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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君(石榴煮酒)


今日天气不错,他屋里的门窗也都敞开了。周君之坐在窗边,一眼便瞧见外面高远又清冷的云天,似是只有这样明媚的环境,才能让他此刻的心境平缓下来。
决定不再去想沈毓真的事情,周君之提笔沾墨,复又书写了起来。
外面雀鸟鸣鸣,云闲慢走,也不知光阴过了几许。良久,倒是有一名弟子走到了周君之的屋前。约莫是怕惊扰了周君之,他停在远处,又是恭敬的低声道:“大师兄,门外有一名弟子求见。”
周君之顿了顿笔,但眸子没有抬,只是轻轻询问道:“何人求见?有什么事吗?”
那弟子便又答道:“他说他姓沈,是来向大师兄道谢的。”
一声鸟叫划过长空,就像是周君之一撇的手腕,在心田的白纸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墨痕。
当真是心所有想,皆有所愿。周君之刚刚平复下来的心境,再度起了涟漪。
只是他虽然心头悸动,但面上的表情还是平平。瞧着自己无意间划出的长长墨迹,他舒了一口气,干脆将手中的笔放下,又淡淡同那位弟子嘱咐道:“请他过来吧。”
那弟子并未看出什么端倪,应了一声便转身离开。
等周君之理好自己的衣袖从房间出来的时候,沈毓真也正好被那名弟子带了过来。
相比起陈家庄那次,沈毓真已是梳洗干净,更换了一身衣裳。如今他站在阳光下,更显得周身都是朝气蓬勃的青年锐气,那张脸更显丰神俊朗,眸中目光灼灼,落在周君之的身上,却是比这阳光还要炽热似的。
周君之莫名觉得脸上有些烧着,兴许是阳光太好,又兴许是沈毓真的视线。
偏生沈毓真像是没有发现自己有什么不妥似的,恭敬同周君之行礼,还唤了一声“大师兄好”。周君之便只能点头应了,末了让那名领路的弟子离开,顺便将院门也关了起来。
一时间,这院子里便只剩下了沈毓真与周君之两人。
沈毓真眯着眉眼笑了笑,似乎看出了周君之的小心思似的,也不等周君之开口,反而从袖子中摸出一个熟悉的小瓶子,双手奉上,道:“这是师兄之前给的伤药,如今还剩下一些,今日便还给师兄了。这些日子,还多谢师兄挂念。”
周君之听他只是还药,眸中一沉不免挑了挑眉。他没说什么,而是走了过去将拿瓶药拿过来,又打开盖子瞧着里面剩下不多的药粉,这才开口道:“你怎么知道这些日子我挂念你?”
沈毓真当即抬起身来。如今两人离得近了,沈毓真这一起身,周君之便发现他比自己高了不止一头。他宽阔的肩膀和隐没在衣裳下的手臂、胸肌更是隐隐若现,一种若有似无的淡淡晨露与松柏气息更是扑面而来。
可沈毓真像是毫无察觉一般,脸上依旧带着笑意,道:“我这些日子一直在安静养伤,也没有内门的师兄们来打扰我,可见便是大师兄没有把我的事情说出来,自然是对我多有挂念咯。”
他说得心安理得,周君之听着却不免觉得言语轻佻。只是他并未在意,只是将这药瓶收好了,回身一边往屋里走一边道:“此前你说还想同我比试,如今前来,怕不是要还药这么简单吧。”
他话音刚落,便听见身后呼呼一声风响,显然是有什么破空而来。只是这破空而来的东西并不是剑矢之类的利器,周君之倒是也无须担心沈毓真会偷袭,因此他只是一手将药瓶放下,另一只手猛然向空中一抓。
一柄长剑便落在了他手中。
院子里,沈毓真手中还有另一把长剑,此刻已经甩下剑鞘握在他手中。只是他那灼灼的眼神,比泛白的剑更加热烈。偏偏他却还要端着彬彬有礼的架子,向周君之恭恭敬敬一行礼,道:“所以啊大师兄,我来找你比试了。”
瞧着他这副认真的模样,周君之顿觉心中前所未有的明媚大好。他哈哈笑出一声,当即褪去手中剑鞘,挽了的剑花便道:“沈师弟,某便不客气了。”言罢,脚下一蹬便冲了过去。
沈毓真瞬时收了脸上的笑意,眸中目光变得格外认真。这袭来的周君之,虽可能未用全力,但沈毓真能觉出他也是用了七八成功力的。面对乾元观大师兄,如今还不过一个外门弟子的沈毓真,自然不能不认真。
他抬剑便挡,一时间只听剑锋铮鸣之声,再一眨眼,两道明晃晃的剑影便在院中绽开了花。
周君之习乾元观绝世武学,功法自然比沈毓真更加精进。他身段轻盈缥缈,手中剑法更是如天上流云般出神入化。几个招式下来,便绕得沈毓真团团转,好几处招式,若不是周君之收手,怕都要刺到沈毓真要害。
沈毓真只是习了乾元观的基础武学,如今自然比不上周君之的武学造诣,可他贵在勤学苦练,乾元观的那些基础武功很是扎实,虽然如今对周君之的许多剑法还是看不明白,但他却总能找到一些细微的破绽打乱周君之的节奏。
由此两人你来我往,虽武学境界不同,却意外有些难分胜负。
沈毓真的表现,逐渐让周君之更加赞赏。陈家庄一事,他本就觉得沈毓真是大才可用,如今这一招一式的比试,更是难得激发了周君之的兴致,手中剑诀节节逼近,招式也愈发凶狠。
这沈毓真也并未被吓到,过了初时的短短的不适,他的应对也逐渐跟上了周君之的节奏,你来我往之间,更是渐入佳境。
两人剑意火热,目光更是灼灼,对视一眼,仿佛便有千言万语,又欲语还休。
正是形势大好,沈毓真脚下一用力,脸上的表情却骤然扭曲了。事发突然,他的身体不可控地歪向一边,手中的剑也摔落了出去。伴随着一声抽痛的倒吸气,沈毓真猛然跪在地上。
周君之吓了一跳,当即也扔下剑跑了过去,关切地问了一声“怎么了”,又看着他紧紧攥着自己的腿,才想起之前沈毓真受伤的地方正是这里。
“伤口……还在痛吗?”周君之没来由觉得心疼,犹豫了一番,却还是伸手过去,像是爱抚似的落在那处。沈毓真被这一下痛的眼前发黑,根本没注意到周君之做了什么,回应道:“还好……就是落了个疤,可能刚刚抽筋了。”等着话音落了,这晕眩的疼痛感过了,他这一抬头,才注意到周君之已是近在咫尺。
他目光担忧地瞧着他,一只手更是落在沈毓真的腿上,指节轻轻动着,像是在安抚受伤的小动物似的。
沈毓真倏然觉得心头一紧,像是有柔软的小爪子落在上面似的,脸上的表情顿时也僵了,怔怔瞧着眼前的周君之。

瞧着沈毓真这一僵,周君之只觉得脑子中轰然一声,后知后觉才发现自己做了什么。他有些不可置信,但更多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羞耻。他向来性子稳重端庄,从未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如今却对沈毓真如此亲昵……
周君之整个人僵在原地不知所措,只觉得脑中像是有开水在咕噜冒泡,烧的他耳根都红了。
他不敢去看沈毓真的脸,这双视线却又不知道往哪里放,半晌只能尴尬地撇在别的地方,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倒是听见沈毓真一声轻笑。
“师兄?”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些平和的笑意,像是试探般小心翼翼,说出的话却很是直白,道:“师兄,这是关心我?”
这明知故问一般的理所当然,让周君之顿时觉得有些气恼,仿佛刚刚自己所有的羞耻和无助都是一厢情愿般,连那过载一般的心跳都像是错付似的。几口气间,他便冷静下来,复又看着沈毓真,道:“你也是我乾元观的弟子,关怀你们,本就是我这个大师兄的职责。”言罢,他却像是赌气又像是失落似的站了起来。
只是耳根还是红的。
沈毓真瞧着他泛红的耳根,眸色深了深,似乎在琢磨他这句话中是不是有闹别扭或者生气的口气,但开口却又意外道:“可是与我相比,大师兄明明更关心那位崔师兄才对。”他说的崔师兄,自然是崔知明。
周君之心中一顿,听出他话中有话,不免又看向他,道:“你都听到什么了。”
沈毓真还懒懒散散坐在地上,也没有起身的意思,反而托着腮好整以暇瞧着周君之,认认真真道:“他们都说,崔师兄被罚思过崖,那地方天寒地冻,只有大师兄帮他带些衣物和伙食。崔师兄虽然在观里人缘不好,但有大师兄照拂,前路也未必坎坷。”
观中这些传闻,周君之不是不知道,如今都传到沈毓真这个外门弟子耳中,想来已经流传甚广。可周君之听着,脸上的表情倒是平平,像是见怪不怪一般,只是淡淡道:“崔师弟他情况特殊,对他多有照拂,也是我这个大师兄该做的事情。”
本不过是平平无奇的一番解释,却不料沈毓真的态度却忽然认真起来,甚至声音都拔高了些许,郑重问道:“真的是这样吗?”
周君之被他这忽然严肃的问题说得一怔,颇有些不解地看向沈毓真。便见沈毓真已收起了脸上的笑意和那些不正经的表情,目光依旧灼灼地瞧着他,甚至一字一句道:“真的只是师兄弟之间的关怀吗?倘若崔知明有一日颠倒黑白,倘若崔知明有一日满口胡言地同你装可怜,你也会相信他吗?”
这话实在有些太失礼了!而且沈毓真的身份在这里,他如此口出狂言,简直就是对内门弟子的诽谤!
周君之心中骇然,一时间无法理解沈毓真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来。他心中顿时有些怒意,正是开口想要训斥,却倏然又听见沈毓真带了些悲悯与心痛般的口吻,规劝一般道:“师兄,别自己去做傻事。”
这话仿佛在他心间一敲,激荡的回音骤然驱散了他当前心中所有的情绪。
于是一切都变得朦胧和似曾相识起来。周君之恍然觉得自己似乎曾在哪里听过这样的话,而当时那个人还曾那样急切的……让他“等着我”……
周君之倒吸一口冷气,那些早已模糊的梦中之景,仿佛重新在他的脑海中燃烧。而这份莫名的熟悉感,让周君之不得不重新打量眼前的沈毓真。
梦里他看不清对方的脸,他甚至也听不大清楚对方的声音。但眼前真实的沈毓真,与梦中救他的人,却似乎有着如出一辙的气息。这气息如同照透死水的晨光,是救赎与希望。
可一旦与梦中的事情联系,周君之便又像是坠入了迷雾中一般迷茫。虚幻的梦境怎么能同真实的现实相比?沈毓真与梦中救他的人是不是同一人,又或者这只是什么命中注定的巧合?而自己对沈毓真的心情又是什么?周君之一时间无法想明白,因此他只是张了张口,面对着态度笃定的沈毓真,他给不出回答的话。
而就在这时,外面却传来了叩门之声。
显然是有事情找到了周君之。沈毓真也知道,作为乾元观的大师兄,周君之不可能有太多闲暇的、自己的时间,而眼下两人的比试也已经结束,沈毓真的目的也算达成,他自然没有理由再耽误周君之的时间。
因此他也没有等周君之的回答,而是拍拍衣裳站了起来,默默去拾掉落在一边的剑。
周君之自然知道有人来找他,可他看着沈毓真的背影,却莫名觉得对方似乎心中有些情绪而不得发泄。想起刚刚他说的话,以及自己没有给出的回答,一种莫名的惭愧在周君之心中生成。这种愧疚的心情让他半晌没有开口,等着沈毓真已经收拾妥当站到远处,他才有些懊恼地叹了两口气,紧了紧衣袖中的拳头,重新让自己镇定下来。
“进来吧,什么事。”他开口向门外回应。
门外的弟子得了应允,这才推门而入。他也是知道礼数,没有左顾右盼寻找沈毓真的身影,而是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道:“大师兄,刚刚宫里的内给事到了,观主请您往紫霞殿论事。”
乾元观是国教,宫中来人也不是一两次了。周君之面色如常,点头应下说“稍后便去”。那弟子得了回应,便又礼貌地告退了。
看来确实也需要先往紫霞殿去了。周君之看了看一边的沈毓真,扫了扫刚刚的心情,道:“沈师弟,时候不巧,下次也等沈师弟的腿伤再好一些,再来同我比试吧。”
沈毓真自然也知道他继续在这里只会不合时宜,面对周君之的送客倒是并不怨言。此刻他脸上又恢复了如常的表情,嘴角还带着些淡淡的笑意,面对周君之也是恭敬行了一礼,道:“我素知大师兄忙碌,来叨扰大师兄了。”
到底也是客套话,周君之摇了摇头,并未说什么,转身往屋中走去。不过他刚刚行了两步,便听见身后沈毓真又叫住他。
“大师兄”,沈毓真几步跟了上来,又像是怕失礼,站在周君之的屋前,“刚刚同大师兄比试,大师兄的衣裳上定然染了些尘土。如此去见宫中来人未免失礼,不如我帮大师兄更衣吧。也算是多谢大师兄刚刚的教导。”
沈毓真说得很是真诚,只是周君之从未想过这般事。他一时有些怔愣,又瞧着目光灼灼的沈毓真,当真是不知道怎么拒绝。半晌才轻咳一声,允道:“也,也不是不行……”,话出口却又有些后悔。怎奈沈毓真已经得了应,当即眉开眼笑地凑了过来。
周君之的房间并没有太多装饰物,色调更是偏于清冷的颜色,安静而平和,像是周君之这个人,没有太大的波澜起伏。就连周君之的衣柜中,除了几件常服,便还是以内门弟子的服饰居多,花样款式没有多少,主打便是庄重。
沈毓真说帮他更衣,便只是更衣,目不斜视,态度庄重。只是周君之心中却觉得有些怪异,像是有什么萌芽了,在心田里悸动,又是不安又是欣喜。直到被沈毓真引到梳妆台前,瞧着铜镜中的模样,周君之才有些回神过来。
发冠被仔细拆开,沾着桂花水的梳子轻缓地疏通打结的地方。温柔的手指滑过发丝,那不经意间的触碰,像是带出了小小的火花似的令人头破发麻。周君之怔愣地看着他为自己梳发,心乱了好一阵也问道:“你在哪里学的手艺,以前也这么做过么。”
沈毓真似乎没有意识到周君之的心情,听见他问,便笑道:“刚入门的时候,有些师妹年纪小,头发总是打理不好,我就帮她们弄。久而久之她们喜欢上了,便总是找我去编头发。”他一边说,手上的动作不停,话音落下的时候,莲花冠都已经帮周君之戴好了。
沈毓真选了一个银质莲花冠,用珍珠簪子固定,颜色素净却又亮眼,没有用周君之自己常用的玉或者木材质的发冠,显得年轻又朝气。
周君之正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出神,身边沈毓真也像是欣赏艺术品一般,扶着他的肩膀打量,道:“师兄年纪轻轻,也应该有些亮眼的打扮才对。这样的发冠,师兄也应该常用一些,不要落在这里吃灰。”
周君之听着沈毓真这么说,心中有些暖意,也不免笑了笑,道:“这发冠是之前崔知明重阳节送给我的,我便是觉得太亮没有戴。但如今你一用,看来也并非我所想。”周君之只是如实说着,却忽然觉得,自己这话一出口,身后的沈毓真却似乎有些僵了僵,像是听到了什么扫兴的话似的,他甚至还微微叹了口气。
周君之不明所以,心中疑惑又问他“怎么了”,沈毓真倒是摇了摇头,道了声“无事”,又道:“师兄若是喜欢,我回来也买一个送给师兄吧。”
这话听起来有些吃味,可周君之一时又想不明白他在吃什么味。左右琢磨了半晌自然想不明白,倒还是沈毓真笑了一声,提醒道:“师兄,该去紫霞殿了。”他们在这里耽误了一些时候,若是要宫里的内给事和观主等太久,便有些失礼了。
周君之也意识到他耽误有些晚了,听见沈毓真的话便没有再犹豫。他站起身来,同沈毓真又道了谢,便快步往外面走去。
出了门,两人又行礼道别,周君之便往紫霞殿的方向去了。只是沈毓真倒没急着走,而是站在原地,瞧着周君之的背影良久,才终于转身往不同的方向走去。

紫霞殿算是乾元观中较为重要的殿宇,主要用来接待一些贵客,以及作为举办大典时的道场。因此这间殿宇宽敞明亮,装饰更是华贵非常。
周君之到的时候,南宫观主和宫内来的内给事已经聊了一段时候了。见到周君之来了,南宫观主便示意他站在一边,而那位心高气傲的内给事则未看周君之一眼。他手里还捧着杯茶水,正慢条斯理地品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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