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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君(石榴煮酒)


这内给事原本姓高,家境贫寒进了宫当内侍,不过他嘴甜脑子也好使,一番摸爬滚打下来,倒成了皇帝身边的红人。这几年更是办了不少得力的事情,皇帝一高兴,赐了崔的国姓,一时间更是风光无限,巴结他的人都能把门槛踩断了。
可他在外面如何横着走,终究不关乾元观的事情。南宫观主也不是没见过宫里的贵人,虽是不过半百的年纪,但什么风浪没见过,瞧着趾高气昂的崔给事,也只是淡淡赏了一碗茶,一边等着周君之来,一边不温不火地同他聊天。
如今周君之到了,这碗茶便也算是喝完了。
“周道长倒是好兴致”,崔给事将茶碗一放,这才抬眼瞧了瞧站在对面的周君之,“也不知道这是被什么大事缠了身,可真是让我们好等啊。”周君之自知来的确实晚了一些,对这带刺的话便也没反驳。知道崔给事心中不爽,便顺理成章的致歉行礼,低眉顺目地恭敬道:“是某来得晚了,还望大人海涵。”
他如此恭敬,倒是让崔给事发不出火来。更何况一边的南宫观主也在给周君之找台阶下,道:“君之向来处理观中众多事务,想必刚刚一定是挪不开身子,因此才耽误了些时候。”说着话,他的眼神却落在周君之的银发冠上,眸底沉了沉,似是已经看出了什么端倪,但并未说破。
南宫观主给了这台阶,崔给事便也顺坡滚石,将这件事翻了篇,道:“既然周道长也到了,那咱家便也打开天窗说亮话。实不相瞒,宫里如今闹了‘鬼’,还望南宫观主,能派人出面来解决。”
宫中闹鬼可不是什么好事,崔给事此话一出,在场的人心中不免都是一震,就连气氛都小小绷紧了一番,一时间更是连外面的鸟叫都没了,四下鸦雀无声。
周君之只觉得心尖颤颤,他小小抽气一声,有些慌忙看向南宫观主的反应。但南宫观主听到此事,脸上的表情却并无太大变化,只是瞧着崔给事的眸子沉沉,似乎在揣测他这话中的意思,半晌才开口道:“崔大人,虽然我乾元观并非内宫,但还请崔大人不要口无遮拦的好。”
自古以来,宫内闹鬼向来都不是什么好事,这或许是宫廷纷乱的象征,又或者是王朝将倾的预兆,更是对皇家和皇帝最深恶痛绝的诅咒。可如今这种事,却轻描淡写地从崔给事口中说出来,实在是令人骇然。
面对南宫观主的劝告,崔给事却并没有什么紧张,或者说反省的表情,反而依旧慢条斯理,甚至还喝了口茶,依旧趾高气昂道:“咱家也是就事论事,如今宫中确实闹 ‘鬼’,咱家也不能把有的说成没有的,在您这粉饰太平吧。”
他来乾元观,便是要把这个烫手山芋扔过来的。南宫观主沉了沉气,算是明白了崔给事的意思,便只能应道:“既然如此,还得请崔大人说说是什么样的‘鬼’,闹了什么样的事。”
如果可以,南宫观主实在不想听这些涉及皇家私密的事情,可如今怕是不得不听了。
崔给事知道南宫观主这是应了,他心中得意,脸上却换了一副迫不得已般的悲悯表情来,这才慢悠悠开了口,道:“南宫观主上月闭关,恐怕这事情也有所不知。陛下也觉得是丢脸的事情,便没有让人禀告过来。如此想来,若是南宫观主早出关几日,恐怕也不会落得如今的下场。”
他这话不仅卖关子,还颇有些阴阳怪气——这朝野上下、乾元观内外,谁人不知南宫观主身体不好要时常闭关修行。如今这崔给事却拿闭关的事情来埋怨乾元观不作为,实在令人气愤。即便是性子淡漠的周君之,听出他话中这个意思,都不免皱了皱眉头,颇有些恼怒地瞧了崔给事一眼。
可偏偏南宫观主听着崔给事这话,不怒反笑,道:“崔大人这便是说笑了,宫内出事,不可外告便是陛下的意思。既然陛下不让说,我这个小小的观主,又有什么权利来决定宫内大事呢。”
不过是以牙还牙的小小把戏,崔给事没捞到便宜,不免挑了挑眉毛,又喝了一口茶,才叹息了一声,道:“南宫观主说得不无道理,可如今这件事,咱家也必须跟南宫观主说明了。”
崔给事又道:“想必南宫观主也应知道,五月前贵妃娘娘有孕,陛下还曾招观中弟子往宫中做法祈福。可事与愿违,就在上月,娘娘已不幸小产。”
宫中女子小产并非什么稀罕事,况且此为人祸,也怪罪不到乾元观头上。可这并不算什么稀罕事的事情,崔给事却刻意提起,那么这次贵妃小产,便肯定非同寻常。南宫观主没有追问,只是静静等崔给事继续说。
崔给事便继续道:“若是寻常小产,倒是无甚在意。只是娘娘这次小产实在不吉利。南宫观主可知,娘娘小产下来的死胎,居然形似一只扒了皮的狸猫。”
果然非同寻常,这让南宫观主不由皱起了眉头。
不过这并未结束,崔给事继续道:“陛下觉得这事蹊跷,也并不吉利,所以就命人草草给埋了,对娘娘也是只字未提。可是啊,偏偏这些脏东西要往陛下和娘娘面前凑。自从娘娘小产后,贵妃宫中便时常有狸猫的身影出没。而且这些猫还经常会窜到别的地方去,两日前更是惊扰了圣驾。陛下如今已是忍无可忍,因此才派咱家来,跟南宫观主说明这件事,请南宫观主派人往宫中除晦。”
这种事即便不是皇家私密,放在寻常百姓家,听起来也足够可怖。南宫观主自然已经明白这其中的利害关系,脸色都不免沉了沉,道:“既然如此,这怪事便是从贵妃小产之后,才逐渐增多的,想来闹得最凶的时候,便也就是这一个月左右的光景。”
崔给事点点头,应了声“正是”,复又说道:“不过咱家再多一句嘴,如今宫中传闻,此事,或许同淑妃娘娘有关。”
一说起淑妃来,周君之心头一动,抬起了眸子。
南宫观主也是心头一动,当即问道:“这又如何讲起?”
崔给事道:“南宫观主也知道淑妃娘娘的状况,这些年来娘娘身子一直不见好,娘娘所在的庆华宫又是偏远,常有野猫出没。如今宫中又闹了‘鬼’,这淑妃娘娘的闲话,咱家可是听到了不少。”
一个不受宠且久病的嫔妃,想要扣她一口黑锅,实在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南宫观主听了崔给事这么说,顿时明白这已经不是简单的除晦,更涉及到皇家的体面和两位妃子的清白。他定了定神,道:“既然涉及到淑妃娘娘,当还是将五殿下叫来一起说明的好。君之——”
南宫观主刚叫了周君之,本意是让他去将崔知明带过来。却不想,崔给事却忽然出手阻拦,道:“南宫观主,陛下的意思是,这件事就不必让五殿下插手了。”他这般强硬的态度,显然背后确实是皇帝的意思。南宫观主知道自己自然无权反驳,却依然道:“淑妃娘娘是五殿下的生母,如今娘娘卷入事端,殿下尚在我观中修行。母子情深,若是殿下不知此事,恐有不妥。”
崔给事明白南宫观主话中的意思,他挑了挑眉,话也软了软,道:“告不告诉殿下,便也是观主的意思。但是陛下说不让殿下插手,观主还是不要让殿下插手的好。”
这话便算是妥协了,南宫观主心中了然,又看向周君之道:“既是这样——君之,你去安排几个人跟着你,今晚便往皇宫中去吧。”
周君之自然应允,只是他刚刚应声,那边的崔给事却又像是不满似的叹了口气,道:“南宫观主……我自然是不会怀疑周道长的能耐,但若是观中其他弟子,这些年是不是有些松懈了呢?还是说,众位弟子们仗着乾元观的国教地位,觉得不练功夫也没事了呢?”
他这话便是冲着乾元观来的了。南宫观主脸上的表情崩了崩,道:“崔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崔给事喝了口茶,道:“南宫观主虽然刚刚出关,想来也应该听说了之前陈家庄的事情吧。数位内门弟子,却都不及一个外门弟子。这事若不是周道长最后出面,可实在是丢国教的脸啊。”
崔给事一说陈家庄的事情,周君之顿时觉得心中如同一口洪钟似的一响。他有些不可置信,又只能不动声色地看了看崔给事小人得志一般的嘴脸,顿时察觉出这其中的猫腻来。
陈家庄的事情,他照顾沈毓真的情况没有对弟子们明说,但整件事情的真相他并没有同南宫观主和几位长老隐瞒。周君之自然相信观主与长老们不可能将这件事说出去,可既然成了乾元观秘事,这崔给事又是哪里知道的?
不安在周君之的心中生成,他蹙着眉头抿紧了唇,倒是南宫观主脸上平平,无甚惊讶的表情,反而只是笑笑,道:“我乾元观为国教,内门弟子多为皇亲国戚,他们或许并不适合武功修道,而更适合权数争斗。陈家庄的事情崔给事既然也知道了,那么,我观一位寻常的外门弟子都能如此力挽狂澜,崔给事又如何能说我观中弟子懈怠呢。”
南宫观主这话不卑不亢、有理有据。崔给事脸色变了变,显然自己的目的没有得逞。不过他的事情已经全数交代了,因此也并未想要继续在乾元观久留。他干脆喝了最后一口茶,道:“南宫观主如此说来最好。既然如此,不如便让那位外门弟子,同周道长晚上一同入宫吧。”
言罢,他便起身告辞,要回皇宫中去了。

看着崔给事离开的身影,紫霞殿内的气氛才终于缓和了下来。似是一口气憋了许久,待真正放松下来,南宫观主便忍不住咳嗽了起来。
周君之心头一颤,忙不迭奔上前去奉茶,一旁的几个道童也赶忙凑了上来,一时间几人忙前忙后了好一会儿,南宫观主才终于好转了一些。
“师父……”,看着南宫观主因憋气而发红发汗的脸,周君之不由心痛起来,却还是一边递茶一边道:“师父,陈家庄的事情弟子并未外说……”
南宫观主自然知道他想说什么,只是咳嗽着说不了话,便只能摆了摆手。周君之便住了口,瞧着南宫观主捧过茶来润了润沙哑的嗓子,这才看向周君之,道:“皇家龙虎之地,就算你瞒着,多少双眼睛瞧着乾元观,他们要想知道,也不是难事。”
周君之自然知道这个道理,只是心中悸悸,只能勉强应了,算是不去追究这个事。南宫观主知道周君之的性子,看了看他头上不常戴的莲花冠,又道:“你的秉性我都知道,你去宫中我也放心,倒是那位外门弟子,你可是见过他?”
崔给事非要点名要一个外门弟子进宫,这才是南宫观主担心的事情。
周君之明晓南宫观主在担忧什么,便恭敬道:“师父勿忧,弟子见过此人。”言罢,顿了顿又道:“此人虽是外门弟子,但武学基础扎实,而且确实胆大心细,此番于红莲教众教徒中救下幼童,实是许多内门弟子都比不上的果敢和勇气……只是,弟子觉得,这样对一位外门弟子是否多有不公。”
听着周君之这番评价,南宫观主的神思沉了沉,末了却又无奈笑了笑,道:“皇命难违,不公与否又有什么意义。不过倒是少见你这么评价。也好,你觉得可以的人,想来也不会闹出太大的事情。”
南宫观主这便是放心了,周君之心下打鼓却也只能应道:“是。弟子会看管好他,绝不会在宫中惹出不必要的事端。”这也是他作为乾元观大师兄,所必不可少的责任。
南宫观主满意地点了点头,话到这里时,刚好有人来报,说是碧海谷的大夫们到了来给南宫观主诊脉。正巧南宫观主也有些乏了,应声便要离去,倒是周君之又想到了什么,忙不迭唤了一声“师父”。
“师父,崔师弟的事情……”周君之有些犹豫起来,“此事终究涉及到崔师弟的母妃,若是不将此事告诉他,恐有不妥。”人之常情,母亲卷入了事端,做儿子的哪里有蒙在鼓里的道理。
南宫观主素来知道他这个大弟子的心思,听他这么说,便也知道若是他不允,恐怕周君之这颗心便再也放不下,一直藏在心中也是难受。思及此,他也不免叹了口气,道:“既然如此,你进宫之前,便去见见他吧。”
这便是得了应允,周君之心头一松,应了一声“是”,看着缓缓离开的南宫观主,便也没有再多说什么,而是恭敬行礼送别。等着南宫观主也离开了紫霞殿,他这才缓缓离开了这里。
他出了紫霞殿,周君之往思过崖的方向望了一眼,但终究还是抬步往弟子宫的方向去了。
弟子宫便是外门弟子所住的地方,说是宫,其实更像是山中的大杂院。相比起内门弟子清修似的的住处和各个宫殿的庄重,这里则充斥了不少人间的烟火气息,也是乾元观中一处难得的热闹之所。
眼下这个时候已近中午,弟子宫中炊烟袅袅,正弥漫出一阵阵的饭香。宫内也到了休息的时候,有不少弟子正坐在阴影中乘凉闲聊,只有年纪稍少一些的,还在太阳下面疯跑玩耍,属于孩子的尖叫声此起彼伏。
这反而显得周君之的到来格格不入了。宛如仙人无意间闯入了凡间的闹市,顿时令凡人侧目。
这些外门弟子,大多数人对周君之是只闻其名不知其貌的,如今瞧着来此的周君之,他们自然无法将周君之这个名字与人对上。但他们依然能从周君之的穿着打扮和举止动作中,猜到这定然是一位尊贵的内门弟子,说不定还是哪位长老的亲传弟子。
这对于外门弟子来说,便是高不可攀的存在了。因此,当他们注意到周君之的身影时,除了最初的怔愣,更多的还是震惊和惊讶——如此尊贵的内门弟子,到弟子宫来有什么事情?他们惊讶又想不明白,自然连最基本的礼数都忘了。
倒是周君之泰然处之,同众位外门弟子行了行礼,声音也是波澜不惊的寻常,道:“请问,沈毓真师弟可是回来了这里。”
他的声音好听,态度又平和,众位外门弟子当即明了他不是来挑事的。有几个反应快的弟子,更是忙不迭行了礼,道了声“师兄好”,又问道:“您找沈师兄有什么事情吗?”
周君之便道:“某有些事情,想请他帮个忙。”
内门弟子找外门弟子帮忙可是稀罕事,那几个弟子顿时慌张起来,觉得这失了礼数,便要叫沈毓真出来。倒是周君之叫住了他们,道了句“某来叨扰,怎么能让主人出来见面”的话,这些外门弟子才停下了去叫沈毓真的动作,有些尴尬,又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倒是几个年少的弟子并不太在乎这些,听着周君之要去找沈毓真,便一指旁边一串的矮房,道:“沈师兄在那里,他之前躺了好些天,受了很严重的伤,这位师兄是来给沈师兄送药的吗?”
到底是童言无忌的年纪,又带着点古灵精怪的通透。周君之并未责备这位小小弟子,只是笑了笑答谢了一声,还不忘补上一句“某就是来找他帮忙罢了。”说着,便往那片矮房的方向去了。
这矮房便也是最寻常不过的弟子房,低矮拥挤,大通铺上睡十几个人,可与他的独门独院天差地别。
许是快到了中午,又或许是因为各个弟子之间熟稔没有什么隐私,矮房的门居然是半开的。即便如此,周君之也是礼貌敲了敲门,可偏偏他都看到沈毓真正背对着房门坐在里面,对方却并没有回答。
看来如今,周君之也要入乡随俗一些了。他没有再执拗于自己的那套礼数,而是干脆开门进来。沈毓真似乎是终于听见了一点声响,在周君之关门的时候,反而开口询问了一声“谁啊”。
“沈师弟。”周君之这才开口叫他。
沈毓真不知道在做什么,听见周君之这一声,当即吓得惊呼一声,肩膀也是一抖,手里拿着的什么瓶瓶罐罐当即碰出一片脆响。好在他手稳的很,没有因为这一下惊吓而碰落了什么。
“……大师兄?大师兄你怎么来了?”沈毓真有些不可置信,一边慌忙将手里的东西胡乱塞回柜子里,一边转头过来欣喜地看着他。
周君之不知道沈毓真在做什么,他心中有些疑惑,瞧了瞧沈毓真慌乱之间也没有关好的柜门,又觉得自己这样窥探别人的隐私实在失礼,便也不再管他,而是道:“沈师弟,有件事情想要同你说。”
沈毓真看着周君之的表情,自然也知道周君之不会平白无故找他。他当即站起身来,扫了扫床铺的地方,请周君之坐了,自己则搬了个矮凳过来坐在旁边,请周君之慢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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