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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君(石榴煮酒)


那几个红莲教的教徒红了眼,沈毓真之前虽然抢孩子的时候重伤了两个,但到底寡不敌众,况且又是这样人生地不熟的环境,若是被追上,也是迟早的事情。
就是看在被追上之前,能不能顺利绕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将这孩子保护起来。
身后利刃将至,沈毓真闻声辨方位,回身一脚揣在袭来的利刃上。只听见铮的一声响,一把匕首被沈毓真精准踹到,刺进一边的树中,入木三分。
知道不便久留,沈毓真转头便跑。
可这四面八方的脚步声,却逐渐向他靠拢过来。沈毓真皱了皱眉头,预感到自己可能已被包围,若当真是落入了那些邪教中人的圈套里,恐怕他是插翅难逃了。
思及此处,沈毓真便知道逃跑也无甚大用,干脆停下脚步来,仰头寻了一棵最是高大的树木,运起轻功来往树上行去。
周遭的追逐声果然停了,但很快,同他一样上树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沈毓真奔到树冠,眼见着周遭几棵大树也是枝叶窜动,便知道对方也正在运功爬树。
不过空中的视线多少比林下的昏暗看得更加清晰。沈毓真往周围一扫,便知道哪里有薄弱的一环——四周的方向,只有东面有一个缺口。可这缺口就像是个口袋开口,又或者说断头台的绞绳,等着他把头自己伸进去呢。
偏是看起来安全的地方越是危险,沈毓真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因此他偏不去东面,反而脚下一转,往西面树冠颤动最厉害的方向奔去。
他这么一动,显然没有按照那些人的意思行事。西面那人似乎还没反应过来,便见到白光一闪,一道剑气扑面而来。树上的人毫无准备,当即惨叫一声跌下树去。而就在沈毓真落地的瞬间,周遭顿时传来更加密集的脚步声和阵阵破空之声。
仿佛有无数的匕首和刀剑在向他刺来。沈毓真挥剑便是当啷两声,紧接着眼前便出现了数个人影。一时间刀光剑影在林中映着月色闪出银花,眨眼之间已过了十数个招式。沈毓真提着一口气对着其中一人猛攻,这人似乎也被沈毓真的气势吓到,迟疑间被沈毓真刺中,发出一声惨叫滚到一边去了。
沈毓真找准时机突破而出,一个翻身运起轻功便跑。围追堵截之人见到手的人跑了,顿时发出一阵阵不甘的怒吼声,沈毓真只听见身后传来一声铮鸣,还未反应过来该如何规避,便觉得脚下一痛,浑身的筋骨都跟着一震,整个人身子一歪,顿时栽倒下去。
怀里的孩子终于吓坏了,当即哇哇大哭起来。
沈毓真人虽栽倒,但到底护着怀里的孩子,这从地上爬起来,顿时觉得头痛欲裂,有一半是摔得,一半是这孩子吵的。他倒吸了一口冷气,想着快点从地上爬起来,可这一动脚,顿时一阵钻心的痛。他龇牙咧嘴,往脚上一看不免又觉得晕眩——原来他右脚已经被砍到,此刻正血流不止呢。
这伤口恐怕是不能再过多行动了,只是身后追兵已经逼近,或许今天自己就要折在这了。
还真是……创业未半而中道崩阻……
沈毓真踉跄地站起来,握紧了手中的剑打算背水一战。
而就当他怀着这种决绝的、视死如归的心态时,他却忽然听见一阵衣衫猎猎作响之声,紧接着,他的面前骤然落下一道仙鹤般的身影。
那仿若天仙下凡一般的姿态,是神人落入凡心的一颗尘埃。

只是一个眨眼之间,沈毓真怔怔瞧着从天而降的周君之。
他仿佛带着月光而来,又仿佛带着天宫中缥缈的仙气,连着身上的衣裳都带着清冷的气息。他仅仅是在面前一站,沈毓真便觉得心跳漏了半拍,人也忍不住倒吸口冷气,这昏暗的林间,仿佛都熠熠生辉了起来。
当然,除了沈毓真,那些红莲教教徒也被这从天而降的仙人震撼住了。
一时间,刚刚还剑拔弩张、亡命追逃的一行人,居然全没了动作,数道视线仿佛都黏在周君之身上一般动弹不得。这林间的时间仿佛都被停滞了。
然而这如出尘仙子一般的人,却似乎并没有意识到他的出现是多么的惊世骇俗。
周君之的眸子动了动,目光几个流转之间便似乎搞明白了眼前的事情。从他落地不过短短的几个眨眼,他手中的长剑寒光一转,如同闪电一般径直刺中一人的心窝。
伴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这林间的时间仿佛才重新流转了起来。喷薄的鲜血也让那些红莲教教徒意识到,来人并不是纯洁高贵的仙人菩萨,而是会夺人性命的武林豪杰。一时间,那些刚刚静下去的兵器之声,再度铮铮而起。
沈毓真也回了神,只是他这一动,顿时牵着身上的伤口,当即哀嚎一声差点跪在地上。那边周君之已经以迅雷之速解决了冲过来的两人,听见身后的哀嚎声,他略略回了一眼,却也并不留恋,手上的功夫也不见留情。一时间血光与寒剑纷飞,这几个红莲教教徒虽是人多,却完全不是周君之的对手。
这一身的伤,沈毓真刚刚没注意,如今这一动,当即疼出一身冷汗来。如此看来,这受伤的腿脚已经不能支撑他再多动作。眼前赶来的周君之又明显可以以一敌百,他继续在这里也只有碍事的份。左右想想,不如挪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免得给周君之添乱。
当然他如此想着,那些红莲教教徒也有人是这么想的。疼痛夺走了沈毓真大部分注意力,等意识到身后传来的动静的时候,他手中的剑已经慢了一拍。
眼瞧着那凶神恶煞的红莲教教徒,手中的刀剑就要落在沈毓真的身上。千钧一发之际,沈毓真也来不及想其他的事情,他当即蜷缩起身子,紧紧护着怀中的孩童。而就在呼啸的刀剑之声划过耳畔的时候,一声凄厉的惨叫,伴随喷薄而来的血腥味归于沉寂。
沈毓真劫后余生般吐出一口气,睁眼的时候不免心虚地回头看了一眼。那扑来的邪教之人已倒在地上没了生气,此时的林中也已归于沉寂,只有月光静静在林间跳跃,沾染上愈来愈浓的血腥气。
那些红莲教教徒,显然没有一人在周君之手下活命。可明明危机解除,沈毓真却一点也没有觉得轻松,反而觉出另一种心悸来。一种密密麻麻的敬畏和兴奋,爬上沈毓真的心头,在听见周君之问他“怎么样了”的时候,猛然转过头去。
周君之还站在那里,纤尘不染一般如同落进凡间的仙子。可他又慢条斯理地拭着手中的剑。那把寒光凛冽的剑上沾着冰冷的鲜血,在月光下泛着刺目的银红色的光。
沈毓真吐了两口气,才像是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一般,开口却有些哑了嗓子,道:“还好……孩子没事。”他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小孩。这孩子似乎已经被吓傻了,如今环境安全下来也不见出声,反而依旧睁大了惊恐的眼睛,双手还死死攥着沈毓真的衣襟。
听见沈毓真这话,周君之像是才发现了什么一般回头仔细瞧着。这么一瞧他才发现,刚刚他只顾解决掉那些红莲教教徒,却没注意到,原来那个被劫掠的孩子,一直被沈毓真保护的很好。如此一瞧,周君之瞧着沈毓真的眼色也不禁变了变。
沈毓真并没有注意到周君之眼底目光的变化,他还在想尽办法让这孩子回魂。不过以他现在的武功和绝学,实在没有这个能力。正是一筹莫展之际,身边却忽然多了个清冷的身影,紧接着,一双白玉似的手,并了两指便点在了孩子的额上。
淡淡内力灌涌,周君之浅浅念了遍清心咒,这顿时像是催眠一般,让一直精神紧绷的惊恐孩童表情放松了下来。不过须臾,他便再也抵抗不住困意,眼皮打架了几次,终于软绵绵倒在了沈毓真的怀中熟睡了过去。
看着怀里安静睡着的小孩,沈毓真这才像是放心一般松了一口气,眨眼却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忙扯出一个勉力的笑容,道:“多谢……大师兄出手相助。”约莫是紧张的心绪完全放下了,沈毓真这一开口,顿觉四肢百骸哪里都痛,因此这嘴角的笑意,到了最后也变成了龇牙咧嘴的痛。
周君之静静看着眼前痛的倒吸冷气的沈毓真,明明自己明面上没什么表情,心中却莫名有些波涛汹涌。一种不知名的情绪在他的心底增生,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恍惚间,他似乎觉得眼前的沈毓真似乎有些眼熟,却又从不记得自己同这个外门弟子,以前有过什么交流。一时间他搞不明白自己此刻的心境,便只能静静瞧着。
半晌,周君之才故作平静地开口询问道:“你怎么救下的这个孩子。”
沈毓真并不知道周君之心中的活动,疼痛已经让他有些眼前发黑,听见周君之询问,他也站不起来,干脆坐在地上抽气道:“我跟着他们……我发现好像有点什么不对头……果然最先出现的那个邪教,他就是个幌子……师兄们好像没看出来,我也不能确定,干脆就在边上蹲着……没想到,还真就蹲到了。”
沈毓真已经痛的脸上冒汗,汗水从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滑落,带着一种破碎的俊朗,看得周君之莫名觉得心跳漏了一拍。
他顿时觉得脑子里有些混沌起来,沈毓真的话听了一半忘了一半,等着沈毓真又疼得倒吸冷气的时候,他才像是回了神一般,忙不迭轻咳了两声掩饰自己的尴尬。末了,他又伸手在袖子里摸了摸,拿出两瓶药来,仓皇放在沈毓真身边。
“这有两瓶伤药……”周君之开口却觉得嘴皮子有些打架,缓了片刻才又道,“这瓶你先吃一粒,可以止疼止血。这瓶是外敷的药粉,你拿回去敷伤口用。”说着,又看到沈毓真颤抖的手指似乎握不住药瓶,便像是后知后觉一般,道了句“我来吧”。
说着话,他又去拿那瓶药,却正巧与沈毓真的手指碰到一起。明明那手指的指尖都冰冷了,因为疼痛更是颤抖的没力气,周君之却莫名觉得像是被碰的烧着了一般,仓皇缩回了手。
这次是连药瓶也一起拿走了。
沈毓真本想拿那止痛药先吃一颗,他快疼的受不了了,偏偏周君之这急退让他有些措手不及。他已经有些混沌的脑子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僵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可能是自己不小心碰到了周君之。
也难怪嘛,这样清冷如同仙子一般的人物,通常都有点小小的洁癖,嫌弃被人碰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沈毓真脑子里想着有的没的,两人一时间没说话。倒是周君之像是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太大,不免有些尴尬起来。他似乎还想说什么,半晌又开不开口,便只能打开那小瓶子,倒了一颗药出来,蹲下身送到沈毓真嘴边。
沈毓真还在想周君之如何清冷高贵,等注意到周君之送药的时候,人已经蹲在了自己身边。他脑子一时又有些反应不过来,没明白这样的人怎么能做出这么的事。可他一时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询问,便只能怔怔瞧着他。
周君之生得好看,月色落在他身上,更像是个月宫仙子似的。
鬼使神差的,沈毓真什么都没说,而是张开了嘴,任由周君之将药丸送到他嘴里。于是这药是苦是涩,什么滋味的,沈毓真便都忘了,仿佛连那身上的伤痛,似乎也没有那么疼了。
沈毓真感觉自己像是个机器,只会麻木地嚼着药丸,脑子里是一片空白。
倒是周君之缓过神来,他站了起来,看着安静下来的沈毓真深吸了一口气,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啊?哦……我?我叫沈毓真。”沈毓真忙回神回答。
周君之也不介意他的失礼,而是又问道:“什么时候入的乾元观。”
“……七年前山下大招的时候。”沈毓真如实回答。
按照这个年纪往前推,七年前的沈毓真也不过是大招时入选的十几岁少年,资质出身显然并不够优秀,因此当年并没有脱颖而出。
可如今,倒是今非昔比了。周君之看着虽然身负重伤的沈毓真,语气不免有些夸奖的成分,道:“你身手不错,那么多内门弟子都没能救下的孩子,你能救下来,还带着跑了这么远的路。可见这些年,也是勤学苦练出来的。”
周君之这一番夸奖,让沈毓真有些始料未及。他愣了愣,忙又道:“大师兄谬赞!我不过就是个外门弟子,怎么可能跟内门的师兄们比较!”他如此谦逊,周君之听着倒是摇了摇头,道:“弟子无外乎内外门,武功从来不论出身。你这次的表现很好,我会找机会跟观主或是长老们说明。若是机缘巧合,你能成为内门弟子,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能成为乾元观的内门弟子,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沈毓真仿佛做梦都不敢想,他一时哑了声音,忙想追问什么,那边远远却传来了走动和吆喝声。再循声看去,只见林间火把点点,显然是村民们追上来了。
知道事情到此解决,周君之也没有再留下来的意思,他还要出面同村民们交涉。而既然村民们来了,沈毓真虽是重伤在身,也不怕下不了山了。
眼瞧着周君之要走,沈毓真却忽然叫住了他。
“大师兄!”沈毓真挣扎了一番,瞧着周君之的目光却是灼灼,道:“我能同你比试吗?”能与乾元观大师兄一决高下,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事情。
周君之自然知道沈毓真所期待的是什么,他不禁笑了笑,理了理自己的衣裳,淡淡道:“等你伤好了再说吧。”

有了周君之的出面,陈家庄的事情很快便解决了。收敛了红莲教教徒的尸首,乾元观的弟子们又合力找到了他们藏在山中的祭坛,寻到了丢失孩童的尸骨,也算是对这些孩子的家属聊以告慰。
但追责之事在所难免,这件事也本是交给崔知明处理,虽然崔知明受伤颇为严重,可惩罚也是不能免去的。
等着崔知明的伤略有好转,观中长老们便罚他去了思过崖思过一个月。
这思过崖位于乾元观三十六峰的最险处,寻常时候只有野猫、野狗与山风作伴,更不要说思过崖处只有一间简单的木屋,当真是环境恶劣、人迹罕至。这崔知明本来在观中的人缘便不好,如今被罚了思过崖,更只有周君之一人经常前来探望他。
不过相比起崔知明,周君之如今却觉得心里像是住了另一个人似的——也不知道沈毓真的伤势如何了?
乾元观外门弟子与内门弟子多有不同。作为国教,乾元观内门弟子可谓是锦衣玉食,平日里也只需练功修行提高境界即可;可外门弟子不仅要练习功夫,还要负责日常打柴烧水等等杂事。也因此,若是外门弟子中有武功出众者,定然是闻鸡起舞的刻苦之人。
偏生沈毓真便该是这种人。
只是乾元观外门弟子不至上千也有几百,周君之作为乾元观众弟子的大师兄,“平白无故”去关注一个外门弟子,不说拉不下脸,实在有些匪夷所思——况且之前沈毓真还特地强调过,他只是做了一件寻常事,捡了内门师兄们的“便宜”,请周君之不要张扬。
这也难怪,内门弟子中有不少其实都是资质不佳却又心高气傲的皇亲国戚,看不上外门弟子,甚至霸凌外门弟子的事情也时有发生。沈毓真作为大招时进观的普通弟子,自然也不想同那些贵族子弟扯上麻烦。
可当时只给了沈毓真两瓶伤药,如今这些日子过去了,却也不知道他的伤怎么样了?
一想到沈毓真,周君之便前所未有的觉得心烦意乱。明明平日里的静心咒、清心诀都念了,这颗躁动的心脏却像是在乱撞似的停不下来。甚至有时候一闭眼,便总是想起沈毓真那张破碎却又俊朗的脸。
像是被什么人下了蛊似的。
周君之被自己这样的想法吓了一跳,他猛然回过神来,又不免慌张地往四周瞧瞧。这才想起来,自己此刻正坐在自己的屋中。
面前展开的帖子,是一些将要处理的观内事务。这些事本应由观主或各位长老处理,可观主年少的时候受过大伤,因此时常需要闭关修行,几位长老更是要主持局面。因此观中的各种闲杂琐事,便都推到了他这个大师兄的身上。
周君之性子好,人也有担当,不管是上次陈家庄救急还是其余事务都能处理的井井有条。这对于周君之来说也是手到擒来的事情,可如今看着眼前的帖子,周君之却怎么也静不下心去,手中的毛笔更是悬空良久,也未曾落下一笔。
如此发呆实在少见。周君之深吸了几口气让自己平复下来,干脆放下毛笔,瞧了瞧外面的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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