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九阳斥道:“胡言乱语。”他一甩手,九张符籇紧贴棺椁边缘,棺中疯声戛然而止,过了一会儿,整个地室开始震荡起来,青石砖灰簌簌扑落。
林照水和祁凤渊唤醒了在地还活着的重河宫人,那些人护着阿林出去,林照水抱起江逐火,连瀛拉过宋天章往外疾奔。
出来后,才发现情况比所想要严重许多,震荡的不仅是地室,而是整个神女大殿。西侧的水银河漫了过来,他们屏住气息御剑飞行。
那些水银似有生命,不经意漫起个触角把御剑的人给卷了下去,连瀛拉了一把,没能拉住,捂着宋天章的眼睛继续疾驰。
他们来到中央秘境出口,那儿漩起个泷涡,和入口一样,不大又不小,人潮拥挤,都争先抢后往里头钻。
江家的人一直在出口维持秩序,实在喊不动了,一剑捅死了两人,那些人才愿意安分下来,排起队快速通过。
连瀛赶到就是见着了这么样的情景,江家的人接过江逐火,却对林照水视若无睹,这态度实在微妙。
连瀛没心思细究,那水银河开始上涨,已有漫上漩涡的势头,虞九阳和祁凤渊把两侧砖墙打垮,让水银河流进暗室里降低了点儿水银水位。
屋上缺瓦偏逢霜,这人群进漩涡才刚过了大半,在连瀛后头又传来熟悉的咆哮声,水银河面生起了青色的火焰,从远处直直烧了过来。
连瀛挑眉,看着踏火焰而来的青厌,那青色火焰印在他的眼中,越燃越旺,越烧越烈,最终整个神女大殿都升腾起火光。
在他头顶,又是一顶落了灰的青纱帐,怪哉,是不是各地都兴用这款式的青纱帐,顶部落灰也是风尚吗?
连瀛朝声源望去,目光穿过轻纱幔帐,祁凤渊正端坐在茶桌前悠闲饮茶,他为什么不过来?连瀛心里揣测,这又是梦境吗?还是醒了?
祁凤渊抬手斟茶,露出一截手腕,那根命契线圈在他白瓷似的手腕上特别好看,红绳松松地靠在突起的骨节上,连瀛琢磨,人好像是清瘦了许多,得将养一番。
祁凤渊终于起身,连瀛心抖地漏跳一瞬,却发现祁凤渊不过是去打开窗子,外边起风下起雨,顿时整个屋子凉意入侵。
祁凤渊倚窗背对着连瀛,手指在窗上没有节奏地叩击,连瀛明白,当祁凤渊做这个动作时就表明他心里正要做出某种选择,可又拿不定主意。
祁凤渊不说话,连瀛也不问,两人间久久沉默。祁凤渊停下手,转身,窗外雨歇,日光穿透阴云洒落,柔和了祁凤渊的眉目。
连瀛不语,鬼医为他诊治时早就说过他魂魄有失,不过槐城一致认为是祁凤渊手不留情把连瀛的魂魄打散了,并常借此事发挥,在连瀛面前讲尽祁凤渊的坏话,更劝诫连瀛:情之一事,害人害己。失忆好,失忆简直太妙,最好永远不要记起祁凤渊这人。
那三年里连瀛耳朵听得起茧,可谓烦不胜烦。他对祁凤渊是有恨的,再相逢也是真的想过杀了祁凤渊,可做了几场梦,那些爱意侵袭,两相较量,把那点微不足道的恨意都给打跑了。
连瀛愣住,先是没反应过来,而后他难以置信地死死直视祁凤渊,他的胸腔传来一阵钝痛,痛让他忘了愤怒,也让他分清楚梦境和现实。
“你的伤还没有好,出来这一趟你就落了两次水,一次昏迷得比一次要长,你该在槐城里好好养伤才是。”祁凤渊想了想,又补充道,“况且,我们已经和离了,你不该再同我一道。”
连瀛侧过头,捂住了心口,梦里撒泼耍赖、费尽心思要和祁凤渊合籍,醒来后祁凤渊却反复强调他们已经和离,这算什么?连瀛猛然抬头,眼里浮起红血丝,牙关咬死,连喘气都变得艰难。
“你我黄水村初次相遇,还有入象山秘境的事。再多的事情我也记不得,就这两件独独记得最为清晰。”连瀛回味着梦里,神色又缓和下来,他看着祁凤渊的背影,“你我最初也不是这般针锋相对、无话可说的,我不记得了,不记得我和你为何变成现在这样,我……”
祁凤渊打断道,“很好了,不用再记起其他的,到这里就够了。”祁凤渊始终没转过身来,声音轻得像是在光线中飞舞的烟尘。
祁凤渊总是有激怒连瀛的本事,不管连瀛如何好声好气,眼前的这个祁凤渊就是不为所动,不肯为他做一丁点让步,他心肠好软,对着其他人时明明不是这样的,可为什么独独把这份硬心肠给了连瀛?
连瀛再退一步,为祁凤渊的态度找到了理由,“你是怪我横水镇刺你那一剑?还是往前些,三年前和你发生争执?不都说了,你我扯平……”
“不是,都不是。”祁凤渊转过来,光线大亮,把那张温和的脸切割得明明暗暗,他眼神意味不明,但还是温柔地笑了下,“你不记得了,我们在一起三百年。前些年很好,真的很好,往后我们常常争吵,谁也不肯让谁,聚少离多,最后谁也不肯找谁。你记得那些好的,已经足够了,后面的事情想起来总觉得难堪,我不想你记起。”
心里声音多且嘈杂,一念说回去就回去,谁还离不开谁;一念又说,凭什么要如祁凤渊的意,偏偏不走;一念还说,他早就不爱他了,何苦纠缠,反正他都死了,不如一剑彻底送他归西。
连瀛起身,动作利落地穿好鞋袜外袍,从层层纱幔后走了出来,右手在虚空一抓,孤芳自动飞回他的手中。
那个细微的声音越来越大声:不如、不如……不如什么呢?他歪头,就这样杵在房中,极其认真地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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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白衣人坐在屋上,他指尖勾着系绳转着酒瓶,长长的系绳末端,那深红色穗子绕着手腕盘旋而下。
深红色的穗子在夜空划出一道弧度,粗布白衣的衣角扑着风乱飞。白衣人顺着屋脊滚下,手在边缘轻轻一搭,穿过大开的窗,荡进了屋里。
屋里,一个纸人推着轮椅往前几步,阿林——又或该称为楼林,坐在轮椅上面对白衣人如此行径颇有微语:“你什么时候能改掉不走门的习惯?”
白衣人笑了声,退到靠窗,一手单撑,整个人又坐到了窗棂上,此人好似天生没有腰骨,笑容过于恣意放荡,“没有什么所谓罢?倒是你,腿没事还要坐着轮椅,这个习惯不需要改?”
楼林抓起盖腿的薄被拉高了些,纸人把他推到案桌前,案前点着一支明烛,火焰正盛,纸人怕热,又往后退了几步。
这个纸人做工粗糙,画技也拙劣,不复象山秘境所见精致。而楼林那副伪装用的粗狂长眉长相也失去了意义,早早恢复成自己原本相貌。
“夜里凉,受了风,腿会受不了。”楼林执笔,在纸上细细描摹,像是突然记起,又道,“他们来重河了。”
“不。”林如鉴摇头,一条腿抬起踩在窗棂上,即便再粗鲁的动作,任他做来也像是极风雅之事,“祁凤渊太难对付,引他们去锦衣城吧。”
“罪多不压身,做一件错事是错,做两件错事也是错。”楼林停下笔,仔细端详他的画作,“林公子,我才是该提醒你,若此次不成,我很难再帮你。”
“普通人活一百多年已经算是高寿,而我用续命丹活了三百多年,也是时候了。”楼林又提起笔,“你弄清楚了么?仙门的‘溯洄’究竟在谁身上?”
楼林描摹的动作一顿,抬眼道:“千百万年前的人也似你这般想法,所以现在已经没有神了。众生平等,都是会有那么一天的,或许你不该强求。”
“会有那么一天,那也该是寿终正寝。”林如鉴仰头,手指勾着系绳用酒瓶底子轻碰眉心,酒是温的,酒瓶散发的热意能驱赶他的焦躁,“不应该是这样,比如楼明,又比如他,能有更好的结局。”
楼林放下笔,捏着眉心道:“或许是因为楼明,我对你多了份感同身受,否则我不会帮你的,这条路明明是歧途,你不该往这儿走。”
“别劝了,你知道我素来难劝。”林如鉴跳下窗,朝楼林晃了晃酒瓶,笑道,“不讲这些了,喝酒吗?”
连瀛在客栈一楼找到祁凤渊,一楼大堂中央人多,祁凤渊选了处靠窗的地方坐,此间席位都用花鸟屏风隔开,还算安静。连瀛走近才见桌上摆着好几个酒坛子,有个开封的酒坛已经空了。
祁凤渊头埋在手臂间,摇了摇头,酒太烈,劲儿上来了,他有些难受,讲起话来也就不管不顾,语气中带着埋怨:“你没有陪我喝过。”
连瀛抢走祁凤渊手上的酒坛,换成了两只酒碗,塞进一脸不满的祁凤渊手中。两只酒碗轻轻碰撞,连瀛一饮而尽,唇边有残酒滑了下来。
酒好烈,烧灼着连瀛的咽喉,连瀛望着祁凤渊缓了好一会儿,道:“你喜酒,可我从未陪你喝过,虽不记得,但我也知原由。”
祁凤渊靠在窗边,寻常时候他仪态端正,并不像这般坐得这么懒散,他用没拿酒碗的那只手撑着头,体贴道:“不想说就算了吧。”
在连瀛和祁凤渊沉默的间隙里,窗外有一对夫妻走过,看起来很年轻,或许新婚燕尔,情正浓时。可惜两人似乎起了争执,那位夫人走在前头,气势汹汹,男子跟在后头,好几次去牵那位夫人的手都被甩开了。
女子说:“工头都说你早早下了工,可你回家回得这么晚,你总是不说你在外头干什么,我看这日子不如不过了。”
男子见妻子哭了,也顾不上丢不丢人,他从怀里取出一根发簪,簪花手艺精致,顶部嵌着一颗不大的珍珠,他走近对他妻子解释道:“上次陪你出门,见你很喜欢这支簪子,但你没有买下来,我知道你是顾着家里。这几日回家晚,都是因为我在外头还找了别的活儿干,我想多攒攒钱买下这支簪子送你。前几日不肯和你说,是想给你个惊喜。现在你看看,喜欢吗?”
女子不哭了,男子又细声哄了几句,为女子插上发簪,那位夫人喜极而泣,两人牵着手远离了窗边。
连瀛没有看窗外,他一直在看着祁凤渊,在祁凤渊眼里颇为奇妙地看出了艳羡。他把手搭在祁凤渊的膝头,又坐近了些。
他晃了晃,盛满的酒溢了一点出来,连瀛抽出帕子替他擦衣服上的酒渍,好像事不关己地问:“算不上什么大事,还能吵得谁也不肯让谁这么凶?”
连瀛怔了怔,祁凤渊又坐起,把酒饮尽,酒水顺着他下颌流进了衣襟里,他捏着那酒碗,有些不高兴,像是在质问现在的连瀛,也像是在质问以前的连瀛,道:“是我变了吗?你我合籍之初,便是谁也不了解谁罢,怎么能说是我变了?你明知我爱饮酒,也从未陪我喝过。每每提及我想去槐城看看,你也是百般推脱。好多事你不愿说,我便也不问,这不对吗?我不懂你为什么会莫名其妙生气,我不愿让你,就是我变了吗?”
祁凤渊灌了几口,前襟都湿透了,他放下酒坛,很认真地看连瀛:“当初你说,你对我有情,可你喜欢我什么呢?”
“情有独钟。”帕子擦上祁凤渊脖颈,祁凤渊微眯眼,被迫仰起头来,连瀛收回手,注视着祁凤渊的眼,见那眉头又皱了起来,似乎对这个答案很不满意,连瀛道,“这不行吗?”
连瀛打断祁凤渊开口,又道:“情不知所起,你若追问旁人情起的缘由,恐怕没几个能说清楚。也许是黄水村你看我那一眼,也许是你靠在我肩头笑的模样,也许是你牵起我的手,也许还有很多个你让我心动的时候。喜欢什么,这很重要吗?”
连瀛觉得他和祁凤渊此刻就和方才那对年轻夫妻一样,争吵的内容算不上什么大事,只是有了诸多误解,他们之间欠缺一个合理的解释。而他和祁凤渊也并非不了解对方,连瀛确信,这三百年他们之间互相了解彼此,他很了解祁凤渊。
连瀛看出祁凤渊好在意那句话,梦里梦外,祁凤渊说没有变化是不可能,有时连瀛在想,祁凤渊这种变化算不算是恃宠而骄,仗着连瀛的喜欢,因此祁凤渊对连瀛格外冷硬,格外心软,也格外没有耐心了。
连瀛拿走祁凤渊的酒坛,伸手抬起祁凤渊的脸,拇指在他唇边摩挲着,揩掉了溢出的酒:“我不记得那些话是在什么情况下说的,说实话,我是觉得你变了。”
连瀛为祁凤渊抚平皱起的眉川:“我也许是想说那些话引起你的注意,让你对我更好一些,又或许那些话只是我一时气话……我不清楚是哪一种,但不管是哪一种情况下说出的,都绝对没有不喜欢你的意思。你变成什么样,我都会喜欢你的。”
祁凤渊在处理这些事情上似乎有种天然的懵懂,当初诓他合籍是这样,现在说这些话也是这样,他听了这些话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反而关注其他不值得关注的问题。
祁凤渊拉起连瀛的手,没有松开。他站起身,迈了一步,腿撞上连瀛膝盖,身子朝连瀛倾倒,连瀛连忙扶着祁凤渊。
祁凤渊的手撑着他,把人拉近了些,气息里夹杂着些湿润酒气,眼睛里也盈着些水汽:“怎样是对你更好?这样算吗?”
连瀛推开祁凤渊,手执帕子擦过他的锁骨处,上面落了酒,摸起来有点湿。他们两人对视,祁凤渊的眼还是那般清澈,全然没有酒劲上头的感觉,连瀛提醒他:“酒品如人品,你不要借酒作乱轻薄我。”
连瀛忍不住了,抽回手,把他抱起,语气凶狠地说:“赶我回去就说和离,这会儿又知道我们是道侣了,你好不讲理。”
连瀛俯身帮他把挡住脸的发丝拨开,替他扇了扇风,祁凤渊一直闭着眼,看起来不太好受。连瀛轻声道:“头晕吗?叫你喝这么烈的酒,明天醒来有你好受了。”
祁凤渊乍然睁眼,伸手揪住连瀛衣襟亲了上去,一触即离,像是蜻蜓点水。祁凤渊又用那种眼神看着连瀛:“别说话了,好晕。”
连瀛微张口,想不起要说些什么,他只好轻轻放下祁凤渊,可祁凤渊搂着他不放,他一时有些烦,连呼吸都急促了些。
祁凤渊果真松开了手,连瀛动了一下就停住。他单手支撑,和祁凤渊两两对视,一个眼神纯稚,一个眼神灼热。
不知道谁先动起来……今早打开的窗子还没关上,外头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雨,雨势很大,这个季节恰是汛期,风携着雨刮了进来。那些雨声水声,都化作了更为湍急的河流,谁也阻拦不住。
连瀛和祁凤渊又温存了会儿。连瀛帮祁凤渊擦净身子,把长巾扔在了水盆里,泛着涟漪的水面映着连瀛的模样,等水面平静下来,连瀛转身,侧目看那水面上的倒影,整个背部都布满了龙神的图腾。
这图腾先前是没有的,连瀛的记忆中,这是出现在祁凤渊背部。可是刚才和祁凤渊对话,祁凤渊的认知里这刺青一直都是在连瀛身上。
是因为林如鉴用溯洄回溯时空,所以他在梦里做出的改变也能够影响现世,甚至连其他人的记忆也发生了改变?
连瀛若有所思回到床上,翻身搂着祁凤渊,他想了想还是问了出来:“仙门和槐城的溯洄都在你手上?槐城有溯洄吗?我怎么不知道?”
祁凤渊睡了,连瀛又把祁凤渊闹醒,追问了一遍,祁凤渊含糊道:“不在,仙门的在……槐城的只有你知道。”
林如鉴身上有道域和龙神境的两块溯洄,两块溯洄就能够让林如鉴回溯时空改变了现世,不过应该是有时间或是身体上的某种限制,毕竟林如鉴消失后没有再出现过。
林如鉴费尽心思就是为了杀江逐火,这两人有什么渊源?两人之间的牵扯就是祁凤渊说的林家旧事吗?
连瀛的思绪又回转到溯洄上,若是他也取得两块溯洄,回溯时空改变祁凤渊死亡的事实呢?槐城啊……看来要回槐城一趟了,取得槐城的溯洄再向祁凤渊要仙门那块,祁凤渊会给他的吧。
“我没有,它本来就在……”祁凤渊翻了个身,不清晰的声音更加听不清了。连瀛抽回手想牵他,不料祁凤渊又握着他的手引到后背,祁凤渊像是呓语地说,“你拍一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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