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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君(石榴煮酒)


那带路来的绿衣内侍,便暂时站在宫外等着。
乾元观的道长来了庆华宫,这对一向冷清和不受待见的庆华宫宫人们,都很是震惊。一时间,这些宫女内侍也放下了手中的事情,纷纷站在院子中等着、瞧着。
两人进了宫,眼睛在这宫中扫了一圈,便多少知道个大概了。周君之看了看这些站在院中的宫人,道:“平日里伺候淑妃娘娘的,便只有这些人吗?”一眼看去,站在院中的宫女内侍也不过十人。
管事女官的脸上有些窘迫,但还是抿着嘴点了点头,道:“娘娘常年生病,陛下也不常往这边走动。宫里的事情没那么多,我本也想让他们去别的宫中做事。能走的都走了,他们不愿意走,便留了下来。”
也难怪,看着这些宫女内侍的年纪都不轻了,想来当年淑妃正得盛宠的时候,这些人便伺候在淑妃身边,淑妃身子好的时候,应当待他们也不薄。
周君之明了,沈毓真倒是有一搭没一搭道:“虽然人少,但看得出你们对淑妃娘娘很是忠心。这庆华宫虽然偏远僻静,但打理的可真是干净漂亮。”只是往宫中院子里扫一眼便能看得出,这庆华宫与外面的荒废完全不同。虽然现在是晚上,可依旧看得出这里植被茂盛、池塘干净,一片生机勃勃的模样,倒像是个隐秘在皇宫深处的小花园了。
管事女官听沈毓真这么说,脸上的表情也放松了一些,道:“娘娘虽然病着,但病情好转的时候,能看到这宫中四季的景色,也总是开心的事情。”
他们的处境已然算不上好,若是不能在这灰色的世界里开出一朵花来,难道还要永远在深渊中沉沦吗?
周君之听着沈毓真的话,心里有点不是滋味。那些花朵落在他眼中,便也觉得索然无味了。没有在这里多耽误,周君之便同那管事女官道:“还是麻烦您带我们去看看淑妃娘娘。”
他们首要还是要来解决事情的。
管事女官应了声,便带着两人穿过院子,往后面的寝殿而去了。从外面瞧着,这寝殿关着门关着窗,外面还有一个宫女守着。见到几人前来,听说了这是乾元观的道长,这宫女才打开了寝殿的门。
沈毓真漫不经心似的,眼睛却瞧着这宫女的一举一动,目光落在她手腕的一串红色手串上。这手串有一半被袖子挡住看不清晰,另一半露出来的部分,像是红色水晶珠一样晶莹剔透。
这约莫不是一个宫女能戴的起的东西,但庆华宫的管事女官都没有说什么,想来应该也是默许了。他便没有说什么,随着打开的大门,几个人小心翼翼走了进去。
一踏进寝殿内,一种幽暗昏沉的气息扑面而来。这里没有风,寝殿内弥漫这一股浓厚却冷清的香气,这种香气伴随着一声声若有似无的轻哼声,让沈毓真和周君之不由皱了皱眉头。
殿内没有点太多的蜡烛,月光透过层层薄纱落在殿内,勾勒着明暗的边界,仿佛沉入一片深潭的水底。
在床边,有一个人影正怀抱着什么,轻轻哼唱着,轻轻哄着,在床边来回踱步。
这应该是一位母亲,她披散着长发没有打理,穿着也是寻常的柔软寝衣。她的嗓子有些沙哑,似乎有些疲惫,但哼唱的曲调却又展现出她的愉快——是作为母亲的那份愉快。
这显然便是淑妃了。
周君之与沈毓真看着她如此的模样,一眼便看出淑妃得了什么病——这种疯症,别说在皇家了,就是在民间也是个忌讳。
两人一时间不大敢轻举妄动,倒是那管事女官,大约已经经历了太多,又或许她深得淑妃信任,因此她轻手轻脚走上前去,又压软了声音,慢慢道:“娘娘,乾元观的道长们来看您了。”
可这声音却让淑妃发出一声受惊的惊叹。转而,在她发现是管事女官的时候,倒是没有发飙,反而竖起一根手指“嘘”了一声,复又重新哄起了怀里的“孩子”,轻声轻语道:“别吵,小五刚刚睡着了。”
管事女官的脸上,顿时露出了些许为难的表情。但她并没有放弃,而是又道:“娘娘……他们带了陛下的话来看您了。”她妄图分散一些淑妃的注意力,可这并不成功。淑妃并没有理财她,而是继续哼着摇篮曲,哄着怀中不存在的孩子。
管事女官知道无济于事,摇了摇头走了出来叹气。周君之倒是并不在意,反而压低了声音问道:“娘娘这个样子已经多久了?”
管事女官道:“自从生了五殿下后便这样了。几位道长恐怕也有所听闻吧,五殿下出生的时候,被人说不吉利,还有人说克陛下的命,陛下很是不喜欢,就让人把五殿下送到宫外养着。娘娘不允,还在月子里就跪在陛下面前求情,可陛下铁石心肠的很,非要让人把五殿下带走。最后娘娘以死相逼,陛下也碍于情面,才说可以养在娘娘身边。”
“可娘娘大约是受了刺激,虽然能亲自抚养五殿下,可时不时就会有疯症发作。有几次,若不是有人看着,恐怕还要伤及五殿下的性命。陛下最后没办法,五殿下年纪稍大一些,便将五殿下送至乾元观中修行了。”
“而且娘娘这疯症,过后便不记得自己疯过了……”
管事女官显然都经历过这些,说着这些话,情绪再也绷不住,忍不住落下两滴眼泪来。周君之瞧着她也是心酸,忙不迭说了句安慰的话。倒是沈毓真还一直瞧着疯癫的淑妃,道:“既然如此,这些年来大夫郎中也都没办法吗?病情一直在加重吗?”
管事女官擦了眼泪,听见沈毓真这么问,便道:“起先并不严重,可这些年兴许是娘娘身体也不大好了,疯症便愈发频繁。宫里的太医,外面的郎中,甚至此前也请过乾元观的长老,还有所谓的民间大师……都没有什么效果。”
显然,淑妃的情况已是病入膏肓,药石难医了。
说到这里,管事女官更是忍不住的悲伤。周君之到底是心软,还会宽慰她几句。沈毓真却似乎并不想听这些哭哭啼啼的事情,他反而上前一步,掀开眼前的纱帘,往淑妃面前走去。
这可吓了管事女官一大跳,她慌张想要去阻拦,却又怕自己动静太大吓到淑妃。周君之也是颇为惊讶,又有些提心吊胆,不知道沈毓真想要做什么。又想着他不会还在生自己的气胡来,便只能低声警告,道:“沈师弟,你做什么,快回来!”
偏偏沈毓真并不听,反而已经走到了淑妃的面前。淑妃此刻正专注哄着怀中的“孩子”,对沈毓真的到来似乎无从察觉。
沈毓真离得近了,能更加仔细观察淑妃的一举一动。他屏气凝神,看了看这个虽然已经容貌不在、虽然已经疯癫而憔悴,却依稀能看出端庄淑娴旧影的女子。半晌,他向着淑妃伸出手去,道:“娘娘,我可以看看您的孩子吗?”
淑妃仿佛这才注意到面前出现了一个陌生人,她顿时警觉起来,睁大了眼睛,死死抱着怀中的“孩子”连连后退。她惊恐的脸扭曲起来,那些温柔的摇篮曲顿时碎裂成声嘶力竭的尖叫。
“你是谁!你在这里做什么!不准抢我的孩子!不要带走我的孩子!”
她尖叫着,拼命护着怀中的“孩子”,那个柔软的包裹被她紧紧护在怀中。而随着她的尖叫,包裹中亦同样传来了异样的声音。
那是一声短促而细长的尖叫声,不是人的声音,而是一声细长的猫叫。

第十二章
这一声猫叫虽是细弱,却逃不过习武之人的耳朵。周君之当即神色一凛,目光落在淑妃怀中的包裹上,不免紧张起来,向那管事女官问道:“敢问,娘娘怀中抱着的是什么东西?”
那管事女官显然也听见了这声猫叫,她的脸色顿时白了一片,听见周君之的询问,她居然一时支吾起来,愣是说不出话了。
倒是沈毓真在淑妃面前依旧镇定。他依旧保持着刚刚的动作没有动,也没有对淑妃的惊慌和尖叫表现出极大的反应。他依旧一字一顿的,目光坚定地看向淑妃,又复道:“娘娘,我可以看看您的孩子吗?”
似乎是沈毓真的坚持,让疯癫的淑妃产生了一丝疑惑。她狐疑地打量着面前的沈毓真,虽然还在摇着头后退,嘴里还念叨着“不要抢走我的孩子”,甚至将怀中的包裹抱得更紧,可她似乎已经在思考,在思索面前这个男子的用意。
看着逐渐冷静下来的淑妃,管事女官也顾不上别的,忙不迭凑上前去。她温柔又急切地搀扶住对方,声音柔和道:“娘娘,这位是乾元观来的道长,是来帮您治病的。”
似乎是“乾元观”这几个字惊醒了淑妃,刚刚还疯癫的女人,表情忽然一僵,随后她露出些后知后觉的表情,在重新打量了一番沈毓真后,她忽然倒吸了一口冷气,像是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一般,她慌忙将怀中的东西扔了出去。
软软的包裹里发出一声凄厉的猫叫,在落地的瞬间,包裹仿佛不受控制的怪物一般扭动了起来。
淑妃瞬间吓得慌了神,她哀鸣一声往后躲去,管事女官忙将淑妃护在怀中。几个人的目光都落在那扭动的包裹上,不一会儿便见到包裹松动了,从里面钻出一只毛发杂乱的猫来。
这猫似乎也是受了惊吓,如今从禁锢中挣脱,它顿时如同一道闪电般窜了出去,转瞬就消失在了门外的夜色中,了无踪迹了。
看着那只猫再没了踪影,淑妃才像是惊魂未定一般喘了喘气。管事女官一边安抚着她的情绪,一边搀扶着她坐了下来。
眼下淑妃似乎已经清醒了过来,只不过清醒后,她的精神看起来更加不好,脸色甚至也显得更加憔悴。虚弱的女人喘了许久,在管事女官帮忙擦去她脸上汗珠的时候,她才终于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抬头看向周君之与沈毓真。
周君之此刻已经走了上来,同沈毓真站在一处,见到淑妃的目光,他恭敬地行了一礼。
淑妃此时已经完全清醒了过来,看着眼前的沈毓真和周君之,她顿时有些泄气又有些无奈,却也不过寻常一般叹了口气,道:“让两位道长受惊了……两位道长此番前来,定是为了宫中闹鬼的事情吧。”
她虽然在病着,虽然时常疯癫而不清醒,却依旧对宫中发生的事情了如指掌。
周君之知道淑妃也并非真的糊涂,隐瞒着倒是不坦诚了。他顿了顿,又顿首道:“确实是为闹鬼的事情而来,不过也有另一件事,特来拜见娘娘。”说着,他才从怀中拿出那枚青莲花的玉佩来。
淑妃没想到他们还能有什么目的,瞧见那玉佩的时候,却像是才意识到了什么一般,眸中光彩顿时亮了亮,只是她动了动嘴角并未说话,而是听着周君之道:“娘娘,五殿下托某将此物送给娘娘。”
“这是五殿下入乾元观时,观主送给五殿下的贴身玉佩。五殿下还让我们带话给您,他在观中一切都好,请您莫要挂记,还需养护好自己的身体,待来日有机会,他必会向陛下请旨入宫来与您团聚。”
见玉如面,淑妃眸光颤动,顿时止不住的激动起来。那管事女官也未曾想会收到这样的礼物,赶忙将这玉佩接了过来,递交到淑妃的手上。
淑妃接了玉佩,顿时忍不住呜咽一声。眼泪从她并不鲜活的眼角滚落出来,在玉佩上滴落下一个鲜亮的光泽。她激动又贪恋地抚摸着这冰冷的玉佩,仿佛上面还带着崔知明的气息一般。半晌,才像是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拿过帕子来沾了沾眼角的泪花。
“谢谢你们……”淑妃脸上难得绽放出一点笑意来,她看向沈毓真与周君之的眼神顿时变了不少,似显得比刚刚更加亲近了,道:“我听说小五在观中也不是特别受宠,他本就不太受他父皇喜欢,我总是担心着他在外面也受苦……”
“如今瞧着你们能将这玉佩送过来,定然也是他在观中有了说得上话的朋友……我久病,在这深宫之中又无力脱身,若是这病躯有什么可以留念的话,便也只是挂念这位在乾元观中的儿子。不求他荣华富贵,也只求他能在观中清心寡欲、平平安安的度了这一生。”
“到底是我这个做娘亲的亏欠他,没有护好他。可怜生在帝王家……”
她说着,脸上表情却也还算平和。倒是那管事女官更加悲伤了,又像是顾及到什么似的,小心提醒道:“娘娘,您莫要说这样不吉利的话。”
淑妃却并不在乎地摇了摇头,道:“无妨,他们都知道我疯了,便当我说得是疯话吧。这宫里不能说的话太多了,便也只有我这个疯婆子,敢说他们不敢说的话。”
她这份难得的清醒与疯癫,让沈毓真的眸底不由动了动。像是看到了什么不一样的光彩,他顿了顿道:“娘娘兰心蕙质、心思通明,五殿下自然也能明白娘娘的一片心意。”
这话便是安慰,淑妃自然也听得出来。她笑了笑,看向沈毓真与周君之,道:“好了,该带的话,想必你们也已经带到了。宫里出了这么大的事,矛头都指向我这里来,你们若是有什么想问的,想查的,趁着我还清醒的时候便说吧。”
她丝毫没有忌讳,甚至丝毫没有要躲避的样子。这让管事女官多少觉得不妥,但淑妃并不在意。周君之与沈毓真本没有想过能问道淑妃本人,如今看着淑妃这个态度,两人也是颇为惊讶,犹豫了片刻,倒也放下了心中的隔阂,行了礼,道了声“失礼了”,便问了起来。
周君之如此,开门见山道:“娘娘,刚刚怀中抱着的猫……”
猫就是此次宫中闹事的重点,贵妃的死胎,惊扰了皇帝的野猫,都和猫有关系。
寻常人自然不会同猫扯上什么关系,即便淑妃疯癫,宫人的矛头也不应指向淑妃。可刚刚两人也亲眼所见,疯癫的淑妃将猫当做了自己的“孩子”,可见淑妃与猫的关系不浅,宫人传言便也不是空穴来风了。
知道两人会问到猫的事情,淑妃无奈笑了笑,示意那管事女官将实情说出去。可这管事女官显然多有犹豫,到底还是觉得这样不妥,可淑妃就在身边,主子的命令她又不得不听,因此踌躇片刻,道也还是说了。
管事女官道:“当年……娘娘刚刚生产完。贵妃安排的人便以星象相冲为由,要将五殿下抱到宫外养育。娘娘拼命护着自己的孩子不成……产后不到五天,便发了病。那时,我们没有看仔细,不知道哪里来的一只猫钻进了五殿下的摇篮里……娘娘误以为那便是五殿下,所以……”
管事女官说着,忍不住要蹙眉落泪。
这荒诞而又悲伤的事情,听起来实在让人心中难受。周君之听着也不免心痛,又看着淑妃平静的脸庞,便又实在觉得这宫中的尔虞我诈着实可恶。倒是一边的沈毓真听得冷静,反而道:“娘娘,您又如何能确信这是贵妃从中作梗?”
如此当面质疑实在唐突,周君之吓了一跳,没想到他在宫中也能如此直言不讳。倒是淑妃并未在意,反而颇有些兴趣地瞧着沈毓真,道:“这位小道长倒是好心思,想来也没少听闻这宫中的各种传闻吧。”
后宫争宠、前朝阴谋,今天他害了我,明天我害了他,谁的嘴里会有几句真话?
沈毓真行了一礼,道了声“失礼了”。淑妃倒是也没怪罪,道:“怎么会不知道呢?当时虽然我有些猜想,但是也只是猜想罢了。可是后来几年,当年说我家小五不吉的钦天监与反贼将领勾结,东窗事发被抄家的时候,从他府中搜出了不少于贵妃娘家亲戚的通信。这位亲戚平日里游手好闲,在京城中大手大脚,全靠嘴甜拿着贵妃送的东西过活,这是谁都知道的事情。”
言罢,淑妃叹了口气,似乎是话说得有些多,她的脸上表现出一点困倦的表情,却还是坚持着道:“只可惜这件事发生的太晚了,我又已经病成这个样子,就算知道了当年为贵妃所害,又有什么办法呢?”
没有人会相信一个疯妇的控告,就像是她的每一句话都没有人相信。
周君之听罢,皱了皱眉头,道:“若是按照娘娘所说,此人与贵妃关系甚好,东窗事发后,贵妃却依然还是贵妃,并未受到牵连。”这实在不应该。
听着周君之这么说,淑妃不由欣慰地笑了笑,道:“小道长好生义气,只是小道长可知,有时候,有些人,犯了错是未必会受罚的。这深宫之中,又有多少替死鬼的亡魂在夜夜哀鸣呢?而我,或许也会是某人的替死鬼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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