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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君(石榴煮酒)


周君之便将刚刚紫霞殿中的事情一五一十同沈毓真讲了。虽说他心中还是觉得有些不安和不公,但沈毓真认真听完,却似乎只有惊讶和一些小小的担忧。
“可是大师兄,他们是如何知道我参与了陈家庄这件事的?”沈毓真自然听得出其中的关键问题,而他也自然是最相信周君之的。
周君之无奈,只能摇摇头,道:“观主师父说这件事不必深究,咱们且去做便是了……我只是觉得,这实在委屈了你。”
沈毓真没想到周君之这么说,他愣了愣,像是才明白过来周君之的意思,当即无所谓的笑了笑,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有句话怎么说?皇命难违。他既然点了我,我也没有不去的道理。”
“既然如此,便也只能全依仗着大师兄了。还请大师兄多多教导,多多海涵。”
他说得倒是轻松,这般无所谓的态度,倒是也让周君之一直悬着的心落了落。他舒了口气,又看着沈毓真,道:“不过此去皇宫之前,我还要去一趟思过崖。”
沈毓真脸上的表情一空,当即明白过来,道:“是为了崔师兄吗?”崔知明为淑妃所生,正是皇家的五皇子。这件事本应只有乾元观内门才能知晓,而刚刚周君之却并未保留,而是将这件事一同告诉了沈毓真。
虽是破例的事情,但周君之便是觉得沈毓真可以知道这件事,他不会将这件事乱说出去。
周君之点了点头,又有些叹气,道:“沈师弟出生的时候体弱,在宫中又不受重视,小小年纪便母子分离送到乾元观中修行。你可知道,连皇帝都不重视的孩子,那些同样在观中修行的皇亲国戚又怎么会看好他。这些年他也受了不少欺负,也都是我在后面照拂帮他。如今出了这种事,若是不告诉他,我实在坐立难安。”
沈毓真已算是明了周君之与崔知明的关系,他脸上表情静了静,道:“可他如今还在思过崖,宫里不让他插手,没有观主的命令他也出不来。若是告诉他,岂不是平添烦恼。”
沈毓真说得也有些道理,周君之应了一声,又道:“可我是想着,此次正巧进宫,我们也要去见淑妃。崔师弟若是有什么东西又或者有什么话想给娘娘带去,我们也方便给他送去。至于卷进事端……”他沉了沉,又道:“确实也不必太过细说。”
沈毓真听他这么说,当即又笑了笑,道:“如此便好,我同师兄一起去吧。”
这自然也是好,周君之见他如此主动,心中也不免宽慰,不过眼下正是午饭的时候,周君之嗅着外面飘来的饭香,又有些犹豫,道:“既然如此,你先吃饭。过午咱俩再同去思过崖。”说着,他便起了身,显然要离开了。
沈毓真心中一顿,忙不迭站起来叫住他,道:“师兄还要回去吗?”
周君之理所当然,倒是沈毓真热情笑道:“弟子宫离师兄住的地方也不算近,不如……师兄留下来同我们一同吃?”外门弟子吃大锅饭,也不在乎多一副碗筷。
周君之没想到沈毓真留他,倒是有些惊讶,罢了又忍不住笑起来,应道:“既然沈师弟盛情,某便难却了。”

弟子宫的膳房,更像是民间的大食堂,一条长桌两面依次能坐下十几个人,人与人之间更是没有什么距离感,因此用餐时的礼仪自然也没那么重视。什么说话声、碗筷碰撞声,甚至吧唧嘴的咀嚼声,不绝于耳。
周君之想着,若不是他今天在这里,这些外门弟子用餐的模样,可能会更加豪放不羁。
有内门弟子来找沈毓真的事情,不过午膳,便已经在外门弟子中传开了。周君之不张扬,沈毓真也觉得没什么必要给这些外门弟子们徒增压力,便只是说这是“周师兄”——左右周是民间大姓,外门弟子也不会探究到底是哪位“周师兄”。
不过,虽然外门弟子们对“周师兄”的真实身份并不那么感兴趣,但对于内门弟子的好奇还是有的,尤其是那些年纪稍小的外门弟子,用膳的时候也管不住自己的嘴,经常两口饭便要忍不住问一句。
“周师兄,内门弟子也要烧水砍柴吗?”
“周师兄,藏书楼里有多少书啊?”
“周师兄,观主先生年轻的时候到底受了什么伤啊?”
“周师兄……”
周君之倒是好性子,每每被问到,都会礼貌地放下碗筷来回答。倒是沈毓真最后急了眼,给了其中一个问题最多的小孩一个爆栗子,这才算安静了下来。不过即便是这样,周君之用膳的速度依旧慢得很。他细嚼慢咽,动作又优雅规矩,等着膳房里的人基本都用罢离去了,周君之还差最后一口饭没有吃。
沈毓真便在旁边等着他,他已经早早吃干净了,便只是坐在一边等着,还给周君之泡了一杯粗茶。等他看着周君之将最后一口饭送进嘴里,这才开口道:“我们这些外门弟子很多都不懂规矩,你也知道,他们有些人资质不行,很多人练个两三年,遭不住了或者家里不准了,还要回家种地去。有些人大字也不认识两个,经书都背不下半本。用膳时多有冒犯,我在这替他们赔个不是。”
沈毓真倒是知道规矩的,周君之听着却心中又暖又觉得好笑。他细细咽下最后一口饭,捧过周君之递来的茶水漱了口,这才开口道:“沈师弟多礼了,师弟师妹们都是什么样的品性,某自然知道。人生而不同,某又怎么会怪罪呢。”
他说得自然平和而包容,这反而显得沈毓真多虑了。他听着周君之这么说,也不免笑了笑,干脆翻过这篇,道:“既然如此,师兄要不要先休息一下?”思过崖可是在乾元观最偏远险峻的地方,如今两人刚刚饱食,赶去思过崖恐怕不妥。
倒是周君之并不在意,他摇了摇头便起身道:“不必了,咱们慢慢往那边走便是。”便也当时饭后消食遛弯了。
沈毓真明白他的意思,便也没有反对,将用过的碗筷给膳房洗碗的师兄弟们送了过去,便跟着周君之离开了。此时大部分弟子们已经用完膳回到了房中休息,弟子宫中洒着一片午后慵懒的阳光。
两人离开弟子宫,便往思过崖缓缓而去。初时经过宫殿区,路还算好走,可越往山林中去,路便越是坎坷,到了最后,便也没有路了。两人行至此处,消食也差不多了,便相继运了轻功赶路。
周君之的轻功已是出神入化,如仙鹤又如仙人降世,灵动轻盈。沈毓真则不过是学了个基本功,加上他腿上的伤刚好,动作还略显笨拙。
周君之怎会不知道他的情况,他跑得快,落在前面的树上,瞧着沈毓真追上来的身影。风吹着他的衣裳,阳光在莲花冠上斑驳,淡淡的雾气仿佛在他的身边萦绕,他的那一颦一笑,像是画中,又像是在仙境。
沈毓真抬头望了那一眼,便觉得眸底颤颤,心田悸动,让他不得不深吸几口气,才能压住心头的蓬勃。随后,他眯起深沉的眸子,运功提气,要追上周君之的身影。
偏偏周君之却并不让他追上,似乎是每一次都会差一点,让沈毓真只能碰触他如云似雾一般的衣角。
这非常令人上头。
“降本流末,万物生息;物我两忘,御气六合;去若大鹏,云天垂翼。”
远远树顶,传来周君之如同仙人垂音一般的声音,又犹如仙人指点,让沈毓真原本浮躁的心情渐渐平缓。他深吸了几口气,于山风之中闭目参悟。这让周君之也停下了脚步。他并不催促,而是静静看着沈毓真,看着这天地洪荒的气息,在沈毓真的身边流转。
周君之看得出来,可或许沈毓真自己都不知道,沈毓真确实是有些不一样的。
周君之说不清这种“不一样”是怎么不一样,这与他见过的许多乾元观的弟子,包括他自己,都非常不同。沈毓真的身上似乎有一种“气”,这种“气”或许能让他对武学的参悟更加透彻,也更能让他掌握新的武学技巧。
或者简单的说,只要他的基础功足够扎实,任何上乘武学他都可以学习——或许,如果给他一个机会,他可以开宗立派,成为一代宗师。
可如今这位“一代宗师”,要先把本门轻功参悟透彻。
不过几个须臾之间,真气已在沈毓真体内运转了几个周天,等他再度睁眼的时候,已是觉得身体轻盈,脚下宛若生风,不过又是几个深呼吸间,再运起轻功时,便只觉得风声呼啸,身轻如燕,一跃百尺,眼前景观也与此前大不相同了。
瞧着不过片刻便掌握要领的沈毓真,看着他如初次飞翔的雏鸟运起轻功,周君之不免还是有些小小惊讶。但转而他又欣喜起来,对于这位资质不俗的外门弟子,除了欣赏,心中还有一种莫名的自豪。
只不过沈毓真对于乾元观轻功也是刚刚认识和起步阶段,纵使明白了口诀要领,也总有失误的时候。
沈毓真还正在林间穿梭,对于新掌握的轻功,他还带着初学者一般的好奇。这份好奇与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让他一时间也大意了起来,直到落脚的树枝忽然发出一声崩溃的脆响,沈毓真才忽然意识到事情的不对。
一夕之间,他的气息顿时紊乱。本来身轻如燕的身体,此刻却像是忽然灌入了千斤的铜铁,连着四肢百骸都忽然僵硬了。坠落几乎是不可避免的到来,而在视线急速坠落的瞬间,一片仙人衣角垂入眼帘。
沈毓真当即觉得自己的身体被人一拽,彻底从下落的失重感中挣脱出来。等他终于双脚平稳落地,还来不及平复自己的呼吸时,便见到周君之飘然落在自己身边。
他当即明白过来,在危难时刻,正是周君之出手相救。沈毓真顿时有些惭愧,又有些慌张起来。他赶忙向周君之行礼,道:“多谢师兄出手相救……”说话间,底气还带着一丝慌乱的不稳。
周君之嘴角带着些浅笑,看着沈毓真有些泄气的身影,道:“沈师弟悟得很快,初学者能有如此掌握已是不易。日后多加练习便是,你不必太过自责。”
这般安慰的话,让沈毓真终于不再觉得尴尬,心中反而欣喜,忙应了一声“是”,这才想起什么似的,开始打量起四周来。
此刻他们已经落在了林子边缘,眼前山势更加陡峭,怪石嶙峋,更是寸草不生。山风呼啸如同利刃,吹过乱石间更是发出如同鬼魅一般的哭嚎声。冷风入怀,让人不禁打了个寒颤。
而偏偏就在这陡峭的山巅,却立着一座小屋。这小屋看起来并不结实,在风中更是咯吱作响,仿佛下一刻就要被这山风吹碎了一般。可即便它如此单薄,却依旧顽强且坚挺地屹立着。
这便是思过崖了。
沈毓真是第一次来这里。虽然他早就听闻思过崖环境恶劣,却没想到会是如此恶劣。就在他还很是震惊地打量四周的时候,周君之却已泰然地向那座小木屋走去。
或许是感知到了外面有人来,又或许是屋里的人确实要出来做事。待两人快要走到木屋前的时候,便听见屋内传来一阵响动声,随后木门一开,从里面走出一个形容狼狈的年轻人。
他的一只手还吊着,身上虽然穿着内门弟子的衣裳,但显然没有很好的打理,不仅有些褶皱和陈旧,甚至衣角上还沾了一些污渍。约莫是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中生活了一段时间,他本应圆润的脸颊也凹陷了,露出一副贫寒疾苦的模样,倒是眸子里的光还是亮的,这一开门,当面瞧着了周君之与沈毓真,屋内的人更是吃了一惊。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他们要来找的崔知明。
“……大,大师兄?!”崔知明颇为惊喜和感动,像是见到了什么天降救星一般,激动的甚至当即眼角发红了起来。可他很快便抑制住了自己的情感,在看到周君之身后的沈毓真时,崔知明露出了迷茫又有些戒备的表情。
“大师兄……这是谁?”他像是受伤的小动物一般可怜兮兮的往周君之身后靠了靠。
周君之瞧着他这模样更是心疼,他走上去两步,任由崔知明拉着他的衣角,自己则给崔知明理了理有些杂乱的碎发。崔知明抽了抽鼻子,抬眼却瞧见周君之头上的莲花冠,眸子里的光彩顿时更加明亮。
“别怕,我们就是来看看你,顺便有些事情要跟你说一下。”周君之安抚着崔知明的情绪。崔知明似有些不解,他又看了看沈毓真,见沈毓真行礼自我介绍还喊他崔师兄,但也终究没理。
倒还是周君之道了一声“进屋说吧”,几个人才走进了这件吱呀作响的木屋。

进了屋内,情况也并没有好多少。这小屋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建的,如今已是年久失修,不管是窗户还是门缝又或者是墙角,在这样的天气下简直是四面漏风,就没有一处可以安稳的地方。外面风声呼啸,屋内更是杂响一片,听着让人更是心颤可怖。
就是这样的环境,难以想象崔知明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大半个月。
沈毓真沉默地瞧着屋内简陋的环境,那边崔知明费力想要搬来一把椅子给周君之坐,可怜他手不方便,磕磕碰碰了半晌也没拿过来,还是周君之上前去帮了忙,才将那把椅子解放了出来。
崔知明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招呼周君之坐下,自己又要去泡茶倒水。可这项工作对他来说更加不方便,茶叶洒了不少,水更是到处都是。
看着如此笨拙慌张的崔知明,周君之哪里能安慰坐下。他叹了一口气,最终还是不得不走上前去,一边说着“你受伤不方便,就别做这些事了”,一边将崔知明手中的茶水接了过来。
热气蒸腾出茶香,在这个危房一般的小屋中,留下一片暖暖的香气。这香气似乎也氤氲了崔知明的脸,他露出些许羞涩的模样,又小心翼翼又贪恋地看着身边的周君之,眼神落在莲花冠上的时候,还露出一点得意的小窃喜。
这些表情变化尽数落在沈毓真眼睛里,让沈毓真忍不住蹙了蹙眉头。眼看着周君之想要将茶水端到一边的桌子上,沈毓真便上前两步,将茶水从周君之手中接了过去。
周君之一怔,目光对上沈毓真理所当然一般平静的表情,疑惑着是不是自己多心了,顿了片刻便也没有说什么,反而是拉过崔知明,往一边坐了过去。
有大师兄来看他,崔知明此刻格外乖巧。两人刚一坐下,周君之便上上下下打量起崔知明来,神色中不免有些心痛,道:“这些日子辛苦你在这里了,不过左右也就是一个月的时候,算来算去也没有几天了。”言罢,又更是担心的看了看崔知明的手臂,道:“就是你这个伤……这里环境不好,伤也好得慢。”
看着周君之如此的关心,崔知明神色动动,道:“多谢大师兄挂怀,不过陈家庄的事情确实是我的责任。我没有做好,我便应该受罚。”他说得过于爽快又大义凛然,这反而让周君之摇了摇头,道:“那些红莲教的教徒实在亡命,就算那天去的不是你,恐怕也是一样的结果。”
崔知明抿了抿嘴唇,知道这是周君之在给自己找台阶下,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又忙问道:“大师兄,我听说那日,还有一位外门弟子协同大师兄救下了孩子,铲除了那些红莲教教徒——”说着,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看向沈毓真,打量道:“莫不会,便是这位外门弟子?”
沈毓真听着两人交谈并未插嘴,他面色平静的接受着崔知明的注视,在崔知明询问过来的时候,才恭敬回礼,道:“在下沈毓真,见过崔师兄了。”
这便是应下了,崔知明还在好奇打量,倒是一边周君之并未发现什么不妥,反而开口,道:“你别看沈师弟还是外门弟子,但胆大心细,武学掌握的也快,我瞧着,倒是习武的好料子。刚刚宫中还来人,让某同沈师弟一同入宫去处理事情。”
一说到皇宫中的事情,崔知明顿时浑身一僵,当即明白了两人来此的目的。他神色紧张起来,甚至不安地拉住周君之的衣角,急迫地询问道:“宫里来人?是什么事情?可是母妃出了什么事情?”
崔知明幼年同淑妃分离,淑妃的身体常年不好,他在乾元观中修行,入宫的机会本就不多,加上皇帝并没有对他多么宠爱,崔知明此前几次想以年节的名义回宫探望,也都被皇帝否决了。
童年便缺失的亲情,让他对宫中一点一滴的事情都非常敏感,生怕自己不在的时候,自己的母亲又出了什么变故。
看着如此惊慌的崔知明,周君之不免有些心痛。他拍了拍崔知明的手,安慰道:“无妨,不是你母妃的事情,是贵妃最近不知怎的冲了邪,宫里的内给事让我们进去帮个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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