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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君(石榴煮酒)


周君之刻意没有提淑妃的事情,他口气又认真,听起来倒不像是假的。倒是崔知明像是有些狐疑,半是放松半是疑惑地问了一句:“真的?”
“自然是真的,我可是你大师兄,怎么会骗你。”周君之笑得温和,又道:“不过我们也是难得进宫一趟,若是得空,应当也能见到你的母妃。因此这才来找你问问,看看你有什么要给你母妃带的东西或者带的话,我们也好代为传达。”
周君之如此一说,崔知明脸上的表情却不由一怔。像是才意识到周君之为什么会来到他这里,又像是从未想过周君之会替他向自己的母亲带话。长久以来不受重视的少年,似乎被这从天而降的惊喜砸懵了神,半晌,他呆滞一般的脸上才复又充满了鲜活,像是做梦一般忙不迭追问道:“是真的吗!大师兄!你说得是真的吗!”
他欣喜起来,满眼都是精彩的期待。
周君之疼爱地看着他,点头应下他的这场“美梦”。崔知明顿时有些不知所措起来,他露出慌乱的表情,目光在这破烂的小屋中游离,似乎是在想如何能让周君之带去千言万语,又似乎在想找有什么东西可以倾诉自己的思念之情。
可这破败的小屋里能有什么东西呢,这里连纸笔都没有,连一封信都写不了。
崔知明自然也发现了这点,在环顾一圈后,在发现没有任何可以让周君之带走的东西后,他开始露出落寞和失望的表情。不过在下一瞬,他像是想到了什么,费力地撩开自己的衣袍,从腰带上解下了一枚玉佩。
这玉佩是一枚小巧的莲花模样,青玉雕琢,温润美好。周君之自然知道,这是崔知明随身携带的玉佩,向来是不离身的。如今崔知明将这枚玉佩解下,郑重交给了周君之,周君之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大师兄,我身处思过崖,没有什么可以拿得出手的东西,这个玉佩便交给大师兄,麻烦大师兄将此物转交给我的母妃吧。”崔知明说得很是郑重。
周君之看着这个玉佩不免叹了口气,道:“这玉佩,还是你当年上山的时候,观主师父亲自送给你的,从此以后,你便一直戴着它。如今你要将此物交予淑妃,确实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崔知明也知道这是再好不过的礼物,他怜惜地抚摸着这个玉佩,像是在看它最后一眼般,道:“由此,还多谢大师兄了。另外,还麻烦大师兄给母妃带话。就说我在观中修行一切都好,还请母妃不要挂念,养好自己的身体,我定会找机会向父皇请命,回宫探望母妃的!”
他的话中,还带着对美好未来的期待。这份微弱的可怜,让周君之又难免心疼起来,甚至拿起一边的茶水,让崔知明喝口茶。
这种僭越的兄友弟恭,落在沈毓真的眼中,却只留下一道深沉的暗影。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打扰两人的交流和对话,像是在审视什么一般,他只是静默地站在一边,直到两人说完了所有的话,天色不早,他们也要离开了。
崔知明身体不便,却执意将周君之送了出来。临出门前,他似乎又想到了什么,慌忙间有些紧张地嘱咐道:“大师兄,莫要跟母妃说我在思过崖。”
淑妃可能并不清楚思过崖是什么地方,但是这名字听起来,便知道崔知明定然是犯了错被罚。
周君之怎么可能不清楚这一点,所谓报喜不报忧,他定然不会将崔知明此刻的处境同淑妃说明。
点头应下后,两人便离开了这里。此刻太阳已经西垂,思过崖上的阴风更盛,山风呼啸间,夜晚又该是怎样一副鬼魅之景,实在令人难以想象。
周君之和沈毓真也该往皇宫去了。两人离开思过崖,运了轻功进了林子,略行了一段后,倒是周君之又停了下来。
他回头看向思过崖的方向,此时,那座小木屋已经消失在了地平线上。像是有些悲哀似的,周君之忍不住看了看崔知明交给他的玉佩,又像是想到了什么看向沈毓真,道:“你倒是拘谨,也不同你崔师兄说什么话。”
自从见了崔知明,沈毓真便没怎么说过话。周君之开始以为是沈毓真与崔知明不熟,加上又有内门弟子与外门弟子、皇子与平民之间的隔阂,才导致沈毓真没有说什么话。后来周君之却又觉得不对了,仿佛沈毓真在闹别扭,看崔知明的眼神,更像是戒备和嫌弃。
这就有些不对了,按理说两人第一次见面,就算观中确实有些对崔知明的负面传言,一个外门弟子也不该对刚见面的内门弟子抱有如此大的偏见和敌意。
这便让周君之有些好奇了,如今两人已行远,周君之便也忍不住问了出来。
听着周君之这么一问,沈毓真脸上的表情倒像是绷不住了似的。他顿时蹙起眉头来,似乎更是生气,想要苛责什么,话还没出口,瞧着周君之那张无辜的脸,又说不出话来了。因此,他一时间便只能瞧着周君之,像是在打量对方一样,眼神仿佛要穿透周君之的灵魂。
周君之没来由瑟缩了一下,一瞬间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好像自己做错了事一般的错觉。但转而,反倒是沈毓真开口了,问道:“他就这么可怜兮兮的,如果他有一天做了天大的错事,大师兄也会原谅他吗?”

“天大的……错事?”
沈毓真这么一说,倒是让周君之迷糊起来。他一时间不明白沈毓真为什么会这么说,迷茫又无辜地看着沈毓真。
沈毓真脸上有气,瞧着周君之不解的表情,这气却又发不出来,半晌只能自己压下,深吸了几口气,这才又开口道:“我之前拜托大师兄不要将我在陈家庄的事情说出去。我养伤半个月来,从未有人提起过此事。我知道大师兄与崔师兄的关系好,可我也相信大师兄答应我的事情不会变卦。”
“皇家是如何知道的暂且不谈。那么崔师兄,是如何知道我在陈家庄的事情的?”
陈家庄的事情,周君之没有说出过真相,因此乾元观上下所有人,都认为这是周君之的“功劳”。崔知明在陈家庄负伤,回到观内后只做了简单处理便被罚去了思过崖。这思过崖偏僻又艰苦,崔知明在观中的人缘又不好,除了周君之来探望过几次,谁会同崔知明讲陈家庄的事情?
沈毓真已经敏锐感知到了这一点,但周君之却似乎才想到这一点般。他露出一种沉思的表情,似乎在想某种可能性,可沈毓真的声音将他的思维又打断了。
沈毓真道:“况且大师兄并不知道,我能跟在几位内门师兄后面,是因为我曾偷偷看过他们的阵法。”
“他们的阵法有些问题。”
沈毓真这么一说,周君之的眉头也不免蹙了起来。他不禁抬头看向沈毓真,等着他继续开口。沈毓真也没有藏着掖着,而是继续道:“那个阵法应该是崔师兄设的吧,但或许也有可能是我学艺不精。可是那个阵法最少有两处的基本布设都存在问题。我不觉得一个内门弟子,会连这样的基础布设都会出错。”
沈毓真强就强在基础功格外扎实,因此他说可能有错,或许并非是学艺不精。
周君之听着沈毓真的话,也慢慢冷静了下来。显然,如果按照沈毓真的说法,那么崔知明很可能是故意放走红莲教教徒,甚至是故意受伤,那么被罚思过崖,便也成为了崔知明“计划”中的一部分——毕竟除了周君之的偶尔探望,这一个月中九成的时间,思过崖只有他一个人。
那么这又是否可以说,这是崔知明与红莲教的勾结?可他一个堂堂皇子,怎么会不知道红莲教是邪教?又怎么可能不顾国家安危,同这样的邪教产生联系?
单凭沈毓真的两个怀疑就妄下定论,实在轻薄了。
虽然知道沈毓真心中不满,也知道沈毓真所说的事情确实需要查一查,可眼下的情况也不容周君之多想。他叹了口气,将这些疑惑和猜忌都放下不表,道:“沈师弟,不可胡乱猜忌师兄弟。”
可他这么一说,沈毓真脸上的表情反而更气了。像是以为周君之袒护崔知明一般,沈毓真挑了挑眉,道:“大师兄还是这么相信他,若是他有朝一日说自己是被冤枉的,自己是被逼无奈,大师兄是不是还要救他于水火之间?”
沈毓真这么说,让周君之颇有些吃惊。他一时间不知道沈毓真为什么说出这种话,也不明白沈毓真为什么会这么想。他不免也有些气恼,道:“世间公正黑白自在人心,若当真是做了错事,便理应受罚。若当真是冤枉好人,也不能让好人受了委屈。”
“沈师弟,修行习武之人不应有这样的心思。沈师弟日后要多加修行才是。”
这话落在沈毓真耳朵里,便是周君之不分青红皂白要袒护崔知明了。这宛如当头一棒,敲得沈毓真脸色都不好了。可他气恼归气恼,即便是怒瞪着周君之,却也顶多是握紧了双手瞪着,没有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半晌,他才像是压住了心中的火气似的,反而恭恭敬敬向周君之一行礼,声音也是一字一顿的,像是落地就能砸出个坑似的,道:“谨遵大师兄教诲,弟子知道了。”
听着沈毓真这口气,周君之便知道他并非心服口服。可看着眼下的时间和将要去办的事情,周君之也知道他们再耽误不起了。
“好了,这件事有疑点,回来后某也会同观主师父表明。”这件事或许无关对错,但周君之又觉得有些心疼起来,似乎自己辜负了沈毓真一般,便只能尽量将自己的声音放软一些,道:“时候不早了,我们不能再耽误了。”
内给事虽然说是让他们晚上入宫,也没有给出具体时间,但终归是要为皇家办事,去晚了也并不好。
沈毓真虽然心中有气,听着周君之软下来的声音,便也奈何不了。时候不早,他们也没有多做休息,简单收拾了一番,便马上往皇宫的方向敢去。
只是这一路上,周君之瞧着沈毓真虽然神色如常,但开口说话极少,显然心中还是怒气未消。瞧着沈毓真这般模样,周君之心中莫名有些愧疚,只是形势所迫,自己乾元观大师兄的地位、面子又在这,他终究还是不能说什么。
乾元观位于皇城外的山峦之中,两人紧赶慢赶,终于在暮鼓之前进了城,等两人又顺着大街到了皇宫门口的时候,皇城中已是华灯初上,四面灯火辉煌的繁华模样,反而衬着这座偌大的皇宫冷冷清清。
高大的围墙拦住了市井的气息,也拦住了凡人的生活。
守在门口的将士早已知晓两人的会到来,看了他们递过来的乾元观的牌子,便派人去宫内报信了。两人在门口等了不一会儿,一个身着绿衣的内侍便急匆匆赶了过来。
“见过两位道长”,这内侍模样看着轻,也不过是十几岁的样貌,但行为举止却已很是规矩,显然在宫中调教不少。
“崔给事有要事在身,命我带两位道长入宫。两位道长若是有什么吩咐,有什么需要去的地方,尽管同我讲便是。”
那位崔给事是皇帝身边的红人,百忙之中能去乾元观传旨显然已实属不易。如今不能亲自前来,派了下面人跟着,倒也算说得过去。周君之素来知道这些天权皇家总有他们猜不完的心思,便也没太在意,同沈毓真看了一眼,便也恭敬行了礼,道:“由此,便多谢先生了。”
沈毓真跟着也行了礼,这绿衣内侍便也没说什么,引着两人往宫内去了。
闹事的地方是在后宫范围,两人进来的地方是皇宫的偏门,倒是不用穿过甬长的前朝,只是不知道是不是闹“鬼”的缘故,这后宫中也显得冷冷清清的。几人行在路上,也看不到什么宫女内侍的身影,各个宫殿中虽是灯火不息,可声音却是寥寥,仿佛这三千佳丽都成了哑了嗓子的寒鸦,开不了口了。
看着这紧张又冰冷的皇宫,周君之和沈毓真倒是没有多言,反而只是周君之问道:“陛下现在何处?”
绿衣内侍道:“陛下这几日都在紫金殿,道长不必担心。”
紫金殿便是皇帝一人的寝殿,虽然也在后宫的范围,但与各位娘娘所在的宫殿还有些围墙隔阂,也算是单独辟出的地方。
听着皇帝在紫金殿,周君之心中不免松了口气。又听那绿衣内侍问道:“两位道长要先去贵妃宫中看看吗?”最早闹鬼的地方便是贵妃的宫中,按照常理来说,也应该先去贵妃的宫中。
可周君之却并未应下,而是道:“先去淑妃娘娘的宫中看看吧。”
这让绿衣内侍有些吃惊。他原本以为两人要去贵妃宫中,听见他们要去淑妃宫中,脚下的步子不免一滞。可他也不敢多问,只得忙指了另一条路,带他们往淑妃的宫中去了。
淑妃的宫殿显然离得较远,而且地处更是偏僻,越往前走,越显得四周疏于打理,灯火寥寥,人气也不足了。这绿衣内侍打着灯笼似乎都有些害怕的颤抖,倒是周君之并不惧怕,反而问道:“敢问先生,淑妃娘娘病了多久。”
绿衣内侍道:“自从我入宫来,娘娘便一直病着了。师父们说,娘娘这病不是一两年,约莫也有十多年了。”有人说话,倒是让绿衣内侍的胆子大了些,不再那么畏手畏脚了。
沈毓真听他这么一说,不禁道:“病了这么久,怕不是生下五殿下的时候便病了吧?”崔知明今年也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少年人,淑妃病了十多年,可见时间也并不短了。
宫中的陈年旧事,他一个不过十几岁的小内侍自然也不可能全都清楚。听见沈毓真问,便只能知道什么说什么,道:“这我就不太清楚了,只听说五殿下当年入观修行后不久,淑妃娘娘便病得更重了——”
话正说着,墙头倏然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猫叫。
这绿衣内侍吓了一跳,手里的灯笼顿时乱晃起来。灯火颤动,慌乱中照到墙头上,转瞬即逝间瞧见一只炸毛黑猫的身影从墙头一闪而过。
这绿衣内侍吓得不清,周君之本想上去扶一把,倒是沈毓真上前一步扶住了他,也稳住了他手中的灯笼。小内侍吓得脸都白了,提灯的手抖个不停,还是沈毓真最后接了灯笼过去,再往墙头一照,哪里还有炸毛黑猫的身影。
周君之心中顿了顿,似乎有些不是滋味,可眼下也不是在乎自己心情的时候。刚刚他也是瞧见了那只猫的,知道这事情不寻常,他便在袖中掐指算了算,眉头也不禁皱了皱。只是再去寻那黑猫也没有什么用。他看了看镇定自若的沈毓真和吓得够呛的小内侍,终于还是走上前去,给小内侍点了个静心咒。
有了静心咒,小内侍的精神渐渐放松了下来。他深喘了两口气,虽然平静不少,但脸色还是惨白的。知道自己在两位道长面前失态了,他又忙不迭行了礼告罪。倒是周君之和沈毓真并不怪罪,只说是“人之常情”,便让小内侍继续带路了。
这里离淑妃的宫殿已经不远,再往前走便到了。

第十一章
淑妃所住的地方庆华宫,可是个偏僻之地。等几人行到了庆华宫的门口,这四周也已经变得静悄悄了,只有月光照着虫鸣,高耸的宫墙后,更是一片冰冷的沉寂。
宫门口还有两个孤零零的内侍守着,他们或许也是久不见人,见到周君之一行人还颇为惊讶。听绿衣内侍说明这是乾元观来的两位道长,这两个内侍止不住露出惊喜的神色,似乎是瞧见了救星似的,热情为他们打开了宫门,又去里面传信去了。
过了不多时,宫内便有几个宫女迎了出来。为首的宫女年纪最大,穿着品级也最高,想来应该是庆华宫的管事女官。同门口的内侍一样,她脸上的表情也颇为欣喜,瞧见周君之与沈毓真,忙不迭行了个礼。
“两位道长路上辛苦了!”她期待却又有些小心翼翼地开口了,道:“怎么……两位道长到我们娘娘这里来了?”
宫里闹“鬼”,众人的矛头还直指淑妃,淑妃久病开不了口给自己辩解,庆华宫上下最近可没少吃苦头。
原是听说崔给事去乾元观请了道长的,可这种驱鬼除晦的事情,什么时候轮到过他们庆华宫?宫中的人便本不抱什么希望,不仅没做任何准备,甚至还雷打不动地按照日常作息做事。却哪想到这乾元观的道长们,居然会来他们庆华宫!
瞧着管事女官脸上期待又不安的神色,周君之行了礼,道:“某听闻淑妃娘娘久病,也或许是同这次宫中怪事有关,特此想来看看。”
亲耳听见周君之说是特地来看淑妃的,管事女官的眼角顿时红了一圈。不过眼下可不是什么感动落泪的时候,她马上深吸了几口气,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也没在门口多耽误,忙不迭将周君之与沈毓真请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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