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竟连这个都知道。”
蒋行舟便谦虚道是瞎猜的,谢秉怀的目光在他躬下去的身扫了来回,没发现什么破绽,又道:“谢某还以为蒋大人是一心为民,原来也有私欲。”
蒋行舟没打算替自己辩解,他本来就是为了阮阳。
“……下官鲁莽行事,还请大人恕罪。”
两厢沉默,蒋行舟一动不动,只听厢房外人来人往,不知有哪个喝多了的找错了房间,还撞了两下门,见撞不开,这才作罢。
厢房内,二人一立一躬,菜香便在这无形的过招中四溢开来。
谢秉怀忽作一笑,终于展颜,伸手将蒋行舟扶了起来。
翌日上朝,谢秉怀一马当先,笏板举过头顶,高唱了一通君民之道,而后缓缓跪了下去。
他这一跪,朝中一半的官员也都跪了下去,大有弘帝不应他们就不起的架势。
这事本来是个小事,被一众朝臣这么一跪,弘帝连拖都没道理拖了,当下便答应开库施药,甚至还从自己的私库里拨了些银钱出来救济灾民。
后宫有安妃为首,一众嫔御也纷纷效仿,终于,赵太后也派了亲信,从寿宁宫里搬出了几箱药材出来。
按照蒋行舟同谢秉怀商量好的那样,他将要吩咐金福去做的事写在字条上,由谢秉怀的人带进去给金福。
金福见是谢秉怀的吩咐,自然不敢怠慢,当即便找了个手脚伶俐的小太监,一五一十地吩咐下去。
小太监被安排进了搬药的队伍,跟着另外几个太监进了药库。一连几日,他天天都去,便将这药库摸得熟门熟路。
说是药库,其实也是一个空闲下来的宫殿,叫卿宁阁。虽没人居住,但打扫甚勤,自从空下来后殿内装饰便被人撤了,此时只剩几盏琉璃宫灯,但隐约间也可见昔日的光彩。
小太监搬了药,又跟着其他人出了殿,半路上谎称内急,又溜了回来。
殿内还有其他人在,他赔着笑,说是丢了东西,在殿内好一通翻找,终于在一个蒙了厚厚的灰尘的匣中找到了金公公形容的那种东西。
——长得像树根,乌漆墨黑的,捏起来质地疏松,闻着还有股清香。
小太监不动声色地将东西收入袖中,快步离开寿宁宫,一路避着人,来到宫墙底下,信手一抛——
“你把什么扔出去了!”
脑后突然传来一声大喊,小太监吓得一哆嗦,回头一看,是寿宁宫大宫女,陶春。
陶春三两步上前,揪起小太监的耳朵,横眉竖目骂道:“我刚在寿宁宫就看你鬼鬼祟祟的,说!你是谁!偷了太后娘娘的什么东西!”
小太监吓得面色惨白,“我、我什么也没偷!”
陶春一眼就看出来他在扯谎,尖着嗓子道:“我明明看到你把什么东西扔出去了!”
“我怎么敢骗姑姑——”
话未说完,只听“啪”一声脆响,陶春一巴掌掴去,小太监半边脸立马就肿了起来。
“你这贱腿子还敢扯谎!跟我去见太后!”
陶春不由分说将小太监扭到了寿宁宫,彼时赵太后正在用早膳,闻说有人手脚不干净偷了东西,也只是微微动了动眼皮,“扒他一层皮,看他说不说。哪儿发现的?”
陶春凑上去,压低了声道:“在卿宁阁,他将偷的东西在宫南城墙那边扔出去了。”
“卿宁阁?!”赵太后手中汤匙骤然一落,“把他带来。你找人速去清点一下卿宁阁少了什么!”
于是小太监便被带了上来,哆嗦地跪在殿下,赵太后又提起汤匙,一下一下地舀着汤。
小太监越抖越厉害,才终于听赵太后开口:“谁让你来的?”
小太监自然不肯说,赵太后也不急,一个眼神过去,陶春心领神会,上前又是一巴掌。
一脸数十掌下去,小太监口歪眼斜,求饶声不绝于耳。可这样还没完,陶春又找来几根细针,得到了太后的点头,便一根根地插进了小太监的指甲缝中。
“啊——!!!”
陶春面目狰狞,抽出一根,又刺了进去:“你说也不说!”
“娘娘!太后娘娘!”十指连心,小太监痛得几乎去了半条命,“奴婢不知道,奴婢真的不知道……是宫外的一个大人,奴婢真的不知道!”
“宫外的大人?”赵太后抬眉。
就在此时,去清点的人回来了,附在赵太后耳边说了什么,赵太后神色陡然剧变。
“娘娘?”陶春停下了动作,看向赵太后。
那小太监还在求饶,却见赵太后满面寒霜,眸中锋芒隐现,从牙根里逼出几个字来:“把这东西好好关起来,不许叫他死!”继而转首,广袖一收,厉色问,“陛下下朝了不曾?”
陶春答:“还没有。”
赵太后拍案怒道:“去找宫门守备,给我拦下那个蒋行舟,万不可让他踏出宫门一步!”
陶春领命退下,赵太后又摆弄了两下汤匙,骤然一摔,那胎瓷的汤匙便应声而碎,化为一地齑粉。
下了朝,蒋行舟与几位同僚一起往宫外走,却在宫门口被守备客客气气地拦了下来,说是请蒋大人留步。
“这是做什么?”几位同僚有些不解。
见这阵仗,蒋行舟不慌不忙,回身对几位同僚笑了笑:“无妨,许是陛下找我还有事,先失陪了。”
蒋行舟目送他们离开,这才随着守备军而去,走过了转角,守备军突然一改和气,一掌敲在了蒋行舟的后颈,蒋行舟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再睁眼时,蒋行舟发现自己身处一个仓库之中,木门紧闭,阳光透着缝隙刺进来,照在空气中漂浮的灰尘之上。
手在身后被绑了起来,口中也被塞着布团,蒋行舟试着挣了挣,没挣开。
旁边看守的人见他醒了,敲了敲木门。一直到晚上,木门才被推开,陶春走了进来,对看守的人一使眼色,蒋行舟便被拽起来,推搡着往外走。
但蒋行舟人高马大,陶春推了两下竟没推动,一时恼怒,一脚揣在蒋行舟的脚踝:“走!”
蒋行舟足上吃痛,却是冷冷回身看了陶春一眼。被这双眼一看,陶春莫名觉得寒从心起,回过神来时怒气更盛:“看什么看!娘娘要见你!”
蒋行舟一言不发,跟着看守的人左拐右拐,来到了正殿。
正殿里,赵太后斜身而坐,蒋行舟还没来得及看她的模样,膝弯一酸,便被按着肩头生生跪了下去。
除了赵太后,殿中还有一人,便是大理寺卿,姚昌寿。
“陶春呢?”赵太后找了一圈,不见陶春的影子。
看守的人也跟着往身后看了看,转回来道:“姑姑刚才还和我们一起过来的,许是有旁的事耽搁了。”
赵太后暗骂了一句,复又看向姚昌寿,仿佛在说:这是你的人,你自己审。
下一章阮阳就能看见啦!
第33章 动情
姚昌寿不敢得罪赵太后,站起身来,同赵太后毕恭毕敬地做了个礼,才正对堂下喝道:“蒋行舟,说话!”
蒋行舟直身长跪,未曾出声。
姚昌寿道:“此事可大可小,你若知错能改倒也就罢了,你且将你找了谁,偷了什么东西,东西现在在何处,一一说来,再恳请娘娘恕罪,想必娘娘宅心宽仁,定也不会为难于你。”
蒋行舟还是不言语,姚昌寿又道:“但你若不说,这便不只是偷窃之罪了。你身为朝廷命官,却与后宫之人有来往,本官只好将你行径悉数秉明圣上,到时候……”
姚昌寿说得口干舌燥,端起茶来喝了两口,才续上了后半句话:“……仕途无望,性命亦难保!”
“姚大人,”蒋行舟骤然开口,又看向赵太后,“太后娘娘,”继而微微倾身,以示尊崇,“下官实在不知大人要下官说什么,又是要改什么。下官自认一心如水,也无党无偏,不知是哪里做错了,什么引得太后误会。下官自然愿意一一阐释,但——”
姚昌寿拍掌震案,扬声道:“休要狡辩!”
闻言,蒋行舟索性闭嘴。
姚昌寿怒了:“你说话!”
“解释也是狡辩,下官只好闭嘴。”
“你——!”
姚昌寿双眼圆瞪,有些不可置信——这还是那个为人处世按部就班一本正经的蒋行舟?
“看来姚大人训下无方啊。”赵太后冷飕飕道,“这是——第几回了?”
不待姚昌寿答,赵太后又道:“再一又再二,姚大人倒真是不负哀家所望。”
此话一出,姚昌寿瞬间从脊骨寒到了天灵盖,正要解释,赵太后却不愉地转过脸去,这话便噎在了姚昌寿的喉间,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赵太后叫姚昌寿来时,只说了蒋行舟授命偷窃寿宁宫之物,并未说其中详细,他本以为是一场误会,可赵太后竟提起了安庆一事,姚昌寿这才恍然,安庆一案居然也是这蒋行舟动的手脚。
一次还不够,现在又将主意打到了寿宁宫!
姚昌寿震惊了,他活这么老,没见过这么不怕死的。
只见太后悠悠扶了扶鬓边的金钗,而后缓缓起身。
“蒋行舟,哀家知道你是为了什么人才做出这种事的。既然这样,哀家给你两条路。”她竖起两根手指,“一,将那人交出来,哀家赐你好死。二,把东西和人一起交出来,则死罪可逃。”
蒋行舟笑了:“左右不过一死,太后何不直接下旨?”
赵太后竖眉,“你当真以为哀家不敢?”
蒋行舟当即叩首:“敢问太后,臣到底偷了这寿宁宫的什么东西,也好让臣死得明白。”
蒋行舟算定,赵太后必不可能当着姚昌寿的面将太岁的事说出来,她今日叫姚昌寿来也是为了一切都能看起来合乎规矩一些,届时,蒋行舟之罪是落在姚昌寿的笔下的,与她一个后宫之人无关。
“蒋、行、舟,”赵太后俯下身去,以仅二人可闻的声音道,“哀家知道你偷药是为了那个小杂种。”
“哀家还知道他在你府上。”
“是那个小厮?”太后看着蒋行舟的后脑,“还是那个侍卫?”
蒋行舟不答反问:“那太后今日召臣来,究竟是为了莫须有的偷窃一罪,还是藏匿罪王之子一罪?”
“莫须有?”赵太后怒极反笑,“你是真的不见黄河心不死。”
“臣所未为,便是莫须有。”
“人证已有,你还想狡辩?”
“既然有人证,何不让他上来与臣对质?”蒋行舟突然起身,目光直迎而上。
赵太后勃然变色,一手高举,作势便要挥了下来,却在半空中撤了力道,回身怒道:“把人带上来!”
再看向蒋行舟时,她仿佛看向了一个将死之人,“蒋府抄家,你以为那人还有藏的余地吗?”
蒋行舟默不作声。
很快,几个太监抬着一个麻袋走了上来,将麻袋往地上重重一扔,里面传出来一声闷哼,还扭动了几下。
一个太监顺势一脚踢去,喝了句“老实点”,麻袋便不动了。
赵太后手指麻袋,横眉冷竖:“这里面是替你偷东西的那个太监,哀家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蒋行舟依旧无动于衷。
事实上,事情并未朝蒋行舟预料的方向发展。
此前,为防小太监失手败露,蒋行舟自然也留了退路。
他已经吩咐下去,只要他过午还没回家,便要小厮通知谢府,谢秉怀在宫中早有眼线,也可及时将小太监救走,届时赵太后空口无凭,就算心中已然给蒋行舟判了死罪,一时半会也并不能真的拿他一个朝臣怎么样。
可谢秉怀并未将这小太监救出宫去,只消那小太监屈打成招,供出蒋行舟,再说那丢失的东西是一味药,赵太后便能名正言顺地降罪下来,到时候便真如她所说,罢官抄家。
蒋行舟绝不能认罪,如果不认,他尚能将罪一己揽下,无非是偷盗之罪,还能留点时间给阮阳逃出京城。可若他此刻承认,下一刻御林军便能领命杀进蒋府。且不说包庇罪王余孽是死罪,设若赵太后真心要阮阳死,阮阳眼下毒性未解,目不能视,又能逃到哪里去?
见蒋行舟面色愈发凝重,赵太后心中冷笑,随后厉道:“把麻袋打开!让蒋大人死得瞑目!”
一太监领命上前,掏出小刃划开系着麻袋口的粗绳,里面的人便像蚕一样向外蠕动。
赵太后正要说话,却在瞬间乍然失色。
霎时,殿中炸开了锅。
“怎么是陶春姑姑?!”
局势骤转,太后气得浑身颤抖,胸口剧烈起伏,上前一把抽去陶春口中的破布,怒道:“那太监呢!”
陶春脸上青紫交加,眼角也被磕出了一个血包,张嘴要说话,竟是合着血吐了一颗被打掉的牙齿出来。
“娘娘!”她哭丧着脸要解释,却被赵太后一把掼在地上。
“那太监呢?!”赵太后怒气冲冲,目光嗖地转向将陶春抬上来的人,“我问你,那偷东西的太监呢!!”
众人面面相觑,无人敢答。
那小太监明明就被五花大绑塞进了麻袋,然后又被锁在了柴房,门外还有好几个太监轮番值守,怎么一眨眼,小太监就变成了陶春?
起先,蒋行舟见到陶春也是一愣,但只两息的工夫,便释出一笑,也跟着道:“是啊,那偷东西的太监呢?”
赵太后猛地回头,死死瞪着蒋行舟,五官狰狞,恨不得将他就地分尸。
蒋行舟复低下头去,笑意却是更盛。
这场闹剧一直持续到深夜,赵太后几乎将寿宁宫和卿宁阁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那所谓的小太监的半点踪迹。
唯一的人证不见了,赵太后总不至于平白无故治蒋行舟的罪,就算她肯,姚昌寿也要劝上两句。
蒋行舟什么样被押进了宫,就什么样被放了出来,甚至还客客气气地同赵太后道别。
今日发生的事,完全在他意料之外。
他意料到会失手,也意料到会被赵太后发难,甚至在事情发展不妙时,也为阮阳想好了退路。但他没有意料到竟会是这个结局。
是谁有如此闲情,不仅救出了小太监,还行了一招狸猫换太子?
还有谁能在重兵把守的大内来去自如,众目睽睽之下,饶是精兵千万也如入无人之境?
蒋行舟简直归心似箭,起先是走着,待出了宫,步伐越来越快,直到风将广袖灌得满满当当。
他想见阮阳,疯了一样地想。
他一路阔步,还未踏入院门,便听到上方传来一声清哑的呼喊:“蒋行舟!”
蒋行舟脚步一停,抬头看去——只见阮阳迎着月色,巍然立于房檐之上。他身修如竹,腰佩利剑,衣袍烈烈,没有了面具的遮掩,眉眼间尽是藏不住的笑意,整个人竟比月色还要夺目。
蒋行舟被晃了眼,一时出神。
——阮阳本该就如此,他未失明时,便本就是这样一个鲜衣怒马的绝色郎君。
阮阳飞身而下,像一只矫健的青燕,竟是直直飞进了蒋行舟的怀中,手臂挂在蒋行舟的颈间,骤然一拉,二人便紧紧贴在了一起。
蒋行舟一怔,心跳如雷。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蒋行舟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对于阮阳口中“那个人”的执着,早已化为对阮阳的贪念,对于阮阳的怜惜也变成了浓得化不开的爱意,甚至在听到阮阳亲口承认自己是重生之人时,他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真好,原来阮阳从始至终都只有他一个。
他一双手好似没地方放似的,要扶住阮阳的后腰也不是,就这么垂手站着也不是。他心心念念的人就在他的怀中,只消垂眸,便能瞧见那如玉珠一般的耳垂,蒋行舟几乎是竭尽全力,才遏制住了朝那里吻下去的冲动。
不同于蒋行舟的克制,阮阳甚至还在蒋行舟的怀中蹭了蹭,而后抬起脸,四目交织:“我能看见了,蒋行舟!”
“你——”
阮阳笑道:“我把太岁全吃了。”
蒋行舟一惊:“这样能行?”
“不知道,但我现在能看见了。”
事实上,阮阳整整吐了一天的血,若是普通人,这么蛮横霸道的药劲定是会要了半条命,但阮阳根骨奇佳,又自小练武,蒋行舟将他翻来覆去地看,没看到有什么不妥的样子,心这才放了一半。
“你怎么会去宫里?”
“你的小厮把药交给我之后就匆匆出门了,我估摸着大概是你出了事,便干脆将太岁全吃了,想着没准就解毒了。”阮阳道。
“那小太监呢?”
“小太监不是我救的,我只是看到了那女的踢你。”阮阳说着竟弯腰去翻蒋行舟的袍角,要看他脚上的伤,“踢坏了不曾?”
“我又不是瓷做的。”蒋行舟失笑,将他捞了起来,重新拥入怀中,“原来你是替我报仇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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