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徽不说,祁凤渊当真发现不了,那“阿母”二字颜色有些微不同,“母”字比“阿”字颜色更深一点。
祁凤渊明白了,那“母”字遮挡住的必定是“欠”字,宋氏不惜用所有人的性命献祭,使用禁术也想要召回羲和的神魂,宋氏的人一定不会在灵牌上动手脚。以宋平澜风骨品性,约莫是对此事不知情,若她知情,想来一定会出手阻止。
宋平澜尚未靠近宋天章,周遭鬼怪群跃而起,将宋平澜团团围住,颗颗头颅如乱珠在地上蹦来蹦去。
宋天章噙着笑,负手朝外走去,经过宋平澜时,她看了宋平澜一眼,惋惜道:“母亲呀,母亲,我好不容易有了新的母亲,可惜很快就要没有了。”
两人紧随宋天章后出门,林徽迈过门槛时,恋恋不舍地回头望了一眼堂内,堂内厮杀不休,林徽终是不忍再看,利索地迈出了门。
出了门,场景又变了,他们来到了城门口,城门开了一扇。长街被鲜血染红,城门两个高挂的风灯灯罩上也落了红色。
宋平澜把宋天章放到天鬼像下,天鬼像泣血,滴滴落到了尘泥里。宋平澜摸着宋天章的脸,她蒙眼的白布被浸湿了,脸颊淌着两行血泪,宋平澜就这样静静地摸索着,一句话也不说。她摸得很仔细,仿佛是要把宋天章的模样刻在心里。
许久许久,宋平澜的手慢慢离开宋天章的脸,她站起来,在回转身的一刻,一柄长剑没入她的胸腔。那人动作利落地抽剑,宋平澜身形微微摇晃,却站得更稳。
站在宋平澜面前的人——林镜,闻言沉默片刻后笑道:“自是没有,义母对我很好,可惜,给不了我想要的。”
林镜摇头,他收敛了玩世不恭的神色,对宋平澜认真道:“义母还是不懂,我想要权,想要名,想要利,不止是我想要,天下人都想要。若宋氏声名更显,权利更多,林秋阁根本没那胆子骗你,云水也不会欺压宋氏,而族人也不用希冀复活羲和以此振兴锦衣城。”
林镜上前揽过宋平澜,安慰道,“母亲,宋氏所有人献祭,复活羲和是死,复活阿欠同样是死,既然都是死,何不为镜儿铺铺路?”
林镜抱起快要昏迷的宋平澜,让她背靠城门坐着,林镜也坐了下来,低眸注视宋平澜。宋平澜看起来很年轻,岁月在她的身上没有留下什么痕迹。林镜说话很轻,像是怕惊扰到宋平澜一样:“母亲,义妹天生失魂痴傻,族人却当她至宝十七年,是你醒悟得太晚了,全然看不透他们想要拿义妹作召魂容器的心思。母亲,你好傻。”
林镜用衣袖擦着宋平澜口中溢出的血,动作轻柔:“是,我本来可以救她,也可以救你。可是,人只能自救。”
“母亲,你好心善,你在云水边救我,又把无父无母的我带回锦衣城收作义子,赠我名姓,这些年,”林镜笑了声,道,“你是不是还真的以为是你主动发现我、救了我?”
宋平澜侧首,林镜伸手把她散落的发丝挽至耳后,道:“不是的,是我先看见你,我假意倒在你旁边,我只想着解决一餐饭,可是你将我带回锦衣城,让我想要贪得更多。”
“母亲啊,大家都欺你眼盲,”林镜低头为宋平澜擦手,有水珠滴落到了宋平澜手背上,林镜又道,“下一世,别遇见他们,也别遇见我了。”
宋平澜抓着林镜的手,事已至此,可宋平澜依旧不流露出一点脆弱,林镜回握她的手,叹息道:“母亲,你真是我的母亲就好了,或者,或者,没有宋天章也行。”
宋平澜抓得更紧,林镜扬唇,毫不留恋地抽手,他看向门外躺在地上的宋天章,不解道:“你看,你怎么就对她这么着紧呢?难道我还比不过痴傻的她?”
“宋、镜!”宋平澜气若游丝,唇中涌出更多鲜血,林镜又是一声笑,笑意森冷许多,“母亲,你越着急,我就越想杀了她,不过你放心,我不会杀她的,你安心去吧,我会好好照顾她。”
漫漫长风揽过宋平澜,天空中忽而飘落细雪,雪纷纷扬扬,越落越大,不一会儿掩住了刺目的红,宋平澜抬起头,血泪流尽,白布上的两个眼窝是深深的红,她在漫天风雪里轻唤道:“章儿,你不是说想看雪吗?母亲,咳,母亲为你落雪了。”
祁凤渊和林徽伫立在风雪中,林徽双手握拳,气愤不已,而祁凤渊望着宋平澜的身影,终于弄清楚这是谁的场。
宋氏全宗门献祭成了鬼怪,锦衣城半城百姓死绝,宋平澜自封锦衣城,又散尽魂魄将所有鬼怪、怨灵纳进她的场内。
“哎哎哎,”林徽被抓疼,道,“你师兄当年送宋天章入锦衣城,也见着了这些,你可知,他看完后想做什么?”
祁凤渊看着银装素裹的城街,这场风雪下了许久,一直未曾停下。剩下的百姓出街收敛亲人尸体,不一会儿又聚集在城门口,大力拍打城门。他们痛哭着,哀嚎着,既出不去,又难活下来。
虞九阳抱着宋天章步步迈进,那双眉目隽永了清风细雪,温柔亲和,隔着遥遥长街,虞九阳好似正与祁凤渊两两相望。
“锦衣城是座古城,上可溯及神明,下又以悬壶济世为宏愿,宋氏自古便清贵些,从不与道域其他宗门同流,哦,就跟你们仙门似的。宋氏和林家割席后,锦衣城处境糟糕,处处受针对,久而久之,锦衣城便鲜少和外人来往,你瞧,锦衣城封城大半年,从未有人发现锦衣城成了这么个炼狱。”
这场风雪持续两年,锦衣城存活的百姓被困这么久,当他们看见虞九阳时,他们脸上浮现的表情不是惊喜,而是癫狂。
祁凤渊看着那些枯瘦如柴的百姓向虞九阳猛扑过去,虞九阳侧身避开后,那些百姓撞到了一块儿,没多久,他们竟相互撕咬,生吞着肉,大口饮着血,
虞九阳将他们打晕,抱着宋天章往锦衣城东边的秋叶陵走去,东边正缓缓升起一轮圆日,光辉万丈,驱云散雾,可依旧驱不散这漫天风雪,照不暖这些寒了的人心。
林徽道:“宋小姐死后,锦衣城封阵松动了些,可寻常人还是很难出锦衣城,虞九阳来到锦衣城,你可知他怎么做?”
祁凤渊看他,林徽又道:“他什么也没做,他安葬宋天章后,自己出去了。说来还是他的修为高,若是像我们这些修士,进了锦衣城怕是出不去咯。”
祁凤渊和连瀛离开重河回到仙门,等了许久才等回虞九阳,虞九阳什么话也没说,既没提自己道心破碎的事,也没提锦衣城的苦难,虞九阳开始频繁出入仙门藏书阁,又总找龙神夜谈。那阵子虞九阳心事重,想什么,做什么,对谁也不说。
祁凤渊道:“什么都没做才是最正确的。要破除宋平澜的场,才能解开封阵,锦衣城才会有希望。封阵不解外人难进来,百姓出不去。可要破除宋平澜的场,必须度化所有怨灵,斩杀所有鬼怪,细究,这也不是最难,花点时间能够做到。我猜测,是场里有比怨灵、鬼怪更为棘手的东西。”
千般难也好,万般棘手也罢,祁凤渊不明白为什么虞九阳不和他说。祁凤渊神情落寞,望着虞九阳从东边而来,孤身一人出了锦衣城。
忽而,祁凤渊脚下的影子从地面钻了出来,抓着祁凤渊衣摆呜呜咽咽,连洲的影子不会说话,只能朝祁凤渊张开双手。祁凤渊把连洲影子抱起,连洲揪着祁凤渊衣襟发出哭声,可是流不出眼泪。
没多久,连瀛的影子也站了起来,虽然看不清五官,可祁凤渊莫名觉得连瀛正在极其认真地注视他。
祁凤渊想问问他,为什么这么难过,来不及开口,整条长街如同扭动的长蛇,蜿蜒卷起,将祁凤渊高高掷到空中,祁凤渊一手抱着连洲的影子,一手只来得及抓住林徽。他只有一个想法:林徽是关键,决不能让他逃跑。
祁凤渊眼前一暗,整个人砸到什么东西上,甫一落地,“哇”地扭头吐血,他抬起头,他们来到了秋叶陵。
祁凤渊在林徽身上又下一道符纸,他松开连洲,背靠枫树坐着,肺腑内血气翻涌,祁凤渊缓了好一会儿,对地面的影子说话:“连瀛,你能回到他身边去吗?”
锦衣城这么古怪,危险总是这么突如其来,影子离身,必定会对本人有某些影响,祁凤渊很担心连瀛,他想,让连瀛跟着来果真是一个错误的做法。
祁凤渊长叹气,终收回了手,他感到掌心粘稠一片,低头一看,竟是沾了一手血,再看地面,不是枫叶红了,是枫叶被血浸润染红的。
远处传来人声,林家三位修士扛着器具,把草席放下,草席卷着什么东西,不轻,放下时压得枫叶窸窣响。
为首的恰是林徽,林徽体胖,正扶着树粗喘气,他对后头两人道:“枫树喻‘封’,有镇压、封印之意,尸体靠着枫树不易生变,好在死的都是修士,没这么容易生怨煞。唉,这事儿做得不光彩,要是传出去,林家也不用在道域立足了。”
他们把草席打开,里头是两具尸体,身穿林家式样道袍,颈中有条红痕。这两位林家修士是被人一剑击杀,且这一剑干脆利落,甚至这剑路让祁凤渊倍感熟悉,似曾相识。
三人埋完两具尸体,又悼念法咒,没多久又下山去了。踏叶声再次传来,他们动作很快,没一会儿又抬了两具尸体上陵。
祁凤渊看明白了,原来这秋叶陵上埋葬的都是林家的修士,观此三人神情,似乎很惧怕这些林家修士尸变。林徽在一旁倒是很老实,默默看着这三人几番动作,祁凤渊想了想,揭开了他身上的定身符。
这锦衣城的场变化不定,一会儿在秋叶山庄,一会儿在石道石室,一会儿在城门……场动荡,说明场的主人心神不定,可若真的心神不定,场内所现的人、事、物不该这么有序而连贯。锦衣城这种情形,只有一种说法能够解释——锦衣城是场中尚叠着其他的场。
祁凤渊入场这么久,场的主人该感应到才是,可不管是宋平澜,还是虞九阳,至今仍未现身,祁凤渊心中浮现一个不可思议的念想:身为场主人的宋平澜和虞九阳如今也身处其他人的场中,出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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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徽苦笑,“报应吧,我们害死了同门,最后也死在了同门手上。”林徽目送曾经的自己离去,神色寂寥道,“做了这么多就是防止这些师兄弟们尸变,没想到最后还是防不住。这场太厉害了,你们怕是很难出去咯。”
祁凤渊倒是笑了:“我看未必吧,这场确实很厉害,可你不是在这几个场里出入自如吗?林徽,你想把我带到谁的场去?”
林徽闻言猛地跳起,大跨一步逃离祁凤渊,祁凤渊伸手擒拿,却整个人被绊倒在地,祁凤渊低头去看,从土里探出一只白骨手牢牢抓着他的左脚踝。
在暮色中,秋叶陵上的红加重许多,红花瓣与落枫飘过漫山遍野,那些骷髅人在祁凤渊面前逐渐恢复原貌,那些都是祁凤渊在秋叶山庄见过的林家弟子们。
早先在秋叶山庄所见的人并不是如连洲所说的是幻象,这些鬼怪骗过了连洲。林徽走过秋叶山庄、石道、城门,更甚至是带着祁凤渊来到了秋叶陵,林徽拥有能够在这些场里自如走动的权利,他绝对和锦衣城中的某个场主人有所牵连。
祁凤渊眸中金光流转,浑身立时升腾起金色的轻雾,雾浸过红花、枫叶,整座秋叶陵被这片金雾所笼罩着,仿佛整座秋叶陵烧起了金色的火焰——
不,秋叶陵就是烧起来了,片片枫叶燃起金色的焰芒,打着卷儿下沉,那些林家子弟经烈焰焚灼,不一会儿就支撑不住原样,倒地成为了累累枯骨,独留祁凤渊和林徽在金焰之中。
“挺久的。”连瀛擦净手,那手上还有千瓣幽梦桃树汁液的残余,“久到虞九阳重新投胎了,特意让你醒来瞧一瞧。”
连洲放松身子,整个人靠在了石壁上,连瀛又道,“是骗你。你太沉了,我不想再抱你,还好我有先见之明,藏了些汁液,不然我只能把你扔这儿了。”
连瀛站了起来,他的影子被拉长、拉宽,变得巨大,整个罩在了连洲身上,可只有细看才能看出——这影子不像连瀛,反倒更像是祁凤渊的。
“他在其他场,我现在要去找他,”连瀛俯视连洲,这会儿对着连洲是难得的好声气,“你也有你想要找的人,去找吧,你我就此分道。”
话刚响起,连洲吓了一大跳,整个人扑到连瀛脚边,连忙拽着连瀛衣摆挡住自己,只露出一张脸来去瞧璧上人影,抱怨道:“什么呀,影子怎么说话了?咦,这是凤渊的影子?”
连洲的影子被林徽打散了,祁凤渊只来得及用灵囊把打散的影子收起,他正对着林徽,想转身叫连瀛的影子藏进黑暗里,可没等他这么做,长剑已经没入他的胸腔,墨黑的剑尖穿透而出。
祁凤渊身形不稳,后退了几步。连瀛的影子就站在他的身后,见状抬起一只手来,似要搂他入怀,抬起至半空,最后又放下了手。
祁凤渊没有回头,正前方林徽渐渐变了模样,微胖的身形拉长,显得高挑了些,那双眼的轮廓未变,可在顾盼流转里又添了些妩媚多情。
连瀛的影子利落抽剑,他扶住祁凤渊,在他耳旁轻声道:“凤渊,是不是有旁人在,你永远不会第一个想起我,虞真,连洲,甚至是林徽……都要比我重要吗?”
祁凤渊想说不是的,可连瀛的影子抬手捂住了他的嘴。林徽离他们还有几步距离,那些或垂下、或飘在空中的发丝与金色的魂力相互缠斗,搅动起林中层层风浪。
“嘘!”黑影的声音比连瀛本人尚要低沉,他对祁凤渊道,“我不想听你说话,你每次开口总是要走,三年前是这样,三年后还是这样。”
连洲在中途醒来,嚷嚷着要下地自己走,连瀛放下他,他不喊疼不喊累,只是牵着连瀛的衣袖往前。
连洲踩着地上的祁凤渊影子,每一脚都要落在影子上才安心,他道:“三年前我第一次和九阳进锦衣城,那时锦衣城内的场还没这么混乱,不过也很难出去,我和九阳遇见了一位大哥哥,是大哥哥送我们出场的。出去后,九阳又孤身入场,从那后我就再也见不到九阳了。”
身着红衣的人背着他在墓道中疾驰,似乎有谁在他们身后追赶。背着他的人跑得很急,却听不到喘气声。
祁凤渊现在已然是风中残烛,可他仍是死不掉,只要施术者不死,他便不会死去。祁凤渊如今境况这么糟糕,这对施术者而言是极大的负担。
当祁凤渊心里冒出这个想法时,他又不可避免想起昏迷前连瀛的影子对他说过的那一番话,祁凤渊叹了声气,心想他对连瀛似乎真的不算太好。
祁凤渊了解连瀛,却又像是并不了解连瀛,连瀛每每生气、撒娇,祁凤渊都会愿意迁就他,可两人从未剖心置腹说过心底话。连瀛不似连洲这样,有话能够直说,或许很多时刻祁凤渊伤了连瀛的心,连瀛也仅是把那些事藏在了心里,又藉由其他名头发作出来,是祁凤渊太过迟钝,总是读不懂连瀛。
身后无头的鬼怪扑了上来。那些人头弹珠似的蹦跳,有一个蹦到祁凤渊上空,大张着口直冲而下,红衣人脚步轻移,那扑上来的鬼怪和猛冲下来的头颅撞在一块儿,那个人头一口咬在鬼怪肩上,嚼木柴般啃碎了半个肩。
祁凤渊收回目光,他缓了一会儿,终于能动弹了。他直起身子,手搭在红衣人肩上,红衣人后颈侧有一粒鲜红的朱砂小痣,他惊疑道:“照水?”
石道很高,最上方是宽阔的平台,林照水几个连跃才跳上来,下方的鬼怪见不到人,不一会儿又转向其他通道去了。
三百年一晃而过,故人见面,时移世易,面目全非。许久不见,话不知从何问起,又不知该问不该问,祁凤渊挑挑捡捡,最后问了个无伤大雅的问题:“这是你的场?”
祁凤渊猛地回头,在祁凤渊背后的黑暗里突现一张苍白的面容,白布覆眼,眼处凹陷下去,两个空洞正渗着血,连带着白布也被血液浸润着塌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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