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平澜手指抚过唇,笑声渗了出来,字字句句都成利剑:“你不懂,你的义兄可晓得,你瞧,你的义兄不就做了和我一样的事吗?”
“哦,你怕是不知道,你娘意识顽强,到如今我也未能完全控制她的躯体,偶尔,她还会跑出来和你说说话呢,你可认出来了?”
宋天章转过身来,挽弓,搭箭,动作一气呵成。她的脊背挺得笔直,虽是满脸泪痕,神情却是说不出的坚定,那光凝成的箭正对着宋平澜眉心,分毫不差。
这般说话的语气像极了真正的宋平澜,宋天章胸膛起伏,怒极,气极,弓弦紧绷到极致,她恨声道:“阿欠,你这样没心的人,还会在意自己兄长的死活吗?”
“不,我是神,可不是你们这些凡人能够比拟的。”宋平澜轻摇头,身影闪现至祁凤渊面前,手迅疾探向祁凤渊脖颈,祁凤渊动作同样很快,瞬间将箭往宋天章所在方向投掷出去。
祁凤渊未收回手,那手腕上的命契线突然亮起了微弱的光,宋平澜的手未碰到祁凤渊却也停止不前。
祁凤渊余光见有黑影向宋天章而去,前有宋平澜拦着,他无法越过宋平澜到她那儿去,心中急切,他忙扯下发带将手腕缠住,遮挡住命契线发出的光亮。
听罢,祁凤渊悬着的心稍微回落,那口气没舒缓多久,“嘭”地一声,他的后脑猛磕上墙壁,半身嵌进墙里。
体内血气翻涌,他咳出一口血,血顺着下颌蜿蜒流过宋平澜的手,滑进了衣襟里。耳旁响起了嗡鸣声,好一会儿,他才听清宋平澜对他说:“……担心你自己吧。”
宋平澜的手紧掐着他的脖颈,咳嗽声在此力道下皆化作丝丝红线流泻而下,血流得越多,宋平澜的五指愈发收紧。祁凤渊眼睛眯起缝来又微微睁开,如此反复,意识开始迷离。
快要昏过去之际,宋平澜的手陡然松开了,黑暗里传来破空声,而后是利器刺入皮肉的声音——宋天章射过来的箭,扎扎实实刺穿了祁凤渊的肩头。
这阴差阳错的一箭让祁凤渊意识回笼,他抑制着咳嗽的欲望迅速伸手拔箭,箭一拔出,鲜血瞬时喷涌,浸润了他的整片肩头。
祁凤渊倒在地上,此时此刻才剧烈咳嗽起来,每一声咳都呕出一大口血,他扯开腕上发带,命契线从微光变得更亮了些,血喷溅在命契线上衬着光十分刺目。
祁凤渊思绪急转,他无符无灵力,身无长剑,他需要时间去思考,而这些时间需要连瀛的影子与宋天章为他争取。
——这么多年来,阿欠为什么没有控制宋天章?宋天章情绪不稳,入侵神识,操纵心智,这对阿欠来说该是轻而易举,但阿欠宁愿选择离间师兄和宋天章的曲折手段,也没有这么去做,是因阿欠做不到吗?
——宋平澜闪躲“炎星”的攻击,这证明“炎星”一定能够对阿欠产生伤害,可为什么宋平澜由始至终未有一丝争夺“炎星”的举动?
——宋平澜针对他,是因他毁了神像惹恼了阿欠?宋天章手握“炎星”,对阿欠威胁更大,若他是阿欠,一定会先除掉宋天章,不该是对付他的。
命契线亮光大作起来,祁凤渊咳着咳着,竟咳出了泪,他眼眶湿润地抬头,对连瀛的影子哑声道:“连瀛,你骗我。”
祁凤渊扭头强吐出一口血,似是把血都吐了个干净,他像是个没事人一般站起,箭在他的手指间翻转,被他轻轻一抛,箭射中一个黑影,黑影消散后,箭掉落在宋天章脚边,发出一声响。
隔着越渐强的光芒,隔着闪动的黑影,祁凤渊望进宋天章眼中,不含情绪道:“宋姑娘,你也在骗我。”
祁凤渊细细回想,宋天章每每说话都会提及她的娘亲,这是下意识的爱母情切,还是具有某种更深的含义?
祁凤渊确信,宋天章很难对宋平澜下手,甚至是不愿旁人伤害宋平澜,既然如此,师兄又为何让宋天章陪同去取“灿阳”?宋天章说“不宜硬夺,只能巧取”是不是想拖延时间?宋天章又为何主动提出留在暗室内取“炎星”?
若他是阿欠,他会选择杀了宋天章,可是被阿欠附身的宋平澜无法做到这一点,因为能为女儿付出性命的母亲是不可能对女儿下杀手的。
虞九阳让宋天章去取“灿阳”无非是想让宋天章作出抉择,宋天章确实如虞九阳所愿作出了选择,只是这选择并非如他们所想,是他们想当然了。
连瀛的影子正与宋平澜缠斗,宋天章惊慌失措地闪过黑影的袭击,地上全是“灿阳”的碎片,手腕的命契线还犹自发光……祁凤渊看在眼中,红了眼眶。
“宋姑娘,我师兄,”祁凤渊双眼紧闭后睁开,那双眼温润又疏离地看着宋天章,“与你两清了。”
因果缠成繁复的绳结,捏头寻尾地解开,因果不过是一根绳上的两端,可谁又断言因是绳头,果是绳尾呢?
话音落,连瀛影子动作一顿,在祁凤渊眼前横现出一把通体全黑的长剑,他手落在剑柄上,缓缓收拢五指,握住后手腕转动轻挽剑花,剑尖于空中划出弧度,擦出了星星火光。
这是仙门剑法的起式,祁凤渊练过千万遍,已经烂熟于心。这一式名叫“断因果”,他曾问过师祖这名字的含义,他师祖解释道:“沾因带果,人自苦也;斩因断果,求无拘束也。”
祁凤渊说道,朝宋平澜的方向一剑劈去,万千花苞忽而在宋天章眼前绽破,一呼一吸间又全都枯萎衰败,她心旌摇曳,泪如雨下。
温柔的剑意如春风拂过宋天章脸庞,又似料峭的春风朝宋平澜猛烈扫荡而去,那是森冷、严寒、了无生机的一剑!
祁凤渊侧首,挥出一剑后,紧接着又是一剑。第二剑将他先前那一剑阻断,以至那已成的剑势如同斩断的浪涛,分别向两边涌去,落到宋天章脸上,只剩下轻柔的风——
“祁道长,我知道的,”宋天章的面纱不知何时飘落,左面颊露出一大片伤疤。她的泪水滑过那些凹凸的烧伤,就好似主人一样,连流下都这么坎坷不平,“如果不是我,重河不会死这么多人,锦衣城也不会苦了这么多年。”
“我常常想,没有我就好了。没有我,义兄能陪在阿母身边,阿母会好好活着,宋氏也不会覆灭,我早早死掉就好了,可我已经死了啊,我哪怕死了也还是害死了虞道长,我不明白,这样的我为什么要出生?我为什么要存在?”
“虞道长告诉我,人死了还留在人世,要么是自己放不下别人,要么是别人放不下自己。我生前不记事,死后没什么放不下的。我想了许久,我什么都做不好,也许只有我阿母才会放不下这样没有用处的我。”
宋天章抬手抹掉颊边的泪水,转过身去,与宋平澜面对面。两人身着明黄长衫,身高一致,身形一致,面容也像了个七八成,像是对并蒂双生花。宋天章往前迈步,抱紧了宋平澜,两人脸颊紧贴,泪水沾湿了宋平澜脸庞。
宋天章摇头,将宋平澜抱得更紧,近乎祈求道:“我也最喜欢阿母了,阿母,你醒过来看一看我啊?”
“我把你吃了,你就能看见她了,”宋平澜抬手抚她的发,一下又一下,轻柔道,“好孩子,人活在世,苦难占十之八九,欢愉不过享一二,得意时要尽欢,失意太多,那不如寻求解脱吧?”
宋天章抬起手,泪早就流干了:“我想了很久,是谁放不下我,是谁还需要我,我以为是阿母,我自欺欺人地认为阿母的场还存在,那就代表了阿母还存在,可是虞道长告诉我,不是的,我的阿母早就不在了。”
“是谁需要我?会是你吗?”箭矢对着宋平澜眉心,宋天章哽咽道,“是你吗,阿欠?是你想解脱了吗?”
“不是我需要你,是你需要我,”宋平澜朝宋天章走去,她双眼处白布凹陷,但祁凤渊莫名觉得那里有一双狡黠灵动的眼睛,祁凤渊心中顿生不安,在宋天章身后提醒道,“宋姑娘!”
“你想明白了吗,你为什么而存在?”宋平澜停在一步距离,那支箭更为精准地对准了她,“你需要我来证明你存在的意义。”
宋天章的手颤抖起来,宋平澜轻轻笑了声:“舟楫失坠,方能渡我,宋天章,你,是为我而生的啊。”
“你生来就是要做我的容器,死后也会回到我的身边,冥冥之中,自有命定,”宋平澜抬手挽发,那只近乎苍白的手摸上了渗血的纱布,启口道,“是命,指引你去忘忧谷;是命,让你回到了锦衣城。”
话毕,宋平澜一把扯下纱布,宋天章瞪大双眼,直直盯着那两个空荡荡沥血的眼窝,瞳孔开始放大涣散,周遭事物在她眼中模糊起来。
宋天章回神,那些模糊的景象间清晰显现两个红点——待宋天章看清楚红点正是蛇头上的斑点时,那两条从眼窝处钻出的细蛇已吐着蛇信、露着尖牙袭向了宋天章!
宋天章身体一倾,躲过了一条细蛇,而另一条不偏不倚咬在了她的眼上,毒牙刺穿眼皮,深扎入眼球,血珠迸溅。
在被咬到的瞬间,宋天章整个人被宋平澜吸了过去,宋平澜一只手即刻捂住她的口鼻,将她掼在墙上,宋天章一声惨叫抑制在喉中发不出来。
祁凤渊被落地的细蛇咬住脚踝,他倒提剑要刺下去,还未动作便被击晕,站在他身后的连瀛影子化手刀为怀抱将他拥住,不一会儿消失在原地。
“你和你阿母一样,都挺蠢。”宋平澜头凑近了些,另一手如拈枯枝落叶一样把那条细蛇硬扯下来。宋天章脸小,仅用一只手便能盖紧住宋天章的口鼻,让她叫不出声,宋平澜又道,“你在想什么?我是神,你是人,多窝囊的神才需要人来渡?”
宋平澜细嗅,宋天章痛苦的神色让她十分愉悦,连带语气也变得欢欣雀跃,她微眯着眼问:“如果你的阿母像我阿母一样狠心,你还会爱她吗?”
“众生万物在寻求解脱,世人越痛苦,我越能解脱。”宋平澜挨着宋天章颈侧,发出满意的喟叹,“我用你阿母的身体伤你害你,你会不会难过?会痛苦吗?”
宋天章脸色苍白,额际簌簌落着冷汗,鲜血顺着左脸颊崎岖而下,她紧咬着唇忍下痛,颤抖着声音道:“阿欠,你在说谎。”
宋平澜的指尖顺着血流往下,摸到了宋天章的颈间,又闻她在耳侧道:“是你在难过。羲和神女对乾罗神女好,你因此不甘;羲和神女要抹灭你的存在,你为此难过。阿欠,要得越多,贪得越多,才会不知足,才会愈加痛苦。你感到痛苦,因此也想让我同你一般体会苦痛的滋味?”
“简直是,痴人说梦!”宋天章头磕向宋平澜,上身前扑,两人一起摔在地上,宋天章按着宋平澜肩膀,瓷白的手背上青筋暴起,迸发出她前所未有的力量,“我不会难过,我知我阿母疼我、爱我。”
宋平澜脸色一瞬变了,面容扭曲,狠厉地抓着宋天章的手,捏得手骨咔咔作响,而宋天章觑准这一时机,另一手高高扬起,箭矢朝她眉心下落,声扬道:
“你在我面前故意挑衅虞道长,又用言语激我,你明明讨厌我却迟迟不杀我,因为你根本杀不了我,你没有办法杀我的,是吗——”
宋天章哭着喊道,箭刺中宋平澜眉心,“你是阿欠,也是我的阿母,我的阿母才不会杀我!所以我才可怜你啊,阿欠,羲和也一定爱你,不会伤你的,可你却害了她。”
箭矢缓慢被鲜血浸润得看不见了,她又道:“你后悔过,出忘忧谷便是神女大殿,你一直徘徊在羲和身边却又没有脸面见她,千年万年来你一直在悔恨,你痛苦得不能自已,所以你也不想旁人好过。”
宋天章双手紧握箭身,使力向下,箭羽划破她的掌心,血汩汩下流至眉心洞口处,顿时蜿蜒分成好几条细小红流,就像是蛇藤开出的红花蕊。
宋天章掌间湿滑一片,手顺着箭身一直滑落,她的身体也一寸寸往下,最后她失力地倒在宋平澜身上,满是鲜血的双手捧着宋平澜的脸嚎啕大哭,“阿母,阿母,你醒来看看我啊,阿母……”
箭身散发出微弱光芒,开裂成千束万束光线如羽绒一样在暗室飘飘悠悠地摆荡,每一下摆荡,墙体碎裂出无数蜘蛛纹,霎时间蜘蛛纹爬满四面墙。
“咳。”连瀛咽下喉头血,没有喘气的机会,一阵肃杀气息随之拂过他的眼睫,他眨了眨眼,毫不犹豫跃出台阶边缘。
“何必逃?不是你引我来的吗?”那人笑了一声,镂着精致花纹的扇子轻敲掌心,随着动作,他左肩升腾起的一团灵火闪烁几下。
连瀛抬头,握紧了手中的剑,他的虎口迸裂,鲜血夹着黑雾一同涌了出来。没多久,“孤芳”剑心凝聚了一条红线,正沿着细长的凹槽往下沥血。
“谁说我是在等他?”连瀛扬手,剑上血珠顺着弧度飞溅开来,一滴滴地打散了聚拢在四周的黑影。
那人——赵远,又或是该称为林如鉴,闻言笑了声:“你不是一直在等他么?可惜呀,他与你早已和离,你时时记挂着他,他可不见得心里还有你。”
林如鉴手中扇子一顿,连忙侧身回挡,精钢所制的扇身与墨黑色长剑擦起火花,由剑的尖端一路燃至了剑托处,剑削断了林如鉴额边几缕碎发。
连瀛的影子脚部逐渐与连瀛的重合,被拉长的影子落到了石阶上,一折折一道道的,最后映到了墙上。
方才他与林如鉴战至途中,连瀛的影子突然出现对他耳语道:“祁凤渊有危险。”就这样,连瀛的影子就莫名其妙分走了连瀛大半灵力。
连瀛妖丹仅剩一半,背上刺青又令他的灵力无论如何也聚不满,他对上林如鉴竟是难以招架,好几回皆是死里逃生。
林如鉴对他是下了死手,而连瀛却不敢伤林如鉴分毫,毕竟,林如鉴也许是“留魂”的施术者,林如鉴受伤,祁凤渊必定会受影响。
连瀛腕间转动,倒提“孤芳”,原本的对敌姿态收敛,瞧着有几分和和气气的样子:“万事好商量,打打杀杀做什么呢?”
林如鉴抬手抹掉了颊边血迹,垂眸看着连瀛。那扇在指尖开开合合数下,最后拇指摁着扇骨悉数收拢好,他将手负在身后,好意劝道:“连瀛,你又藏了什么坏心思?”
话落,连瀛出现在林如鉴身前,锵然声响起,林如鉴头向后仰躲过正面刺来的一剑,剑尖搅散了林如鉴肩上灵火,四周陷入一片黑暗,那些蠢蠢欲动的黑影又隐入暗处。
“别乱说,我可和你没这么熟络。”林如鉴回头,扇子在他眼前大开,恰好让“孤芳”刺入扇骨里。剑尖向前移动,离他的眼睛一寸距离之际,林如鉴手上猛然使力,带得“孤芳”偏离方向的同时,也把连瀛朝他所在方向拽了过来。
连瀛心有顾忌,刚一出掌就不由得泄了几分力道,林如鉴见状手掌倒转,顺势扣住连瀛手腕,执扇的手向连瀛脖颈探去。
连瀛一只手垂下,与林如鉴对掌后,那只手臂被震得发麻,一时动弹不得,是以他听到这些话并不感到生气,发麻的痛感让他关注到被他忽略掉的细节。
林如鉴这周身气质极似虞真和祁凤渊,连瀛当时满心挂怀祁凤渊,因此先入为主这般去想。可真要论起来,这种温和、舒适之感分明是与那个人更为相像。
连瀛起初并不十分确定林如鉴的身份,因此提出守在暗室外,为的就是把赵远引离祁凤渊和虞真的视野之外加以试探。现下细思,林如鉴在象山那一手“白骨生花”使得出神入化,修为更是高得出奇,不是那个人又是谁呢?
等发麻的感觉过去,连瀛挥手收拢回那些散溢的黑雾,道:“你想要余下的‘溯洄’,好巧,我有。”
不远处亮起光,一团灵火聚于林如鉴身前。连瀛微眯了迷眼去适应骤然出现的光芒,隔着悠悠的灵火听见林如鉴说:“仙门的‘溯洄’果然在你身上。”
连瀛微微舒展的眉川又皱了起来,闻言脸色变得有些古怪,他用余光扫了一眼昏迷的祁凤渊,心道:才不在我身上,我也很想知道祁凤渊究竟把那块“溯洄”藏在了什么地方,怎么藏得这么严实,教谁也找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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