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擦着手,将姜氏的衣服整好,回头问小厮:“我家主子让我问问以后还用不用我们来照顾夫人了,若是不用的话——”
小厮指着院内的阮阳:“你问他,我我我不知道。”
侍女便走过去问阮阳的意思,阮阳听罢,点头说有劳了,话音刚落,很快又摇了摇头,说不用你们麻烦,我自己找人来。
侍女皱着眉道:“郎君记得找有经验的婢子伺候,夫人身上的疮口不好清理,若是不小心碰破了,那可是要命的大事。此外,夫人肠胃不消化,吃食也得用点心思。”
阮阳不想把姜氏再交给罗洪,但正如侍女所说,他多年从未照料过姜氏,不清楚姜氏的情况,事发突然,他也没有能照顾好姜氏的信心。
踌躇不决之际,办完公务的蒋行舟来了,听到了二人的谈话,道:“还请回禀罗将军,之后还是原样这么照顾着,至于药材吃食的花费就不用将军自贴腰包了,派人来蒋府领便是。”
侍女说了声好,钻进了厨房。
蒋行舟让阮阳等他,自己去问了问侍女姜氏的情况。
侍女一边做饭一边道:“每个月初一十五,我们会从城里带大夫来给夫人瞧瞧病,但夫人最近的精神一天比一天不好,上回大夫来就说情况不怎么乐观了,但人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我们就得好好伺候着。”
“预估着还有多少日子?”
“不好说,好一点的话还有几年,不好的话今年入冬之前,再不好一点……”侍女说到一半不说了,将青菜倒进锅中翻炒两下,“三位郎君也在这里吃么?”
这侍女很有眼力见,知道蒋行舟的身份,却没有称呼他为大人。
蒋行舟点点头,她道:“那我多做一些,弄好了我就要走了,若是夫人出了什么事,只管差人上府里叫我们就是。”
不片时,侍女端出三盘青菜三碗饭来,淡得没什么油水,然后又将面片汤端去伺候姜氏吃完,这才又端起盆,掩上大门走了。
吃过饭,蒋行舟让小厮把小院里打扫一下,屋子里面也打扫打扫,看看姜氏躺着的干草濡了没有,若是濡了,让他再打一捆新的来换上。
小厮领命下去,蒋行舟又去看了一遭姜氏,出来时还见阮阳站在灶台边上,问他:“阮阳,你想去看看你娘吗?”
阮阳迟疑了一会,摇了摇头。
他不敢去,他怕看到那样子的姜氏。
他明明杀过很多人,前世还上过战场,亲眼见过将士的尸体堆垒成山,暗红的血液侵染了整片大地,但那些都不如姜氏此时的样子令他恐惧。
蒋行舟了然,进去将手书拿了出来,陪着阮阳坐在角落,阮阳在发呆,他也不急着唤阮阳,就这么一页一页慢慢地翻。
之后,二人常来小院探望姜氏,阮阳起先根本不敢踏进那屋门一步,后来好歹是敢进去了端水送药了,但他每次都只是匆匆放下东西便走,眼神从不曾向那榻上看去一眼。
姜氏时睡时醒,醒着的时候若是碰着阮阳送水进来,那眼神就一直跟着阮阳走,直到阮阳放下东西出了屋子,看不见了,好半天才茫然收回。
蒋行舟注意到了姜氏的反应,站在窗边,俯下身道:“夫人能听到我说话,是不是?”
姜氏的眼睛看向蒋行舟,缓慢地眨了眨。
蒋行舟微微一笑,站起身,看向阮阳离去的方向,道:“令郎出落得很优秀,夫人可以放心了。”
姜氏张了张嘴,大概是想说什么,但她说不出来,两滴泪顺着眼角的皱纹静静地滑了下来。
屋内只剩下蒋行舟和姜氏两人,蒋行舟走去将门关上,随后拉了一把椅子过来,坐在榻边。
“忘了告诉你,他身上的毒已经解了。”
姜氏费力地睁大眼,这样的表情配上她全非的面目煞是骇人,但蒋行舟却不甚在意,接着道:“当时他们跟你说此毒无解,是不是?”
姜氏的眼睛更大了,眼轮的肌肉一缩,抻得皱纹都平了些。
蒋行舟就这么看着姜氏,他想了很久要不要开口提这件事,但他很希望能得到姜氏的一个答案,更希望姜氏的答案与他猜想的不符,他希望是他猜错了。
“当年是你给他下的毒吧,夫人。”
姜氏直勾勾地看着蒋行舟,眼神没有一丝偏移,蒋行舟的心沉了沉。
“不只是他,还有稷王,稷王妃,稷王世子,应该都是你干的。稷王浸淫官场多年,不论是戒心还是警惕应该都胜于常人,却就这么中了圈套,下毒之人一定常年在王府居住……我早该想到会是某位枕边人的。”
说这话时,蒋行舟很希望姜氏能眨眨眼,或是做点什么动作,好让蒋行舟知道他猜错了,但姜氏没有,她确实开始摇头了,但这个动作她并做不好,光是动一动脖子就需要花费很多的力气,她很快便精疲力尽。
“这样,如果我猜错了,夫人就眨眨眼。”
姜氏的眼睛合了起来——
蒋行舟大松一口气,脱力地靠在了椅背上。
——然而那双眼就一直闭着,再也没有睁开。
蒋行舟突然说不出来任何话了。
从罗洪口中得知姜氏曾经饮下毒酒之后,蒋行舟便隐隐有了猜测,姜氏虽不至妾室,好歹也为稷王生儿育女,若是误饮毒酒,一定会在王府内进行救治,就算最后不治身亡了,也不会沦落到如今这个地步。
所以只有一个可能,稷王发现了姜氏所为,赐下一杯毒酒,阮阳被彻头彻尾地蒙在鼓里,还一直以为自己的母亲是病死的,他父亲是因为太忙才不来看他的。
姜氏的所有反应都证明蒋行舟猜得没错,给阮阳下毒的人不是吕星,而是辛辛苦苦怀胎十月将他生下来的亲娘。而且姜氏心怀必杀的决心,她一点后手都没有留过。
蒋行舟动了动嘴唇,好半天都没能组织一个完整的问句出来。他有很多想问的,但到了最后,只化成一句:“他当年……应该还很小吧?”
姜氏这才睁开泪眼,缓缓眨了八下。
“才八岁……”
八岁的阮阳会是什么样子?亲眼看到装着母亲的棺材被抬出了王府,父亲日渐疏远自己,偌大的王府竟连他容身之所都没有。
姜氏闭了闭眼,似乎不忍再听,淌下的眼泪就这么一滴一滴地洇在枕巾上。
“夫人本该死于那杯毒酒的,”蒋行舟叹了口气,看向姜氏的眼神中则多带一分凉意,“这样,阮阳就不会亲眼见到自己的亲娘变成这个样子,你们费尽心思想要隐瞒的,也会随着夫人的棺材一起被埋进地底,永世不见天日。”
姜氏的眼睛里突然划过一丝哀求。
蒋行舟知道她在求什么,无非是求蒋行舟不要告诉阮阳真相,但事到如今,他只觉得讽刺。
“只要他问,我一定会说的。”蒋行舟道,“稷王瞒着他,你瞒着他,瞒了这么多年,他……该知道真相的。”
蒋行舟说完,姜氏惊恐地睁大眼睛,发出艰难的喉音,像即将断气的野兽面对步步逼近的天敌,明知无力回天,还是拼尽全力试图做出最后的挣扎。
但蒋行舟很快发现她并不是在看自己,这道的目光绕过了蒋行舟,直直看向了门口。
哐当一声,铜盆落地,里面的水哗啦啦洒了一地。
蒋行舟倏然回头,只见阮阳手足无措地站在门边,蹲下身捡起盆,扭头就走。蒋行舟意识到他全听到了,连忙追了上去。
阮阳在院子里走了两圈,然后推开大门走了出去,他在村子里漫无目的地走,走到村口又走回来,回身时恰好和蒋行舟撞了个满怀。
“你都听到了?”蒋行舟问他。
阮阳没哭,相反,他整个人异常平静,静得像一潭死水,本就漆黑的瞳色此时看去更是深不可见底。
“她……都承认了吗?”阮阳问。
蒋行舟点了点头。
阮阳勉强提起嘴角笑了笑,“蒋行舟,你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好不好?”
蒋行舟皱起眉:“阮阳——”
阮阳伸出手止住他的后话,兀自走了两步,蓦然转身,抛出一问:“究竟什么才是真的?”
蒋行舟哑然失语。
阮阳看了看天上,阳光洒在他的脸上,有些刺眼。
“我以为我娘是这个世上最爱我的人,但给我下毒的人恰恰就是她。在她眼中我和我爹他们没什么两样,他们该死,我也该死,哪怕我是他的儿子,我也该死,就因为我爹是稷王。”
“我怨恨我爹对我不甚惠确,他从来不主动来看我,但我知道他在默默关注我,刚开始我确实以为他忙,但怎么可能有人忙到连一盏茶的工夫都没有呢?”
阮阳自嘲一笑:“我现在终于明白了,因为我娘是害他和他妻儿的凶手,我娘是凶手,那我又是什么呢?他还愿意养我育我就已然是深仁厚泽了,我还能奢求什么呢?”
这个消息,比阮阳亲眼见到母亲被做成人彘更要令他痛苦万倍。
他是真的很迷茫,这几日浑噩昏蒙皆是因为他娘,但此时他觉得他自己好像一个笑话。
他问蒋行舟:“我爹那么警觉,为什么不在我娘还没动手的时候就杀了我娘?”
“因为……她不止是凶手,还是你的娘亲。”蒋行舟想了一会,如是说道。
“这是真相,还是你以为的真相?”
阮阳摇摇头,他已经什么都不信了,姜氏也好,稷王也好,前朝秘闻也好,帝党罪行也好,一切仿佛都没那么重要了。
这天地间,什么都是假的。
蒋行舟目含担忧,双唇抿起。
阮阳就在他面前站着,但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离阮阳很远。
他不能回到过去改正那些上一辈人犯下的错误,也不能让阮阳忘掉所有的这一切,甚至连一句说得出口的安慰都没有。
阮阳并不怪他,只是笑了笑,带了几分凄凉:“蒋行舟,让我自己待一会。”
这句话几乎是哀求了。
蒋行舟没出声,阮阳转过身,却突然被蒋行舟从身后抱住。
“我们走吧,阮阳。”
阮阳没有回头:“走……哪里去?”
“哪里都行,天地之大,我们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你要带我逃吗?”
“嗯。”
阮阳轻轻问:“怎么逃?”
“隐姓埋名,就像我老师当年那样,我也可以当学堂老师,而你做什么都行,就什么都别管了,你不管,我也不管了。”蒋行舟抵着他的肩膀说。
“吕星的罪名还没洗清呢。”
“嗯。”
“苛政还没止呢。”
“嗯。”
“你要带我逃吗?”
“……嗯。”如果阮阳愿意的话。
“蒋行舟,你是真的吗?”
阮阳沉默了一会,突然转过身来,很认真地看着蒋行舟,问道:“我分不清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了,你告诉我,你是真的还是假的?”
蒋行舟不假思索:“自然是真的。”
阮阳看了他很久,好像在分辨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你是假的也无所谓。”他突然道,好像打定了什么主意。
蒋行舟并不喜欢阮阳的这个语气,他想要解释,但阮阳没给他解释的机会,“我们回去吧。”又说,“我以后不会来这里了。”
蒋行舟张了张口,最后嗯了一声,手心一暖,竟是阮阳主动抓住了他的,再看向阮阳时,阮阳对他笑了笑:“你骑马来的吗?”
这样的阮阳很不对劲,蒋行舟满腹狐疑,一腔担忧无从问起。
回到城内之后,阮阳将自己关进了房间,阿南还要去找他教武功,吃了个闭门羹。
他回头无辜地看向蒋行舟,蒋行舟无心同阿南解释太多,他还有要去的地方——安府。
身为大理寺少卿,蒋行舟没有随意进出宗正寺的资格,但金吾卫不一样,他们是城中守卫,看守宗正寺的卫士一半都是金吾卫的人。
他对谢秉怀有忌惮,对罗洪有猜疑,但安庆和谢秉怀、罗洪都不太一样,光是看安夫人就知道了,安庆是可以信任的。
如果可以让安庆点头,他就能带着阮阳去见见他的爹了。
蒋行舟自然没有自大到能以一己之力抚平阮阳所有的伤,解铃还须系铃人,他再急也没有用,父子之间的事终究还得交给父子自己解决,到那个时候,若是阮阳真的想走,他便陪他一起走,远离京城。
他断然不齿于当逃兵,他自知愧对吕星,却唯独不想让阮阳再受哪怕一点点伤。
蒋行舟去的时候,安庆并不在府中,安夫人很热情地招待了他,又是茶点又是水果,末了还抱歉地说:“看样子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回来的,要不大人改日再来?”
蒋行舟笑笑:“无妨,若是不叨扰,蒋某在这里等着就行。”
“是有什么急事吗?”
“算是急事吧。”
安夫人便摆摆手:“不叨扰不叨扰,大人对我们安家有恩,我们自然记挂着大人的好,别说是坐会儿了,就是旁的,只要我和外子能做到的,一定鼎力相助。”
说着,她又张罗端来几盘酥果。
蒋行舟本要拒绝,却见那其中一盘外面裹了金色的糖衣,煞是好看,心念微动,道:“我能带一点这个回去吗?”说着,指了指那盘金丝酥果。
安夫人一愣,笑道:“行啊,都给大人装起来,这东西是鄙府厨子自己做的,外面买不到。”
谢过安夫人,一直等到日落,安庆才回府。
得知了蒋行舟的请求,安庆没有多问,只道:“每月初十至廿日,宗正寺值守的卫士会换成我之前的属下,我同他们说说,见了大人莫要阻拦。”
“多谢安副将。”
“无妨,但宗正寺内毕竟……大人应该有分寸。”
安庆没挑明说,但蒋行舟有恩于他,又多行善事,他自然愿意帮一手。
“我都知道,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
有了蒋行舟这句话,安庆满口答应,临送走蒋行舟,又嘱咐道:“大人若要去的话,不要停留太久,毕竟里面还有羽林军的卫士,到时候说不清。”
蒋行舟点头谢过他,手提安夫人给的食盒,沉甸甸的,也不知道安夫人装了多少吃食进去的。
路过糖人的摊子,他又买了一个吕洞宾,一并放进食盒里。
待他回了家,将食盒里的金丝茶糕和小糖人都拿出来放好,唤阮阳来吃,一连叫了三声都没人回应,蒋行舟推开卧房的门,里面一个人都没有。
再往檐上看,阮阳平素最爱坐在檐上发呆,此时也没在。
蒋行舟有种预感,阮阳走了。
卧房里,床头摆着一把匕首和一把剑,剑旁工工整整地放着一封信,蒋行舟一目十行,才知道自己的担心终于应验了——阮阳真的走了。
虽是知道之前的刺客是罗洪派来的,临走之前,怕蒋行舟再遇到什么不速之客,阮阳还把自己的匕首和剑都留了下来,又落笔一封,寥寥数语,没说自己什么时候回,只说谢谢蒋行舟。
蒋行舟心底一沉,无意识地将信揉成一团,直到攒成一个坚硬的纸球,才后知后觉地将信原样展开,夹在书里,放到书架上收好。
信被他揉得缺了个角,阮阳的落款也缺了半个阳字。
这一别就是一个月,处处鸣蝉响,是知五月中。
蒋宅门口的石榴树在小厮的精心呵护下终于重新焕发生机,随着天气渐热,居然冒出了一簇一簇的火红,蒋行舟回来时,恰巧见小厮拉着阿南站在树下,小厮道:“你瞧,这叫榴火照眼明,是不是比你们那西南郡的花花草草好看?”
阿南仰头看了会,脖子酸,伸手揪了一丛:“好看,要是元大侠也能看到就好了。”
小厮不满道:“你这孩子挺会说话,哪壶不开提哪壶。”
说着,小厮用肘关节撞了撞阿南,示意蒋行舟就在身后。
阿南连忙回过身,有些抱歉地挠了挠后脑勺,“大人,你回来了。”
蒋行舟没有怪罪的意思,今日上朝弘帝又整出了幺蛾子,翻修祠庙还不够,他还下旨,令各郡长官再建百座祠庙出来,待到秋收之际,再一并祭天告祖。
蒋行舟进了书房,忙到傍晚,小厮叫他用饭,他说不吃,反手提着一壶酒登上了檐顶。
这壶酒是普通的水酒,府里的下人摘了点泡了进去,酒液便泛起淡淡的藕粉,有点像阮阳酒醉之后的脸色。
蒋行舟只浅浅饮了两杯,但他觉得自己好像是醉了——他能从酒杯里看到阮阳的脸了。
酒杯里,阮阳与他对视,那双清冷的眸子略微弯起,好像带着笑意。
于是蒋行舟鬼使神差地也冲那倒影笑了笑,却见酒杯里人脸一晃,消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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