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之后,如果碰到了熟人,尤其是芳华娘子,千万不能信,问起来,你就说是我叫你出去采购胭脂,芳华娘子知道我不喜欢用他们的胭脂,每回都要自己采购,不会起疑的,记住了吗?”
她边说边将围巾厚厚地裹在宋羽寒的脖子上,遮挡住寒气,还将手上唯一的一个镯子撸了下来,塞在宋羽寒手里。
宋羽寒在厚实的围巾中露出小半张脸,哈了口白气,鼻尖红红地问:“那水芝姐姐呢?”
“我……”水芝愣住了,手指一僵,过了一会儿才缓过来,低声道,“我回不去了。”
她的面上满是迷茫,明明少女芳华仍在,却不再青涩。水芝抬手轻轻抚上自己的腹部,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地重复一遍:“我回不去了。”
“……你别管我了。”水芝深吸一口气,摒弃掉那些情绪,重新镇定了下来,但仔细看她的眼角却明明带着湿润,她语气十分强硬,“记住了吗!”
宋羽寒:“……记住了。”
他抿了抿唇,望着水芝的样子,自己也跟着一起难受,他紧紧抓住手上的镯子,往前踩着雪地一步一个脚印跌跌撞撞跑着,一步三回头,每次回头,都能见到水芝那双湿润释然的眸子,在雪色之中熠熠生光。
不知跑了多久,体内的热气在飞速流失,步履维艰,呼出的每一口气都沉重无比,运转的每一次呼吸都像刀割针矛,他终于快见到了镇子,背后却突然响起一道不确定的声音:“宋羽寒?”
宋羽寒脚步一顿,心中顿时一“咯噔”。
这声音……
只见一个小胖子,瞧着只有五六岁,左眼眉头生了一块黑痦子,拿着一块糖葫芦,歪着头看他。
他道:“你干嘛去?”
刻在骨子里的情绪难以忘记,宋羽寒被他打怕了,一时间嘴皮子有些不利索:“小娃哥,我,我……”
卡住半天,在惊慌和心虚的两种情绪交织下,宋羽寒直接哑了声。
罗小娃上前几步,踢了他一脚,道:“问你话呢,想干嘛去?”
脑子里还旋着水芝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的话,宋羽寒忍住撒谎带来的愧疚,眼一闭心一横:“我帮姐姐带胭脂。”
罗小娃:“姐姐?哪个姐姐?”
宋羽寒紧张道:“不认识的姐姐。”
罗小娃道:“你不是跟着水芝吗?是她叫你带的?”
宋羽寒摇头道:“不是她。”
“那奇怪了,还能是谁。”罗小娃嘟囔一句,不过他这次居然没有追问,要是换做之前,以罗小娃的性子,定是要刨根问底,然后寻个由头打他一顿的。
“算了,随便了,你跟我来。”他转首示意宋羽寒跟上。
……宋羽寒立在原地不动。
罗小娃见状“嘿”一声,诧异道:“走啊?”
宋羽寒迟疑道:“去哪里?”
罗小娃懒懒道:“我阿娘叫我带你去找你阿娘,省得你一天天闹个不停。”
宋羽寒睁大了眼,攥紧围巾说:“……我阿娘在镇子外等我。”
“谁跟你说的?”罗小娃好笑地说,随后又恍然大悟,“哦——叫你买胭脂的是吧,行,行。”
他伸手在宽胖的小身子上摸了半晌,宋羽寒死死看着他动作,却在下一秒瞪大了双眼。
只见罗小娃手中,正拿着一枚从他怀里掏出来的白莹的玉佩!
罗小娃看着他表情变幻莫测,懒懒道:“走不走?”
……宋羽寒依旧不吭声,他内心天人交战了半天,这枚玉佩他曾经亲眼见过,因美得出奇,宋羽寒记忆犹新,绝不可能看错,定是阿娘之物无疑。
但万一他是抢了阿娘的玉佩怎么办?
万一只是一枚做的非常逼真,他根本看不出来的玉佩怎么办?
万一一旦错信,水芝姐姐所做的一切,都被他辜负了怎么办?
一百万个万一,也不如罗小娃回头走几步,他像是见了宋羽寒支支吾吾的模样见烦了,转头就要走,宋羽寒即便心里装了很多犹疑跟害怕,脚却不由自主跟着往前挪了几步。
罗小娃试探着走了一步,宋羽寒就跟着挪了一步,罗小娃再走,宋羽寒就又跟着走。
……罗小娃的嘴角在宋羽寒看不见的角落勾了勾。
就这么一步一停,直到走出了街道,人迹罕至。
宋羽寒有些后悔了,他还是觉得应当先去镇外看看,如果阿娘不在,就再跟着回去也不迟。
“小娃哥,我还是……唔!”
忽然,一只手从他背后环过来,限制住他的挣扎,另一只手携着手帕朝他脸袭来,奇异的艳香瞬间充斥鼻尖,只消一瞬,宋羽寒甚至来不及思考,便陷入了昏沉的深渊。
讲到这里,虽然猜测很荒谬,但除此之外却是再也没有其他的可能,有人道:“那个周公子是个恋童的变态,芳华娘子发现你不见了,便怂恿罗小娃去带你走,却被迷晕了,你为了报复他们,趁他们不注意,杀掉了罗小娃跟芳华娘子,对吗?”
宋羽寒微微抬眼:“说对了一半。”
“什么意思?”
他说了这么多,一旁的阁主早就不忍继续再听,忍无可忍道:“够了吧,诸位道友,还有这位云鹤道长,稀里糊涂地来我斜月阁搅合一通,这场闹剧,是时候结束了。”
朱洛白挑眉道:“闹剧?贵阁弟子还躺在这往生堂之中,阁主,你管这叫闹剧吗?”
宋羽寒淡淡道:“此事皆因我所起,该受的罚,该受的罪我拒不推辞,我所陈词一切,也是希望你们不要将此怪罪道斜月阁上,并没有说你们杀了我师兄,此事就可以就此此不了了之。”
……赵殊锦偏过了头。
朱洛白冷冷道:“凡事都要讲究证据,宋羽寒,毕思墨可不是我杀的,你不信,大可以去查——只不过你应当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宋羽寒道:“多谢你提醒我时日无多,我自有判断。”
朱洛白冷笑道:“有就好,就怕你只是虚张声势,就连蛛丝马迹都查不出来。”
宋羽寒平淡地说:“比试阴招百出,历练纠缠不休,我是不是虚张声势,想必是难不倒你的。”
朱雪音不满道:“宋羽寒,你什么意思?”
赵殊锦眯眼:“你又什么意思。”
梅霜上附着的灵力还在呲呲作响,她们站得并不远,一旁还有四个长老坐镇,朱雪音忌惮着,“哼”一声,不再说话。
两方人更加剑拔弩张,不过从一开始就没笑过脸,其余人居然也就没这么在意他们之间的争吵,有人问:“宋道友,他们将你迷晕后,做了什么?”
宋羽寒停顿了片刻,继续道:“他们将我关在了柴房内,里面又潮湿又黑,我醒来便闻到一股令人难以忍受的令人干呕的恶臭味。”
那人好奇道:“是什么?”
“尸臭。”
“……尸臭?”
“嗯。”
……众人沉默下来,即便是再不可置信,一个逐渐成型的猜测早已浮上心头,但却没有一个人再次问出声。
最终还是茯苓迟疑问道:“……是你的阿娘吗?”
宋羽寒看了他一眼,随后又重新垂下眼来,敛下眸中情绪:“嗯。”
一石激起千层浪,私语传开而来,他们无法想象在一个封闭幽暗的房子里,伸手不见五指,怀揣着兴奋等了快一月的稚童,再次睁眼却是见到自己阿娘尸体的他,会是什么反应,又该是什么反应。
宋羽寒在这里止住了话头,说明白点,他不愿意记得,因为午夜梦回,血淋淋犹如扒皮抽骨的疼痛又会卷土重来。
他小小个的,抱着死去的女人的身体嚎啕大哭,她的身上满是抽打的鞭痕,随便拉开一处便是疤痕遍布,触目惊心。
女人应当是死了有几日,身上皮肤都已经溃烂,露出白森森的白骨,腐败的伤口处蠕动着几只白色的蛆虫,在毫不客气,贪婪地啃食着她的血肉。
“阿娘……阿娘……”
三岁的宋羽寒一个个小心翼翼挑出她狰狞腐烂伤口处的蛆虫,用力挥舞着断臂将四处嗡嗡吵叫的蚊蝇哭闹着赶走,越哭越脱力,像只小兽,靠在母亲的怀里呜咽着。
两具乱世中挣扎着逃亡的灵魂,迈过了荆棘遍布的丛林,挨过了冰寒刺骨的冬雪,却终究天人两隔,永不相遇。
宋羽寒淡淡地说着,平淡得像是与他毫不相干。
说者无意,听者有情,在座也有有血有肉之人,无法按捺住,纷纷掩面不语。
“为了给我一点教训,我在柴房不吃不喝被关了十天。”
“芳华娘子怕我死了,安排罗小娃招呼几个人,每日定时定点来旁听我的动静,有时我没有力气了,他们便制造出一点声响,哄骗我求饶,确认我还没死后,就不再管我。”
“十天!”惊愕的声音响起。
众人默然。
赵殊锦:“恶毒至极,死了又何辜……”
云鹤叹道:“世事无常,皆有定数,他们已经自食恶果,但你也难辞其咎。”
茯苓抬眼,看了一眼云鹤,眼底的厌恶难掩,低声嘟囔了一句“老东西”,一旁的凌波拍了拍她的肩膀。
“所以你借此寻仇……?”
又有人疑惑道:“可你不足四岁,究竟是如何杀了两个人的呢?”
宋羽寒眸中光影明明暗暗,他异常平静,吐出了一个人名:“因为水芝姐姐。”
那人恍然大悟:“是那个将你放走的姑娘!”
“是。”宋羽寒摩挲了一下另一只手的手腕,继续道,“她帮了我。”
日日对着发烂发臭的尸体,并不是一件可以忍受的事。
冷到发颤,饿得昏沉,皆是家常便饭,半夜是最冷的时候,宋羽寒没有办法,只能钻到尸体的怀里,紧紧蜷缩着取暖,不让好不容易捂热的暖气流失,这样子好歹能缓解些许。
第一天,第二天尚且能够撑住。
第三天开始就口渴得不行,不过这个房子太破,雪要是堆积在木板里,就会混着各种脏乱渗进来,也能撑住。
他还在角落里翻地皮翻到了一些青苔,分成几份,每次就尝一点点,靠着这个续命。
但这个也不多,第四天,第五天就已经所剩无几,他饿到神志不清,终于难以忍受,踉踉跄跄跑去扒着门框,奋力喊救命。
门外传来动静后,宋羽寒拼命用力贴紧,无力地喊“救命”。
罗小娃等人讥讽的笑声在门后传来:“还没死呢!”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刺耳难听。
第七天开始,青苔被吃没了,没有食物的摄入,他的小脸被饿得蜡黄枯瘦,浑身没力气,也不再去扒门框。
母亲的尸体也腐烂得越来越严重,难以忍受的尸臭味弥漫整个柴房,房外时不时传来疾步而走的人,嘴里不断嘟囔着:“臭死了,什么时候处理掉啊……”
……原来他们知道——原来,是故意的。
他在一次次绝望之中彻底认清了这个现实。
宋羽寒盯着地上已经不成人样的尸身,喉咙滚了滚,饥饿翻涌上来的感知是很恐怖的,轻而易举就能够压过他所有的意志。
一步,两步。
脚步一顿,一道惊雷彻底将他劈醒。
当他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的时候,惊慌恐惧的情绪化作寒意顺着脚底挣扎着爬遍全身,他轰然跪地,不断对着尸体磕头:
“对不起阿娘……对不起阿娘……我……我……”
他不断说着“对不起”,即便尸体已经无法回答他,他也不断念着,干裂苍白的嘴唇颤抖,撑着地的五指死死扣住。
他不敢抬头,愧疚的情绪几乎要化作洪水淹没他,五指没入杂乱的发丝,宋羽寒语无伦次地重复着:“我,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怎么了……我,我疯掉了……阿娘,原谅我……”
“不要怪我……”
豆大的泪珠滚了下来,打湿了地面。
“不要怪我啊……”
他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哭泣,父亲赌博输光钱财他没哭,奔波流离他没哭,被罗小娃他们围着欺负的时候也没哭。
现在却无论如何也忍不住了,交织的过往缓缓抽丝剥茧般地抽离这具躯体,夹杂哭声,伴着门外隐隐约约的笑。
阿娘说过的,他很坚强,比任何人都了不起的坚强。
所以他要报仇,他不能死啊……至少现在不能……
静默了半晌,他缓缓将手伸出,颤抖不停地摸上那只素日最喜欢揉着自己头顶,笑着夸自己好乖的手,现在满是尸斑,触及时,却猛地收回手。
宋羽寒瘫坐在原地大口大口呼吸着,眼睛也睁得极大,眼眶泛红,却早已流干了眼泪,酸涩难忍,他哽咽着喃喃道:“阿娘我……”
“我不是故意的……”
“我好怕……”
“真的,真的好害怕……”
哭累了,哭到昏厥,小小的一只蜷缩一团,这次却没有躺进母亲的怀里,只是隔着一条小道,细小的手指紧紧抓着母亲的一截布满补丁的衣袖。
就这样,醒了昏,昏了醒,这样往返几次,熬到了第十日。
是芳华娘子自己的私心,才让他关了这么久,她本就抱着要狠狠教训一顿宋羽寒的心思,也没想到宋羽寒还活着。
她没想到,宋羽寒也没有想到,他本以为今日他的生命就要结束在此,睁眼却还在地狱。
柴房里恶臭难忍,芳华娘子自然不肯来,便派遣另外的人来。
在第十日的晚上,房门被推开了。
吱呀一声响,月光泄了进来,房内的光景总算是显露了出来。
发霉斑驳的地面不远处躺着一具腐烂得不成人样的尸体,令人难以忍受的恶臭阵阵袭来,而尸体一旁不远处侧躺着一个渺小的瘦弱的身体,门被推开的时候,佝偻的背微微动了一下。
接着他被人轻轻推了推,宋羽寒艰难动了动,虚弱地说:“阿娘……”
见到他后,这人的动作一顿,捂住了半张脸,没有一句声音,但肩膀却在轻微颤抖着,宋羽寒没有听到声音,手指无意识地抓了抓,搭上了一只秀气的手,触及时,便感觉这只手紧紧攥住了他。
宋羽寒僵硬住了,睁大空洞的眼睛,嘶哑着哽咽道:“阿娘……?”
“……嗯。”
熟悉温柔的声音响起,宋羽寒垂下了眼,低声道:“水芝姐姐。”
水芝再也无法克制住哽咽,深吸一口气道:“嗯。”
“对不起……水芝姐姐……”
水芝低声道:“对不起什么?”
“我没有,跑出去……”宋羽寒小声呜咽着,“还害死了阿娘……”
“……你阿娘她不是你害死的……”水芝轻柔地摸了摸他的头,动作迟缓而心疼,“不怪你。”
两个人相拥着,宋羽寒一直在哭,水芝怕他脱力,不断诱哄着他喝了点掺了盐的水,又掰了点碎饼子喂给他吃,方才好点。
宋羽寒靠在她的肩上,声音小小的:“我想要埋了阿娘。”
水芝轻轻拍着他的背,闻言道:“我已经安排熟人在外头等着了,你待会就跟着他走。”
宋羽寒道:“……谢谢水芝姐姐。”
“……有什么好谢的。”水芝轻轻笑了笑,忽然道:“你啊,跟我弟弟很像,他也是小小一个的,但又格外倔强,明明自身难保,却老是喜欢操心别人。”
“那姐姐的弟弟呢?”
水芝长睫微颤,低声道:“为了救我出去,被坊里的打手当街打死了。”
“……”宋羽寒便不说话了,他半晌才道:“我想去见芳华娘子。”
水芝没有问做什么,她只是在黑暗之中静静看着他,仿佛一切都心照不宣,无需多言,她道:“好。”
说着,宋羽寒起身转身,跪下来朝地上母亲的尸体跪下重重磕了一个响头,水芝在一旁凝视着他,等着他起身后,伸出手牵住了宋羽寒。
他们趁着月色绕过长廊,绕到后院,后院人不多,宋羽寒首先往药膳房走,却被水芝拉住了,水芝摇摇头,她仿佛知道他要做什么,说道:“不必了。”
宋羽寒沉默一会,还是没有过去。
水芝的状态有些不对,但他却说不上来,只是他向来会察言观色,平日跟水芝朝夕相处久了,自然一点蛛丝马迹也会引起他的注意,但宋羽寒不会怀疑水芝。
永远不会。
两人拨开了荆棘和丛林,素日烛火通明的芳华娘子的房内,此刻却是灭了烛火。
他侧耳听了一下动静,随后轻轻推开窗户,想要翻过去却几次都未能成功,还是水芝将他轻柔托起,他才得以翻进去。
房内落针可闻,弥漫着一股奇异的异香,水芝给他递了一方巾帕捂住了口鼻,他的手里紧紧攥住那片在母亲身上摸出来的刀片,咽了咽口水,下定决心往床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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