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自己欢喜坏了,此刻文樱定是没法见客,墨瑾也定是陪伴左右,无心待客。此刻去了反倒是添麻烦,不如让文樱好好休息休息。明日里白天再去。
林默收回探出一半的步子,回头对桐卓笑笑:“是我不谨慎。还好你提醒。”
“文樱没事,小皇子平安,我就放心了。我们回去吧。”林默笑道。
桐卓和凌海调头准备离开,便在这个时候,内院传来婴儿的啼哭声。
那哭声由远及近,随即林默便从枝桠间瞅到了他。
掩在月光下,那一枚小小的身影如同一块柔软的点心。
一方龙纹软缎明黄的襁褓包裹着他,乌黑的胎发一缕一缕软软贴在稚嫩的头皮上,雪白到近乎透明的肌肤在月光下泛着温润如玉的光泽。
似乎是感觉到了大树背后林默等人的存在,小皇子忽然微微举起胖乎圆滚的手臂,带着初生的乳气软软的哼唧了几声。
蓦然之间,林默心头一宛如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捏了一把。微微的疼,泛着软软的酸。
那是一个婴儿,是一条鲜活的生命,是生的希望,是无限可能的开端。
小皇子的乳香气随着乳母细细碎碎的轻哄声渐渐远去,外院重新恢复一片静谧。桐卓和凌海准备离开,才发现林默呆立在了原地,眸光空洞出神。
“主君。”桐卓轻唤了声。
林默从愣神中回过头来,牵起嘴角淡淡笑了笑。
“走吧。”
率先抬步离开了外院。
深夜的榻上。桐卓低声道:“林默有心事。”
“大概,是和孩子有关吧。”凌海微叹了口气,“林默与我们不一样。主上毕竟是一国之君,江山总要后继有人。”
“是啊,林默身为主君,有避不开的责任在身。他很难吧。”桐卓紧了紧环着凌海的手臂,扭头在他的侧脸啄了一口。
“你们家也因为我,没了香火传承。”桐卓声音低低。
凌海笑出了声,陷在他怀里的纤瘦柔软的身子笑的一颤一颤的抖动。
“我们家又没有皇位继承,卓哥你在说什么傻话。我娘要是九泉之下知道有人像你这样照顾我,她会高兴。”
隔壁的寝屋里,林默陷入了沉思。
桐卓和凌海说对了一半。
林默确实是被那粉嫩嫩的婴儿触动。却又不完全是内疚。
他从不是这样自怨自艾的性子。早在自己站上那九洲之巅持着龙符和婚书自行完婚的那一刻,他便已经想好要承受来自四面八方的口诛笔伐。
但景朝的江山,确实需要一个可堪托付的人。
从性子的锤炼,到帝王之术的传授,没有个十年定是打不了基础。他要早做打算。
此次回宫,他便该和苏景皓提出了。
最好是刚出生的婴儿。没有世家大族的背景羁绊,没有三岁前定性的影响。一张白纸便是最好教导的。
怀着沉沉的心思,林默阖上了眼睛。
而此时此刻的景朝皇宫,御书房内。
苏景皓刚刚合上一本奏折。身侧一叠高摞的折子,尽是劝谏皇上广纳后宫的奏章。
北国有战事,朝野总免不了有微辞。林默作为大栾国的摄政王,又有如此体面浩大的嫁妆和盛世大婚,自然是无人敢诟病他的身份。只是这后嗣,还是得有。
江山动荡,民间不安。后嗣乃是国之根本。
苏景皓措辞犀利,笔触凛冽,刚刚驳斥完这一摞五花八门的劝谏之词。
烛光微晃,他叹了口气,揉了揉紧绷的太阳穴。
林默走了多日了,日常不敢想他。他小心翼翼护着自己的心思不往那个方向去探。一旦探及,就沉沦进去,朝事不思,思绪纷乱,一颗心百转千回不得安宁。
可此时,他不得不想。他要在林默回来之前把朝野的这一波舆论压下去,待林默回来,依旧给他一个山清河宴的朝廷。
他不想让林默听到任何和后嗣有关,和后宫有关的微辞,影响他的心情。
已入子时。元初弓着身子走了进来,剪了剪御书房的烛芯。灯火微晃,苏景皓从神思中回过神来。
眼神淡淡:“什么时辰了?”
“回皇上,子时了。”元初恭声道,随即降低了声量,带了几分小心翼翼,“主君走之前交代过,子时务必要催促皇上回永夜宫安歇,否则要追究奴才的不是呢……”
苏景皓心头一软,眼神不动,挑了挑眉冷冷丢出两个字:“多嘴。”
“是奴才多嘴了,皇上莫怪。烛火也不亮了,不如回去歇息吧。”元初垂下头,带出哀求的语气。
“北国的战报在何处?拿过来,看完再去睡。”
元初慌忙在一堆奏折中翻找,从如山的奏本中取出一份红封奏章,恭敬递过去。
苏景皓皱眉接了过来,低声嘟囔一句:“不得力。”
元初立刻跪下,额头顿时一层汗。奏折笔墨的事情一向都是主君伺候的,他一个侍从,何时伺候过这些啊……主君啊,你可快回来吧……伺候不了啊……伴君如伴虎啊这……
苏景皓淡淡一挥手,遣了他下去,随即展开奏折看了进去。
十万大军兵分三路,将那一路叛军往西驱逐,按照这奏折之中所述,倒并无什么交手和伤亡。只是一味驱逐,带着点引君入瓮的味道。
西边是大栾国的国境线。
苏景皓阖上眸子思忖了进去。
第177章 关门打狗
这定是林默的主意。他要借大栾国富饶的城池引诱叛军,然后借大栾国的兵马一举端了叛军吧。
苏景皓再次睁开眼,眸光变得清湛柔和,唇角溢出一丝笑来。
这个扒家的东西。处理自己国家的叛乱,还要借别人家的兵马和土地。真真是会算计。亏得文樱和墨瑾不计较。
天光大亮。
林默一早便站在了御书房,对着铺在地上的地图思索。
今日战报送来,北国的叛军在刘大将军的十万兵马三路夹击之下往大栾国的方向抱头鼠窜,再有三日便能到凉城。
早上林默刚去看了文樱,她产后虚弱,墨瑾在身侧衣不解带贴身照顾。这一场战事,就全权托给了林默。
林默取了兵符回来,心头感慨。这样沉重的信任,不容辜负。
“宣大将军前来。”林默吩咐门口的侍从。
关门打狗,这一场局,从今天开始就要布下了。
不过片刻,御书房房门大开,一位身形如山,走路带风的人大步流星而来,卷了一身的露水气息,到林默的面前微微一拱手:“见过摄政王爷。”
“免礼。”林默抬手阻止,温声道,“大将军请过来看。”
大将军阔步向前,站在林默的下首蹙眉细细看去。
这是一幅凉城的详细地图,凉城的每一处屋舍街道都罗列其中。牛皮制成的地图之上,更有密密匝匝的批注和圈圈点点。
大将军疑惑不解,抬眸看了看林默:“王爷这是……”
林默嘴角含笑,隔空点了点地图上的批注:“大将军请细看。”
满脸疑窦的人立刻撩袍蹲下身子对着那些批注仔细看去,稍倾,那眉眼从紧蹙缓缓舒展开,微微拧眉,又换了个角度再谨慎看过去。
片刻之后,大将军眉眼俱笑,浑身的愁闷戒备顿消,一个飒然转身,后退两步,撩袍端正跪下。
“王爷当真大才!只闻说王爷擅经济,却不知王爷竟对兵法右如此造诣!改日有机会,靖远定要向王爷细细请教!”
哦,原来大将军名唤靖远。林默摸了摸鼻子,有些心虚。自己这个摄政王,至今也不知道自己娘家的大将军姓甚名谁。
“将军客气了。此幅地图便交给你保管。凉城内的所有隐秘布置,工事安排,就尽数托付给你了。用人不疑,这几日我便不过问了,只待三日后,王君与我同往便是。”
靖远身形一震,面上带了深深的震惊,随即立刻单膝跪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王爷重付,末将定不负所托!”
“大将军请起,兵贵神速,自去安排吧。”林默温厚笑着遣了他离去。
寝殿内,乳母刚刚把小皇子抱走。文樱斜倚在龙榻上,后背垫了厚厚的软垫,从颈部一直绵延到腰后。墨瑾端着一碗温热的牛乳羹,一口一口仔细喂着她。
“我的王君,你这么目不转睛盯着我,已经有两日了。”文樱无奈笑道。
墨瑾摇摇头,熬了几夜的喉咙发涩嘶哑。
“我不敢走开,我怕你消失不见。”
文樱咽下最后一口牛乳羹,轻笑出声:“御医都说了没有危险了,只是当时凶险而已,如今只要休养即可,再过两日,我都可以下榻了。”
“胡闹。”墨瑾沉了脸,远山眉拧成了个结,“鬼门关走了一遭还不消停。”
“我担心凉城的情况。”文樱微微叹了一口气,“我想去看看。”
“哪有人这样的?刚生完孩子,受了场大罪,即便是普通人家,也得好好歇息调养一个月。”墨瑾沉了声音,毫不犹豫拒绝了她。
“欲戴皇冠,必承其重。”文樱伸手,把自己柔弱无骨的指节放到墨瑾的掌间,“身在其位,不能不操心啊。”
“你不必说了,不许下榻,说了不许就是不许。”墨瑾难得对她露出了脸色,斩钉截铁道,“军情重要,子民重要,你可曾想过我,想过你自己?”
文樱呆呆的看着他,片刻时间,眼中便泛起了一层水雾。
“哭什么,说错你了?”墨瑾脸色未变,声音却不由得缓了几分。
文樱缓缓垂下微闪的眼眸,声音幽微:“墨瑾,我那天说的,还算数。”
“我说的,都还算数。你现在……还想离开吗?”
墨瑾闻言,手头一晃,半碗牛乳羹泼了出来。
他慌忙把手里的碗扔到一边的小几上,眸光深深看向文樱。
“文樱,你说的是真的?”
“是真的。墨瑾,我也是人,我也会累。”
文樱浅浅叹了一口气,重新抬眸看着他,“我累了。带我去过你说的日子吧。泛舟五湖,粗茶轻烟,青衫竹马,笑傲人间。”
“好。我带你去。”墨瑾伸手将眼前的人拢在怀里,下颌紧紧贴着她柔软莹亮的长发。
“后日吧。就后日。”文樱低声道。
一晃三日。
林默一早便墨发高束,轻衫简装,与凌海和桐卓一同登上了望烽台。
凉城便在皇城十里处,站在望烽台,恰好堪堪能够看得到那处的烟火。
大将军靖远早在三日前便已经按照图纸的规划,逐批次安排人进去修筑工事。前一日夜里,一万士兵趁着夜黑风高,悄无声息潜入了凉城,按照各自领的命令,无声无息,各就各位。
现在的凉城,可谓三步一个刀子,五步一个陷阱,密密麻麻都是险境。
而那一拨仓惶奔赴而来的叛军,如同饿坏了的豺狼一般,一路被驱逐碾压,灰头土脸到了凉城的城门,却发现守城的尽是一帮乌合之众。
这简直就是天降的惊喜!
即便是已经疲惫不堪的叛军,依然三两下威吓就攻下了城门。三万人马浩浩荡荡入了凉城。
这可是一块肥美的风水宝地啊!
想到这里,这一群叛兵个个都带了嚣张之色,横行着往城中大摇大摆走去。
走着走着,宽阔的大街之上,青天白日之下,队伍末端凭空少了几十个人。
大队伍并没有发现,继续往前招摇而行。
再走了一段,又少了上百人。
如此走过中央大街,冲入凉城的府衙,领兵之人振臂一呼,下令点名的时候,才发现三万兵马竟然只剩两万!
人呢?!
那叛军头子顿时冷汗直流,大喝一声:“人呢!谁人在捣鬼?!”
却如同响应他这一声厉喝一般,一瞬间府衙的各个角落和阴影处哗然冲出数千人,手提刀枪迅速冲入一团慌乱的兵马之中。
领头的人尚未来得及挣扎,便被一刀斩于马下。
整个队伍顿时没了阵脚,倒戈的倒戈,惊呼的惊呼,逃窜的逃窜。
不过片刻,便被收拾的干净。
埋伏在府衙外围的人手甚至都没机会出手,便见着两万人马迅速被捆缚成串,一串一串押送了出来。
浩浩荡荡的凯旋之军迅速修缮街道,拆除工事,不过片刻便已将凉城恢复原样。
林默和凌海桐卓三人始终在望烽台看着,眼角眉梢俱是胸有成竹。
“凯旋了!”
桐卓最先看到那军容端正英气浩然的队伍浩浩荡荡出来,气势磅礴。队伍末端是蚂蚱一般的成串俘虏。
“成了,林默!”凌海兴奋的眼睛里尽是神采,“还得是你的计策灵!”
林默露出一个淡定的笑:“意料之中。”
“太好了!战事已平,可以回家了!”凌海兴高采烈道。
“回家。下午便回。”林默眉眼弯弯,露出一排皓白的牙齿。
笑容刚刚从眼角化到心头,林默微微偏头,眼角掠过远处,忽然眸光一紧。
沿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一个身着宫内服制的内侍急匆匆走过来,步履踉跄跌跌撞撞。
林默心头一跳,立刻大步流星往那人身边飞掠过去。
“出什么事了?”林默厉声喝道。
那小内侍连滚带爬扑倒在地:“陛下……陛下和王君……他们……他们……”
“他们怎么了?!”林默一把将那小内侍从地上揪起来,沉了沉声音,“好好说话!慌什么!他们怎么了?”
“陛下和王君,他们不见了!”那小内侍擦了一把额头渗出的冷汗,呼哧呼哧大口喘气,惊惶之色顿现。
大栾国偏西北,暑气已至,四面八方的风裹挟着令人烦躁的热浪一波一波向空旷高峨的望烽台袭来。
林默只觉得后背一层湿濡。
“凌海,桐卓,你们先行一步,封锁消息,封锁皇宫,任何人不得进出。”
林默声音沉稳如古井无波。
越是这个时候,越是要冷静。
“是。主君。”
矫健的身形如落叶般一晃即消失在眼前,掀起空气中一阵微波。
“你随我回宫,路上细细道来,一个字都不要疏漏。”林默缓了缓语气,转身给了那小内侍一个温厚的眼神。
“别慌,有本王在。”
年岁不过十三四岁的小内侍冷不丁接了这样一个差事,被派遣到摄政王面前传话,一路过来慌得手脚都快不听使唤了,这会儿见了身姿秀岸的摄政王满眼温厚如玉,心头的兵荒马乱竟没来由的平静了几分。
于是跟在林默背后,边走边细细禀报。
第一个发现文樱和墨瑾不见的,是文樱的贴身侍女。
寅时侍女还听见寝殿内有陛下起夜的声音,带着环佩叮当之音,侍女还有些疑惑,怎的天未亮就有梳妆的打算了。
因了陛下一直不喜被扰,侍女并未擅自入内,只静静地守在外殿。
辰时侍女听得殿内一直没有动静,权衡再三,才冒着惊扰圣驾的风险壮着胆子前去叩门。
叩门许久未见回应,侍女大胆推门而入,才发现整个寝殿空无一人。
林默脚步一顿,猛地回头看向那小内侍,眸光中难掩震惊。
“你说小皇子还在宫内?陛下和王君外出,没把小皇子带走?”
小内侍脚步匆匆,林默猛地一停,他脚步没来得及收回,一下子撞了上去,赶紧后退两步,抖着声音。
“是……回摄政王,小皇子还在宫内,奴才过来之前小皇子刚吃了奶,安睡的好好的。”
林默慢慢回过头,不着痕迹的松了半口气。
小皇子还在,可见并非阴谋。
文樱和墨瑾失踪,林默的第一反应便是北国的叛军兵分两路声东击西,偷袭了皇宫。
可若是冲着大栾国来的,怎会不先拿下小皇子?
林默心里有了几分猜测,却不敢相信这会是真的。
沿路步伐匆匆,约摸三炷香的功夫,林默领着小内侍入了皇宫。
桐卓和凌海十分得力,皇宫内外一片宁静,进出皆停,看着却毫无异样。沿路走进文樱和墨瑾的寝殿,路上擦肩而过的所有侍从宫人也都端端正正行礼问安,没有任何惊慌。
林默屏退了所有宫人,关上寝殿的门窗,拉上布帘,眸光瞬间变得机警。
沿着整个寝殿的外殿内殿寝卧,林默一寸一寸细细探查过去。
果然在金龙彩凤御案的一侧,发现了一份信笺。
素花纸笺,是民间通用的款式。外封是山水的底色。书封之上娟秀的字迹清晰写着。
“林默亲启”。
林默心头一颤,指尖微挑,拆开了书封。
素花山水笺上只有八个大字。
是两个人的字迹。
“托君稚子”
“付君江山”
林默掌心微微渗出汗水,迅速在纸笺上染成了一小块水痕。他闭上眼,清晰听到自己沉沉的心跳,如擂鼓之音,从心底响起,击穿了他那一缕犹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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