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阳不能日日往罗府跑,便在城门外等着,最棘手的是,罗府侍女众多,每次出城的人又不一样,阮阳并不记得她们的面孔,但将军府的侍女固然与寻常侍女不同,也并非全然无迹可寻,只是要多花很多工夫,须得一个一个排查她们所去的地方,最后再统合起来看,有没有什么端倪。
这是个笨办法,但总比打草惊蛇好。
然而,这日出城的侍女中有一个熟面孔,他心念一动,跟了上去。
这侍女路经酒楼不停,至罗府别院也不曾驻足,只一路向北,走了一个时辰,才来到一个村口。
这个村子阮阳之前也见她来过,只不过当日她来是傍晚,阮阳等了一夜也未见她出来,便猜她可能是回村省亲的,没有多作他想。但今日一看,省亲的人大多带着手礼,而侍女一路行色匆匆,路过几个铺子都没说要买点什么带回家,大概率应当不是省亲了。
这个村子靠着一座小山丘,这侍女来到了山脚下的一间小屋前,四下看了看,然后掏出钥匙打开大门走了进去。
因是傍山多阴,大多数的村民并没有选择将家落在这一片,周遭只有两三个草屋,还都离得很远。
那侍女进了屋后待了一阵,随后端出来一盆污水,倒掉后又进了厨房,不片时,端出来一碗汤不汤面不面的吃食来。
阮阳在树上坐着,只觉得这屋子哪里都怪——四面是土垒砌的墙,但却没有留下窗户的位置,通体只有一扇窗户,位置还极其之高,几乎就在屋顶之下一掌的地方,没有窗纸,就这么开着。
再说院子里,工具都被收拾地整整齐齐,但大多很新,也没有锄头一类劳作的用具,与其他村民的小院相比,缺了不少生活的气息。
如果里面住着的是一位年事已高的老人,不能劳作,那么这侍女回来的时候又怎么会什么都不带呢?
于是他这回耐下心来,只等侍女回城,便进去一探究竟。
这一等,又是一晚上。次日清晨,侍女迎着晨露匆匆返程。待侍女走远,阮阳这才从树上一跃而下跳进了院中,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膀,而后推开门。
屋内极其昏暗,只有那扇小窗里透出了一道光,照在了靠近门的位置。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腐烂的气息,阮阳花了些时间适应黑暗,而后寻到烛台点燃,屋子里这才稍微亮了一点。
另一边靠墙放着的是一张土榻,上面铺着草席和褥子,再之上,好像躺着一个人。
那种挥之不去的霉味便是从那处传来的。
阮阳并没有上前,借着昏暗的烛光看过去,待他看清,只觉得耳中嗡地一想,好像是一根铁棍猛地敲向了他的后脑一样,再听不到其他的声音。
下一秒,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疾疾冲出屋外,深吸了两口气,却愈发头晕目眩,一张口便哇地吐了出来。他浑身冷汗,待到什么都吐不出来了,胃部还是一下一下地抽搐着,他死命地扼着自己的喉咙,几乎要将整个胃呕出来一样。
蒋行舟赶到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
阮阳一手扶着树,一手扶着胸口,吐得昏天黑地,站都快站不住了,便蜷缩在树旁,仍旧是无意识地干呕着。小屋的门大开着,里面黑洞洞一片,什么都看不到。
蒋行舟心下大惊,上前扶起阮阳:“怎么了?!”
阮阳回过头来,双目涣散,惨白的脸衬得他的瞳色愈发的漆黑,已然是满脸泪水!
阮阳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好像瞬间丧失了发声的能力。这是又哭又呕,被气噎住了,蒋行舟一掌拍在他的后背,阮阳重咳起来,咳着咳着,嚎啕大哭。
“蒋行舟——!!”
阮阳撕心裂肺地抓着蒋行舟的手,力道之大,让蒋行舟觉得手骨几乎要碎了。
这到底是怎么了?!
阮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声嘶力竭:“我娘……那是我娘——!”
“你娘?”蒋行舟下意识看向小屋。
就在这时,蒋行舟身后走出来了一个人,道:“大人,我先进去看看。”
那人是毕如,是和蒋行舟一起来到这里的。见蒋行舟点头,毕如走进小屋,过了会儿又走了出来,面色有些复杂。
“里面是什么?”蒋行舟问他。
“是……一个人。”毕如很为难地回答,这个用词他斟酌了很久,但不管怎么斟酌,说起来都有些诡异。
阮阳喉咙嘶哑,哭声苍凉,好像溺水的人一样死死抓着蒋行舟不放,直到阮阳悲伤到极致又弯下腰开始干呕,蒋行舟终是看不下去了,道:“毕如。”
毕如会意,手刀劈在阮阳后颈,阮阳便晕了过去。
“我先带他回蒋府?”毕如将阮阳背了起来。
蒋行舟站起身,轻轻地擦去阮阳满头的汗,才点点头,“交给你了。”
“大人放心。”
二人离去之后,蒋行舟这才踏进小屋,才半只脚进去,空气中的怪味便惹得他皱了皱眉。
烛火映照下,土榻上躺着一个人,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躺着,好像丝毫没有听到屋外的嘈杂一样。
蒋行舟上前,揭开了盖着的布单,一个人露了出来,但只一眼看去,蒋行舟便倒吸一口冷气。
这人上了年纪,遭受过极刑,四肢被砍,本该是鼻子和耳朵的地方只剩下血窟窿,舌头也被剜下,一张脸上只剩下一双眼睛,此时竟然大大睁着,居然还在缓慢地转动着。
但这一双眼睛形如桃花,与阮阳的那一双极为相似,虽是上了年纪,而且不辨五官,但从骨相来看,年轻时定是个名满京城的美人。
这是……阮阳的娘?!
阮阳竟亲眼看到了自己的亲娘变成了这幅样子?!
思及阮阳方才的反应,蒋行舟心中大恸,一颗心都揪得生疼,他不由倒退两步,撑在了桌子上,桌上原本堆着的一堆书便被他这么推了下来,扬起了地上的浮尘。
为什么会有书?
蒋行舟扯回一丝理智,将书捡起来,只见那几本书上的字迹均出自同一人手,匆匆看下来,才意识到这是十几年前的稷王手书。
手书上,韩太医之前所说过的前朝秘闻一应所载,除此之外,还提到了一个东西——先帝遗诏。
手书上说,稷王偶然得知先帝病逝前曾写过一封遗诏,交给了当时的大内总管曹英,交代他在自己殡天之后才可宣读遗诏,但这封遗诏却不翼而飞了,以至于所有人都以为先帝没有留下任何遗训,之后弘帝登基,顺理成章。
明明写着重要秘密的手书,竟然就恰好放在姜氏的屋内,恰好让阮阳和蒋行舟发现,恰好读到了?
一切会这么巧吗?
门口,传来一道雄浑的声音:“早知道你们会来的,蒋少卿。”
蒋行舟猛然回头,逆光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虽是看不清面庞,但蒋行舟已然知道他是谁了。
是罗洪。
就在几息之前,蒋行舟才幡然醒悟,这一切都是罗洪故意而为。
毕如今早来报,说当铺银楼都没有画上的玉佩,但他见一个女子身上戴过一样的,他打听了一下,得知那个女子偶尔会来这里,便悉数告诉给了蒋行舟。所以蒋行舟才会来到这里,恰好碰见了阮阳。
罗洪派出刺客,拿走了皇后的玉佩,目的是引导蒋行舟和阮阳二人往羽林军的方向追查。他还有意让罗晗听到侍女谈话,勾起罗晗疑心,所以罗晗见到蒋行舟的玉佩之后才会起了自己调查的心思。他了解自己的儿子,知道他一定会私会阮阳,是借罗晗之口诱导蒋行舟与阮阳一步步顺着玉佩的线索追查下去!
不管是罗府侍女也好,玉佩线索也好,都是罗洪故意让他们知道的,目的就是让他们找到这里来。
这些手书,想也不想便知道也是故意放在这里的。
但是,为什么。
“为什么?”
蒋行舟站起来,迎面对上了罗洪,问道。
这一问没头没尾,但罗洪听懂了,道:“为什么引你们过来,还是为什么要兜这么大的圈子?”
“为什么非要他亲眼看到这一切?”
罗洪一怔,没想到蒋行舟竟会问出这个问题。
蒋行舟长身直立,深吸一口气,道出一问:“以这样的方法,让他亲眼看到变成这个样子的娘亲,将军不觉得残忍吗?”
“残忍?”罗洪沉默了很久,说道,“或许是吧,是我思虑不周了。”
“将军此言差矣,您先是派出刺客,得到他确实在我府中的信息,又借亲儿之口放出情报,将我二人引到此处,如何能说思虑不周?”蒋行舟一笑,没带什么情绪。
“能看透这一层,你很聪明,”罗洪道,“但你于情于理都不该这么同我说话。”
蒋行舟了然。
他稍作歉意地欠了欠身,随后郑重道谢:“多谢将军让他母子相认,他今日所见所闻均是他自己调查所得,好坏都与将军无关。”
罗洪深深地皱起眉:“你误会了。”话是这么说,却并没有解释的意思。
蒋行舟看向他,语焉不详:“是吗?”
罗洪此人极重规矩,他高坐羽林军大将军的位置,没有人敢用这种眼神看他,也没人用这种语气对他说话。可细细品来,蒋行舟礼节周到,面上表情温和带笑,根本没有一点可以诟病的地方。
他看着阮阳长大,面前这姓蒋的年轻人跟阮阳的性格南辕北辙,比阮阳不形于色,也比阮阳更有城府,他很好奇,阮阳是怎么和他走到一起的。
罗洪眯起眼,心里的计较并未流露出来:“我养了姜氏十几年,若真是有什么所图,早就该去跟稷王邀功了。”
“稷王还不知道姜氏变成了这个样子?”
“不知道。”
蒋行舟又问:“姜氏不是病死的吗?”
“我救下她的时候她已经成了这样,大夫说她饮过毒酒,是侥幸捡回一条命。”
“误饮?”蒋行舟有些惊讶,呼吸一轻,很快否定了自己。
不可能是误饮。
罗洪道:“稷王的家事,外人不好多问。”
“既然是家事,”蒋行舟顿了顿,“将军为何插手?”
“她已经成了这个样子,”罗洪板着脸,看了蒋行舟一会,然后慢慢俯身,捡起掉在地上的手书,道,“设问,若是你,你救不救?”
蒋行舟没有答他。罗洪将方才捡起来的手书握在手中,到桌上又拿起剩下的一本,叠在一起,交给蒋行舟。
“一共三本,都是稷王写的,你替我交给阳儿。”
蒋行舟看着他动作,道:“将军看过上面的内容了吧。”
罗洪没有否认,“我知道阳儿的心思,但我爱莫能助,只能帮他到这里了。”
说着,他掏出先前从罗晗手上拿走的玉佩,也一并还给了蒋行舟,“犬子鲁莽,多有得罪,如今物归原主。”
蒋行舟手捧手书,罗洪便将玉佩轻轻搁在了三本的上面,朝蒋行舟微微颔首,拔腿欲走。
“罗将军,”蒋行舟道,“我还有一个问题,将军大费周章,无非是不想牵扯到罪王的案子中,那如今为何又要冒险亲自前来?”
罗洪的背影一滞,回了一半的头来,“我本不该来的。”
本不该来的,却还是来了。
本不该救姜氏的,却还是救了。
罗府与稷王府有通家之好,罗洪也是一副与阮阳情同父子的模样,可蒋行舟仍旧觉得哪里不对劲,罗洪的话很难尽信。
原因无他,蒋行舟只觉得罗洪并不像他所表现的那样对阮阳如此疼惜,若真是疼惜,那么他只要花一点点的心思,便能想出一万种更为委婉的方式告知阮阳真相,而不是像如今这样,骗着他走进一片深渊。
蒋行舟知道阮阳有多思念他的娘亲,他有多思念,今日就有多痛苦。他痛,蒋行舟的心便也陪着一起痛。
这才是在意。
阮阳醒过来时,蒋行舟就坐在榻旁,手里拿着帕子,小心地擦去他额上的冷汗。
那一双眼和蒋行舟的对上时,二人什么都没有说,眼泪就这么从阮阳的眼眶里滚了出来。
“蒋行舟……我娘……”他哭得很克制,甚至于没有一点哭声,肩膀在小幅度地颤着,“我娘……”
蒋行舟心如刀割,掌心抹去阮阳的泪,而后将他按在怀里:“没事了,我都知道的。”
阮阳整个脸埋在蒋行舟的胸口,起先没什么动静,就在蒋行舟安抚地拍着他的背的时候,终是忍不住,发出了动物般的哀鸣。
他前世没这么哭过,今生也没这么哭过,但只要一想到上一世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他娘就这么受尽折磨最后死亡,他就心痛得几乎窒息,恨不得将自己杀了再重生一次。
蒋行舟只能这么抱着阮阳,直到泪水湿透了前襟,甚至皮肤都感觉到了那一片微濡。
不知过了多久,阮阳不哭了,蒋行舟以为他哭睡了,低头去看,却见阮阳通红的眼眶下满目寒霜,嘴唇一动,吐出几个字来:“我要杀了他。”
“杀谁?”
“我父王,赵太后,皇帝,所有害我娘变成如今这样的人!”
说着,阮阳竟真的翻身下榻,满屋子找剑,蒋行舟当然不可能让他找到,又将他一把拉了回来:“我陪你,但你现在不能去。”
“为什么不能!”阮阳彻底崩溃了,吼道,“我娘都那样了!我连保护她我都做不到!我不当皇帝了!我当不了皇帝!我连保护她我都做不到!!”
说罢,阮阳又开始哭。
“不是你的错,”蒋行舟将几乎癫狂的阮阳拥入怀中,下巴抵着他的头顶,极尽温柔,“过一阵子……先好好休息一下,过一阵子,你做什么我都陪你。”
他一遍遍地重复着“不是你的错”,不知道阮阳听进去了没有,但哭声却越来越小,再过片刻便不哭了。
短短一日,阮阳好像把这辈子的泪都流干了。
蒋行舟心下酸楚,在这样的阮阳面前,他不管说什么、做什么,都显得万分笨拙。
翌日一早,阮阳便出了府。蒋行舟知道他要去哪里,便给小厮使了个眼神,让他跟上。
阿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蒋大人没让他去,他自然不会跟。
阮阳一路走得很快,出了城,几乎要飞起来似的,小厮赶忙拽住他的衣角:“元大侠,你等等我!”
阮阳充耳未闻,小厮气喘吁吁地哀求:“大侠,你就等等我,老爷让我看着你,你走那么快,我又不会武功,跟不上啊!”
同阿南一样,小厮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知道老爷本来是会陪着元少侠一起的,但老爷还有公务在身,只能让他代为跟着。他从来没有辜负过老爷的期望,这一次也一定会好好地看好元少侠的。
小厮下定决心,再回过神来,手里的衣袍已经被抽走了,放眼看去,阮阳早已行出十步之外,小厮咬了咬牙,努力迈开腿追了上去。
他一路小跑跟着阮阳来到了一个小屋外,阮阳在院子里呆呆地站着,神色怔愣。
小厮上气不接下气地问:“大侠……怎么不进去?”
阮阳的眉宇间便浮上一丝痛苦,转头对小厮道:“你去……看看她,还活着没有。”
小厮哎了一声,虽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还是推开了门,刚进去没两步便被床上的姜氏吓了一跳,连滚带爬地出来了:“大大大大大大侠!”
“还活着吗?”
见小厮疯狂点头,眼睛几乎要从眼眶里掉出来,出口的声音都被吓得没了辨识度,“那那、那是个什么东西?!”
阮阳看了看木门,又看了看小厮,依旧是一个神游天外的状态,轻轻地说:“那是我娘。”
“你娘??”
阮阳点头,神情平静得好像在谈论别人的事,连方才那稍纵即逝的痛苦之色都不见了。
元大侠的娘怎么会在这里,又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小厮疑惧交加,非常想问,同时也觉得此时并不是问问题的好时机。
他咽了口唾沫,只见一个侍女模样打扮的人端着一盆什么东西走了进来,与二人打了照面。但侍女并没有惊讶之色,好像知道今日这里会有人来一样,见了面只是屈膝行了个礼,继而端着盆走进了小屋。
阮阳让小厮跟上去,小厮当即想拒绝,但又想起蒋行舟的吩咐,只好咬咬牙,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那侍女将姜氏身上的被单掀开,然后手法娴熟地给姜氏擦身子上药,小厮心道非礼勿视,背过身去。
看到这样的姜氏,小厮很惊讶,这样居然都能活下来,当真是命大!
姜氏背后长了不少褥疮,每次清理起来都很费功夫,侍女从早晨一直忙活到将近正午,而阮阳就一直在院子里这么站着,像一棵生了根的青松。
相似小说推荐
-
支配者(沉槐) [无限流派] 《支配者[无限]》全集 作者:沉槐【完结+番外】晋江VIP2023-12-10完结总书评数:514 当前被收藏数:31...
-
巨星写文掉马啦(吃货东篱下) [穿越重生] 《巨星写文掉马啦[穿书]》全集 作者:吃货东篱下【完结】晋江VIP2023-6-28完结总书评数:632 当前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