量。
阮阳突然有些烦躁,好像他们二人一直就是这样,蒋行舟是会教他怎么做,甚至不厌其烦,一步步地引导他,但他总觉得自己很难与蒋行舟比肩,不管怎么学,都是棋差一招,好像他二人永远不能比肩而立一样。
可他一开始就知道蒋行舟比他更为深谋远虑,不是吗?
那现在为什么又不满足于此了呢?
如同幼时背书却总也想不起下句的那种窒息感朝阮阳裹挟而来,他起身想逃,却被蒋行舟抓住了手臂。
“松手。”阮阳面色微冷。
“以后会跟你商量的。”蒋行舟见他真心要恼,语气便软了七分,“不让你去,是怕罗晗有诈,设若你未曾露面,罗晗一时半会也不能拿我怎么样,可若你出现在那就不好说了。你明白吗?”
听了这话,阮阳的眼中闪过一丝蒋行舟看不懂的复杂,“我不想一直是那个被你保护的人,蒋行舟。”
说着,他甩开了蒋行舟,才走出去两步,另一只手腕又被抓住了。
“你去哪?”
“我……自己静静。”
阮阳看着蒋行舟那脉络清晰的手背,那只手慢慢松了,阮阳却没有因此而感觉到好受半分,他呼出一口浊气,踏出了房门。
蒋行舟眉头深锁,阮阳这无名的不悦来得太快,他还没反应过来,只得冲着那瘦削的背影无奈道:“阮阳。”
却见阮阳刚走出去三五步,又扭头折了回来,表情也有些别扭,“算了,不静了,我还得保护你。这么一想,我也不是总被你保护的那一个。”
“这重要吗?”
“重要。”阮阳想了很久,却想不明白为什么重要。
如果只是同党相谋,双方各取所长便是,可他和蒋行舟的关系又不止于此……是朋友,比朋友又更亲密些,但朋友之上,又是什么呢?
蒋行舟蓦地意识到,自己好像忽略了一些事。
在外人眼中,阮阳无非是两种面孔,一是冷漠,二是刻薄,但他在蒋行舟面前却从不设防,柔软地像刚晒好的棉絮,只要轻轻一揉,棉籽就裸丨露而出。
他知道阮阳是在意什么,心念一动,牵着阮阳在桌边坐下,又把玉佩摆在阮阳面前。
“做什么?”阮阳不解。
蒋行舟笑了笑:“既然如此,跟你商量商量。”
想起刚才一番无理取闹,阮阳的表情更不自然了,“商量什么?”
蒋行舟像没看见似的,说:“罗晗想要借走这枚玉佩,你说,给是不给?”
阮阳想也不想:“不给。”
“为何?”
“没有为何,就是……”
“就是不想给?”蒋行舟失笑,“我怎么教你的?”
阮阳有样学样,自问自答起来:“这玉佩是什么?是吕星的遗物。罗晗为什么想要玉佩?因为这玉佩对他有用。有什么用?”
推到这里,阮阳停了,看向蒋行舟的眼神有些茫然,“我不知道有什么用。”
蒋行舟用指尖一下下点在那玉佩上,慢慢地道:“那便不妨借给他,一、探、究、竟。”
“但若是他用完了之后不想还了怎么办?”
“无妨,他又打不过你。”
阮阳看向蒋行舟,“你觉得我很强吗?”
“不好说,”蒋行舟也顺势看了回去,道,“不如说,我觉得你世间无双。”
他说话时不偏不倚地看着阮阳的双眸,尾音极其好听,像隐在春夜云端的洞箫。阮阳听到“世间无双”四字,面上一红,呼吸也乱了一拍。
蒋行舟把玉佩交给阮阳,让他保管好,至于要不要交给罗晗,则由他定夺,“他还说他有话同你讲,我问他是什么,他也不说。虽说不要往来比较好,但他这人看着耿直,若非为有心之人利用,应当没什么危险。”
阮阳问他:“你觉得我要去吗?”
“我不说。”蒋行舟含笑。
“你说好要帮我的。”阮阳伏在桌边,抬头望来。
“不是不帮你,我可以帮你擦屁股。”
这话本来是说事情不妙后他可以替阮阳收拾烂摊子,但话说出口怎么听都怎么不对味,好像如此粗鄙之言不该从他蒋行舟的口中说出。
说到那两个字,蒋行舟目光不由自主下移而去——只见阮阳端正坐着,精瘦的腰身藏在了宽大的衣袍之下,唯独趴下的时候,又可以看到若隐若现的脊骨轮廓,再往下看去……便是那两个字了。
他一时口干舌燥,眼神也疾疾转开。
近日,天气渐渐热了起来,棉被换成了单被,晚上睡觉时阮阳与他肌肤相贴,他犹记得不小心碰到时指尖的触感,手掌便骤然一握。
越是想下去,蒋行舟越是意乱,甚至难再直视阮阳一眼。
好在阮阳耽于思索要不要去,并没有注意到蒋行舟轻轻将椅子挪后了几分。
蒋行舟提杯一抿,满目深色皆敛于茶水之中。
灯花噼啪响了两下,阮阳终于开口:“我觉得我还是要去的,一为玉佩,二,我也想知道他有什么要告诉我的。”
蒋行舟没看他,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言简意赅道:“别去大营,你定地点,约他出来说话。”
次日,蒋行舟写了一封信,藏在了门口的石灯里。
他知道毕如常关注蒋府的动静,若毕如看到,定会来见他。
但毕如比他想象中来得还要快些,他前脚刚下朝回家,后脚便听小厮说有人找,出去一看,毕如肩扛稻草,喘着粗气站在门外。
注意到蒋行舟的目光,毕如将稻草卸了下来,又摘去头顶的草杆,这才同蒋行舟抱拳,道:“我在城北客栈喂马,刚打了草回来,大人找我有事?”
“有个小忙,还请你和你那几个弟兄留意一下。”
蒋行舟他凭借记忆将那日看到的玉佩图案临摹下来,绘在了纸上。他从袖中掏出一叠纸,交给毕如。
“你们在城中的当铺或者银楼都看看,若有同上面一样的玉佩,还请尽快告与我知。”
他没告诉毕如这些玉佩是什么来头,也没说为什么要找,毕如也没问,俨然一副听命办事的模样。木凌将他们训练的很好,不该问的不问,不该听的不听。
收下画,毕如原样扛起草捆走了。
蒋行舟目送他行至街角,转身入府。
阮阳和罗晗约在了三日之后的子时,地点在城北的一座山丘林中。
阮阳算着时间如约而至,他到的时候,罗晗已经在等了,不知道等了多久,但肩头湿了露水,至少半个时辰是一定有的。
阮阳将蒋行舟给他的那枚玉佩按在胸口贴身收好,这才走了上去。
罗晗这次也穿着夜行衣,见了阮阳,便把面上的黑布摘了下来,二人保持着五步左右的距离,谁都没有先上前一步,也都没有先开口。
正是时,罗晗背后去了一阵风,阮阳脸色一变。
“你使诈?!”
他目中冷厉乍现,云步交叠,直冲罗晗而去。此等急变令罗晗始料未及,他紧忙侧身去躲,然而阮阳攻势不转,竟是冲着罗晗背后而去。
罗晗这才发现,背后的林中藏着一个人,那人见已被发现,踏树要走,却被阮阳在空中抓住了脚踝狠劲一拽,重重摔在地上,生生摔晕了过去。
阮阳的眼神如利刃一般刺向了罗晗:“你同我见面,还需要帮手?”
罗晗也是讶异:“他不是我带来的!”
阮阳并不信他,提刀要杀,罗晗却道:“且慢!”
说着,罗晗扒下这人的蒙面,傻眼了,“你不能杀他,他是我爹的人。”
“你认识他?”
罗晗点点头,陷入沉思。
“堂堂一个校尉,连你爹派人跟踪你都不知道?”阮阳突然发笑。
罗晗此时并不与他吵嘴,也不回答这句话,好似突然想通了什么事一般,缓缓站起身,看着仍半蹲着的阮阳,神色有些晦明难辨。
“我之前约你,是为了告诉你一件事。我本不想多嘴,但……”他顿了顿,接着道,“但是我还欠你一个情。”
阮阳想不起来罗晗什么时候欠过他一个人情,也不明白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提起这件事。
“你不会不记得我欠你一个人情了吧?”罗晗看出了阮阳目中的疑色,问道。
“陈年旧事,谁还记得。”
听了这话,罗晗抿了抿唇,两道粗眉深深纠在一起,“你当时替我顶了一通板子,去了半条命。不记得了?”
“我弄丢了我爹的鱼符,但我爹误以为是你弄丢的,你也闷头闷脑的不知道辩解,后来鱼符虽然找回来了,我爹还是下令打了你三十大板,你在榻上躺了足足一个月,不记得了?”
“那你当时怎么不说是你弄丢的?”
“我——”罗晗语塞。
阮阳道:“算了,反正我也不记得了。”
“亏我还记得。”罗晗脸色有点僵,“不管怎么说,我没有欠人家人情的习惯,总想着找个机会还给你,但你家出了那样的事——”
“本就做不到的事,何必要说?”阮阳轻轻一笑。
罗晗觉得阮阳变了,从前的阮阳虽然话少,为数不多的几句话也尝尝听得人火大,但以前的阮阳是个很好懂的人,能从眼睛里看出他开心还是生气,愤怒还是冷静。
但这个笑意味不明,罗晗看不懂。阮阳明明没说什么过火的话,他却突然觉得自己像被看扁了似的,怒从心来,提起一拳便结结实实地挥了过去。
这一拳猝不及防,阮阳没能完全闪过去,吃了一半的力道,痛得他低吟一声,旋即猛然回身,一肘正中罗晗的侧腰。
二人交手如瀑石相击,下场,自然是罗晗鼻青脸肿,阮阳拳拳到肉,丝毫没给他留半分余地。
阮阳也是气喘颇急,用手背蹭了蹭嘴角,蹭到一抹殷红。
“我爹说你是武学天才,行,我认了。”罗晗捂着胸口躺在地上,目光直追月色,长长地喟了一口气,好像埋藏在心底十几年的不甘都随着这口气而消弭。
“但情还是要还的,”他坐了起来,“我有消息,你娘可能没死。”
阮阳眼神陡然转来:“我哪个娘?”
“你亲娘。我偶然听到的,不知孰真孰假,”罗晗自己给自己接上脱臼了的手腕,疼得龇牙咧嘴,“我听见他们说……芹夫人……我记得你娘……叫姜芹。”
“谁们?”
“我家的侍女……在我爹房里伺候……嘶!!”
“你偷听你爹办事?”阮阳神色古怪。
罗晗脸上腾地通红:“你有完没完?白天听到的,说芹夫人怎么怎么了,但她们有意避着我,我不能直接问。”
“她们说那‘芹夫人’还活着?”阮阳问。
但罗晗摇了摇头,说只是听到了一耳朵,是芹还是秦都不知道。
如今姜芹去世已有十六年了,偏偏恰在这个时间让罗晗听到了姜芹的消息?阮阳觉得一切都太过巧合,不能尽信。
更有可能的是,罗洪猜到罗晗会告诉他,所以故意让罗晗听到这些消息,然后又特意派了人跟踪罗晗。
既然如此,罗洪是否已经知道他人在京城了?
阮阳后脊一凉,指着身后道:“这人……”
“你不能杀。”
“我没说要杀,”阮阳道,“你知道你爹为什么派人跟踪你吗?”
但罗晗显然也是想到了这一层,道:“我没跟他说碰到你的事,他同我不一样,我一个校尉,抓你不归我管。”
不归罗晗管,但归罗洪管。
罗洪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阮阳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饶是带着面具,也可清楚地看出他此时表情峻然。
“我爹是有很多秘密……但这都不重要,我叫你来只是想告诉你这件事。”罗晗说着,站了起来,将几乎被揪到身后去的衣领正了正,“你也不要报太大的希望。我只是觉得,如果她真的没死,你应该知道这些。”
罗晗移开目光,“我们两清了。”
突然,什么东西被抛了过来。多年习武让罗晗动作比脑子还快,下意识一接,再摊开手心时,一枚玉佩就躺在那里。
“没清,”阮阳撑地而起,“你现在还欠我一回。”
说罢,拍拍袖子,扬长而去。
罗晗看了看身后毫无意识的人,再看看手中玉佩,终是将玉佩收入腰间,飞身回了大营。
他的房中有一位不速之客,身着甲胄,在烛光的映照下泛起暖黄的光。
“爹。”罗晗道。
罗洪沉沉应了一声:“规矩。”
罗晗抿了抿唇,一腿后撤,跪膝于地:“参见将军。”
罗洪年过半百,但面上丝毫不见老态,吊睛立眉,坐的时候两膝盖分得很开,手就撑在其上,一副久经沙场的老将架势。
罗洪没叫罗晗起,罗晗也不敢起,跪得稳稳当当。
“你大半夜去哪了?”罗洪道。
罗晗没答,罗洪却眼尖地看向他的腰间,“什么东西?”
罗晗道:“没什么。”
罗洪一眼便看出罗晗撒谎,在桌上抽了只笔,以笔作剑,剑剑直取命门。罗晗自然要防,可不过半招工夫,那玉佩的绦穗便挂在了笔杆上,罗洪一提,便到了他的手中。
“哪来的?”罗洪目露精光。
“搜查来的。”
二人一问一答,每句话不过寥寥几字,不像是,倒像是官囚。
“先皇后的玉佩?”
“不知道。”
“为何不上报?”
“搜查来了,弄丢了,不敢报。”
“方才是去找了?”
“说话。”
“是。”
罗洪得到这个答案,稍稍向后靠了靠,神色却不见缓和,“去,领十棍子。”
“爹……”
罗洪眼刀一扫:“规矩!”
罗晗本还要问他为什么,但自知问也无用,罗洪做事自有一套方圆,从前就是,现在也是。
也只有阮阳那种有什么事都自己扛的人才不会挨罗洪的罚,罗洪此生最痛恨的事情不对,唯二便是狡辩和求饶。
罗晗垂下眼,遮去了满目的不甘,最终只是抱了一拳,默然起身,到门外兵器架上抽了一根粗如成人男子手腕的棍子,反手一棍,正中后背,立马便浮出了一道淤印。
口中每喊一个数,罗晗便打一下,力道极狠,一直数到十,已是汗如雨下。
他看向罗洪,罗洪却连点头都没点一下,就这么目不斜视地从罗晗身边擦肩而过,却在其身后猝然停下了脚步。
只见罗洪微微仰起头,眯着眼看向檐上,罗晗也顺着目光看去——那里却空无一人。
罗洪发现他了!
回去的路上,阮阳满脑子都是这个念头。罗洪是看着他长大的,当年稷王入狱,罗洪并未伸出援手,故而他不知道罗洪的意思,也拿不准如今罗洪会怎么做。
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不能再随意见罗晗了,既然玉佩到了罗洪手上,也没法再贸然探查这玉佩到底有什么用了。
阮阳探向腰间,那里正是蒋行舟给他的那一枚玉佩——他留了心眼,找了个相似的玉佩交给了罗晗,如果能抛砖引玉探出这枚玉佩的真正用途便罢,就算不成,至少不至于什么都拿不回来。
方才一看,罗晗向他们讨要这枚玉佩应当也是瞒着罗洪的,又或许真正想得到这枚玉佩的人是罗洪,罗晗发现他爹有什么事瞒着他,正在暗中调查,却不小心被罗洪发现了。
阮阳满脑子都是为什么,带着一肚子的问题回到了蒋宅,却并没有从蒋行舟那里得到确切的答案。
蒋行舟自然也不可能什么事都知道,他再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也不是神仙。
蒋行舟嘱咐他道:“不管日后出了什么事,你的首要目标永远是保全自己,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阮阳便让蒋行舟再给他做一副面具,等做好,又说,一副不够,再做十副吧。于是二人彻夜未眠,清晨时分,十张面具整整齐齐地摆在了桌上,面目各异。
阮阳一天用一副,用过了就丢到灶里烧毁,久而久之,府内的锅底上都蒙上了厚厚一层树胶烧黑之后的焦炭,擦都擦不掉,只得再买一口。
经过连日蹲梢,阮阳发现,每隔五天便会有三个侍女从罗府出城,但她们目的地并不相同,甫一出城门便分道扬镳,有的人去的是城外酒楼,有的人去的是罗府别院,她们也并不一定是当日来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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