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是这么说,到了后半夜,阮阳依旧迷迷糊糊地滚进了蒋行舟的怀中,蒋行舟好容易才睡着,便索性将阮阳一把揽过,抱着他睡。
次日,蒋行舟起了大早。院子里的药材这几天被搬得差不多了,还是之前的方法,只施不卖,按人头限量。
莲蓬他们又送了几车药来,先紧着城外的疫区,之后才是城中百姓和皇宫,而这些药都是免费的,善名也都落在了蒋行舟的头上。
虽说有了药也不能完全控制住时疫,但新送去疫区的人确实越来越少,到后面,一天下来连一人都没有了。其他几个郡也都陆续收到了西南郡送去的药材,情况陆续见好,但病故者数量依旧惨烈。
——老天爷降下这一场天灾,朝廷无为,好像只有老天爷收拾得了这场残局。
蒋行舟时常带着阮阳出城,韩太医就在城外疫区,他们常去给韩太医送些吃喝,也算是聊表心意了。
朝廷下旨,因病而故的人死后均需火葬,到了二月下旬,城外一烧便是一天。
漫天灰烟下,蒋行舟不由攒紧了阮阳的手。虽说阮阳已经恢复视力,不用蒋行舟再牵着他走了,但这个习惯却保留了下来,阮阳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他甚至也有点喜欢和蒋行舟牵手。
尸体是被金吾卫抬出来的,金吾卫人手不足,甚至还动用到了羽林军的一支小队,打头的那个人就是。
“那人就是?”虽是第一次见面,阮阳同蒋行舟先前的形容却很是贴切,说是身形魁梧,两道浓眉比眼睛还宽,蒋行舟一看就认出来了。
“嗯,”阮阳道,“罗将军的儿子,现在是羽林军校尉了。”
“你羡慕他?”蒋行舟道,“别羡慕,如果你父王没有那一遭事,你年过舞象,就凭你的身手,莫说是校尉,只怕郎将、副将都当得,更别说在朝中随便混个一官半职了。”
阮阳却道:“我不羡慕他,也不想当郎将。”
蒋行舟说:“那便当将军吧。”
“我也不当将军。”
“那你要当什么?”
阮阳踮起脚,用手挡着,在蒋行舟耳边以极低的声音说了句什么。
听罢,蒋行舟稍怔,随后微微一笑,正色问他:“你想好了?”
“还没想好,”阮阳站直回去,“但经历过匪患、水灾、时疫之后,我总觉得人们不该这么活着。其实我上辈子走到最后都是靠着一股气,若真说我有什么拯救苍生的凌云壮志,那倒也没有。”
蒋行舟手心出了点汗,“那这辈子呢?怎么就有了?”
“嗯,或许从你不让我杀涵音子开始,就慢慢有了。当时我只知道有的人该杀有的人不该杀,但该杀的人,又要如何去杀,这些是你教给我的。”
蒋行舟无声一笑,不远处,火光再起,他便转过身去,牵着阮阳上马,待阮阳坐定,才一夹马腹——这匹马是送药的万昭人最后一次来时带给他的关外名驹,通体雪白,名唤踏月寻霜。
时至三月,这场浩浩荡荡席卷天下的时疫才终于落下帷幕。
然而,谢皇后缠绵病榻已久,沉疴难起,最终还是在三月初六这日清晨薨逝了。
第36章 丧仪
依宗法,谢皇后的葬仪定在了十日之后。出殡当日,百官素服,跪于昭阳殿外,皇后的灵柩就躺在殿中,待吉时至,泥金回纹的灵位则被捧着,从百官之中穿行而过,直直朝殿内而去。
“哭拜——!”
百官齐叩首,只听哀哭声骤起。弘帝于殿中肃身而立,手在那楠木的灵柩上轻轻抚去本就不存在的浮尘。
而后,他回过身来,眼下是两团青色,整个人也显得憔悴许多。
“诸位爱卿,”他清了清嗓子,“皇后在世时温柔贤淑,与朕相伴相知多年,操持后宫诸事从未有过半分差池。而今皇后归天,独留朕孑孓于世,是乃大凄大悲。朕与皇后仅育有大皇子阮钰,便立阮钰为太子,以告慰皇后,在天有灵!”
哭声骤然小了许多,显然是没料到弘帝会在这个时候做出立储的旨意。
弘帝还没说完,又道:“这三年来缕有天灾,想来也是朕治国无方,引得先祖降罪,如今皇后先朕一步去侍奉先祖了,朕感其宽仁,从今日起斋戒九九八十一日,举国一应告丧,之前荒废了的祠庙便修整起来,一来是为惦念皇后,二来也是祈求祖宗宽恕。”
此言一出,登下便有人反对:“陛下,万万不可!如今时疫才过,百姓尚来不及整歇,又要大兴土木,到时候——”
弘帝打断他:“爱卿所言有理,朕也有这一层考量,既然如此,钱由国库来出,人也从各地的官员去调。”
“且不说——”
弘帝似乎是有些累了,叹了口气,“朕都明白,但终究也是为了祈福庇荫天下百姓,既为人臣,朕自然记得他们的好,待一切事毕,再论功行赏就是。”
弘帝此举并非是突发奇想,从弘帝亲掌大权开始便天灾人祸不止,民间早有传言说弘帝并非是真龙天子,若不然,上天也不会降下这么多的灾祸来。
对于这一道旨意,百官之中有人附议有人反对,皇后的霎时便如街口的菜市一般人声鼎沸。弘帝抚着额角,好像真是精疲力竭,软倒在椅中,但他心意已决,容不得旁人再劝。
若是再耽搁,吉时便要过去了,众臣纷纷住了口,重新换上悲悯哀悼的面孔,静默着,看着那金锁金环的灵柩被抬出来,一路抬进皇陵,几抔黄土下去,谢氏皇后从此以后便是书中人了。
蒋行舟将这些看在眼里,心道荒唐。
今日葬仪,谢秉怀并未露脸。早晨他府上的下人来报,说是谢秉怀伤心过度卧床不起,今日便只能缺席。
若是他在,看到弘帝借着自家女儿的葬仪的名头做这么大的决定,又不知道是怎样一番感想了。
皇陵外,阮阳在等蒋行舟。在看到阮阳的那一刻,蒋行舟才觉得心情好了一些。
“走吧。”他上前牵起阮阳的手。
阮阳跟着他走了两步,道:“我听里面很吵。”
蒋行舟侧目看他:“你就没想着溜进去一探究竟?”
“大白天的,若真被发现,还不是给你添麻烦。”阮阳笑了笑,“出了什么事?”
“皇帝立阮钰为太子,也是借着皇后归天的由头,下了举国大兴祭祀的旨,”蒋行舟讽刺一笑,“他若真心爱护皇后,就不会在这个时间说这种事。”
“钱哪里出?”
“国库出。皇帝想借祭祀堵住百姓的嘴,若是今明年风调雨顺了,民间那些质疑皇帝的声音自然就会慢慢消失。”
“他说要加税么?”阮阳皱眉。
“没有,但羊毛出在羊身上,迟早的事罢了。”
二人一路步行,皇陵在城南往外,蒋府在城中以北,从皇陵到家的路上途经皇宫,便能看到行色匆匆的羽林卫,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阮阳向那边瞟去一眼,道:“你前脚刚去皇陵,坤宁宫那边就出了事,说是皇后的遗物里少了东西,怀疑是被谁偷了。”
“少了东西?”
“玉佩,”阮阳道,“遗物里所有的玉佩都不见了。”
二人都没有看热闹的闲情,眼下也到了午饭的点,蒋行舟想着今日同阮阳打打牙祭,刚走出没两步,便闻脑后一道雄声:“且慢!”
二人应声回头,只见罗晗快步上前,看到蒋行舟身着官服,便随意地抱了个礼,而后问道:“大人这枚玉佩,能否交于末将一看?”
说着,他指向蒋行舟的腰间。
蒋行舟道:“为何?”
罗晗说话时中气十足,面对谁都是同一种语气,“大人这玉佩,同皇后娘娘遗物中丢失的几枚有相似之处。”
蒋行舟礼貌轻笑:“我等刚参加完皇后的,连宫门都没进。”
“既然如此,只消末将核查清楚,便会将玉佩还给大人了,”罗晗道,“末将有命在身,还请大人不要为难末将。”
蒋行舟没有要给的意思,他竟是伸手要摘,被阮阳在空中挡了下来。
见状,罗晗神色一变:“既然如此,就休怪末将无礼了——”
蒋行舟却道:“不过一枚玉佩,你且拿去看便是。”
他将玉佩摘了下来,丝绦并起来收于掌中,再递到了罗晗的手上。罗晗从襟中掏出来几幅画,一张一张地翻过去,在翻到某一页的时候突然停了,随后猛然抬头,“来人!”
几个羽林卫瞬间将二人围了起来,只一刹那,蒋行舟便感到身旁阮阳浑身绷起,便捏了捏他的手心,让他稍安勿躁。
“怎么,蒋某的玉佩和皇后娘娘的一样么?”
罗晗并不与他言语,直接下令将二人羁押,阮阳则趁乱以快到看不见的速度一指点在罗晗肋下,趁他吃痛,顺势将那几张画抽了出来,只看去一眼,便讥讽道:“你是不识字,还是不识画?”
听到阮阳的声音,罗晗一愣。
——那夜见到罗晗之后,阮阳便让蒋行舟重新给他做了一副新的面具,罗晗这才没有第一眼将阮阳认出来,但尽管阮阳已经刻意换了声线,但这声音中的清冽他还是记得的。
罗晗再怎么样也是个校尉,这些羽林卫都在罗晗手下当差,听到阮阳出言不逊,一个个都有些窝火,但罗晗却抬起一掌,让他们不要动作。
阮阳将画交给了蒋行舟,蒋行舟看了看,道:“这两枚玉佩确实相像,但皇后那枚是暗雕,我这枚是浮雕,材质也有所不同,只不过画在纸上,乍一眼看上去难辨甲乙,自然不怪这位——”
罗晗木着脸,“罗晗。”
“——这位罗将军了。”
蒋行舟又把画还给了罗晗,点了点画旁的两排小字,“罗将军看好了,上面写着‘羊脂胎玉’,我这枚是普通白玉。”
罗晗狐疑地接了过来,再三比对,这才面上一赧,却还是大大方方地抱拳:“是末将疏忽,多有得罪。”
蒋行舟似笑而非,“无妨。”
从罗晗手中接过玉佩,蒋行舟无意识地用拇指抚着上面的纹路,只见阮阳一心要走,而那罗晗却一直盯着阮阳,恨不得将他的脸上盯出个洞来,便道:“罗将军还有事么?”
罗晗犹豫道:“这位是……?”
“我的仆从,叫元小树,”蒋行舟不动声色地转眸,去问阮阳,“你们认识?”
阮阳:“不认识。”
罗晗:“认识。”
蒋行舟挑了挑眉,表情有些微妙。罗晗便讪讪别开眼,道:“看错了,不认识。”
蒋行舟未有恼色,抓着阮阳便走,待行出十数步,才靠近了阮阳的耳边,低声道:“你以后不要同罗晗来往了,至少你别再去找他了,也别与他交手。”
阮阳抬眼,蒋行舟解释:“他认出你来了,暂不知他存着什么样的心思,还是小心为上。”
阮阳乖顺地点了点头,惹得蒋行舟想去摸一把他的脑袋,还是忍住了。
“回去同我好好说说这位罗晗,还有他的父亲,罗洪。”
入夜,蒋行舟靠在榻头看书,等阮阳沐浴完了推门而入,便起身让了个位置,让他躺进去。
他思绪有些杂乱,京城的变故比他想象中还要多一些——皇后被害的背后理由,不知是不是赵太后派来的刺客,以及刺客后腰不明意味的梅花,现在又冒出来了一个不知敌友的罗晗……他觉得他与阮阳好像置身于一张巨大的网下,随时都会被落下的网生擒活捉。
他看了小半个时辰都没翻过去一页,还是阮阳走了过来,抽走他手中的书,一边擦着濡湿的长发,一边问道:“睡么?”
蒋行舟道:“睡。”然后又把书拿过来,在书架上放好。
就在此时,伴随着一声轻响,一枚袖珍的竹镖刺破窗户纸,直直钉在了桌上。上面还带着一个字条,没有落款。
——明日子时三刻,城外竹林见。
蒋行舟不动声色地将字条藏在袖中,恰逢阮阳闻声回头,看到了那枚竹镖,登时便抄起剑,要寻着月色去追。
蒋行舟将他拦了下来,“兴许是刺客,你此时追出去,恰好中了他们的埋伏。”
阮阳向来听蒋行舟的,见他这么说,便将剑放了下去,脸色仍是不大好。
蒋行舟吹熄灯烛,在被子中将那张纸揉成了碎末。
翌日夜,蒋行舟自然要去赴约,他知道阮阳不会让他一个人去,便提前正色与他说好,这次他不许跟。
阮阳想起上次他独自去见谢秉怀一事,问:“你要去见谢秉怀?”
蒋行舟不置可否,只让他先睡,随后独自出了城。
三月春如少年,竹影剪碎圆月,远处传来几声狗吠,在寂静的夜晚格外嘹亮。
蒋行舟在竹林中的一个石亭里等了片刻,便听到身后竹叶沙沙作响——有人来了。
这人身着夜行衣,头戴黑巾,连面部也蒙了黑布,遮住了口鼻,只剩下一张眼露在外面。
他见到蒋行舟,先是一惊,而后便起了走的心思,但还未及有所动作,便见那蒋行舟缓缓转过身来,面上笑如春山,对着他道:“蒋某业已等候多时了,罗将军。”
闻言,黑布之上,那一双目中显有惊错。
蒋行舟道:“习武之人,右臂常较普通人更为有力,写字也入木三分。”
罗晗不信:“就凭这个?”
蒋行舟又道:“我还猜,你本是想约我那仆从的,你见他进了屋,便以为那是他的卧房,殊不知他与我睡在一起。”
蒋行舟释出一笑:“罗将军不是不认识他么?”
罗晗并不答,走到石桌的对面落座。是时吹来一阵风,竹叶飒飒作响。罗晗将面巾收于掌心,道:“你可知你那仆从是什么身份?”
未待蒋行舟答,罗晗自己又答了:“也是,你怎么可能不知道,你同他都睡一起了。”
显然,罗晗是误会了二人的关系,但蒋行舟也没有同他详细解释的意思。这幅姿态在罗晗眼中又成了默认,不由再多看蒋行舟两眼,蒋行舟也洒洒潇潇地让他看。
其实在雍国,余桃之好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雍国的开国元帝便养了很多面首,当时还一度盛行成风,而今弘帝是第四代国君,虽然不像当时那样有风行之势,但也并非奇闻。
“你究竟是什么人?”罗晗看了半天,问道。
“蒋行舟,奉值大理寺少卿。”
“不是问这个,”罗晗道,“你如何识得阮阳?”
“这话该我来问你,罗将军,”蒋行舟则说,“你为何要深夜约见阮阳?”
“别叫将军,我不是什么将军。”罗晗摆了摆手,这称呼让他有点不舒服。
蒋行舟改口:“罗校尉。”
罗晗没来由有些不喜欢蒋行舟,眼神亦带了几分古怪:“我不同你说,你且叫他亲自前来。”
“你只能跟我说,我不让他来,他不会来的。”
这一番话语速声气皆不缓不急,罗晗却听得几乎抓狂:“你这人好赖话听不懂?这话只能跟他说,明白吗?”
蒋行舟觉得那罗洪将军教出来的人是不是都有些缺乏耐性,阮阳曾经是,这罗晗也是,便道:“那我走了,罗校尉请自便。”
蒋行舟拂袖起身,说是要走,便真的头也不回。
真就走了?罗晗眨了眨眼,眼见着蒋行舟已行出了十数步,忙高声道:“慢着,既然都来了,可否借你那玉佩一用?”
蒋行舟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有什么用?”
罗晗答非所问:“今日没有阮阳护你,我若存心想拿,还有工夫让你在这里问我?”
蒋行舟转过身来,腰间空空荡荡:“属实不巧,今日正好没带。”
罗晗张了张口,而后又抓了抓本来就不怎么整齐的头发,似乎想要动手,想了想,有些暴躁地放弃了,“算了,你走吧。”
以肉眼所见,罗晗好像并没有什么恶意,好像阮阳是不是罪王之子于他无干,他对阮阳和蒋行舟的厌恶只是很单纯的不喜欢这个人,与这一切背后盘根错杂的故事无关。
这罗晗,不像阮阳口中形容的那样趋炎附势,倒也有些意思。
蒋行舟作了一揖,阔步离去时,又不免心生好奇:这玉佩是吕星的,既然已经确认了,这枚并非皇后遗物中少的玉佩,罗晗现在又要它做什么?
蒋行舟骤然觉得,吕星或许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么简单:一个普普通通的太医,因为一桩皇室毒案获罪,最后流落到一个小镇当起了学堂先生。
吕星当年究竟知道些什么?这玉佩,跟他知道的那些事有什么联系吗?
回来时夜已深了,阮阳还没睡,但也不是在等蒋行舟,烛火下,阮阳捧着那枚玉佩仔细地在看,听到推门的动静,也没有回头,只稍微抬了抬眼皮,淡淡道:“你没去见谢秉怀,你出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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