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园旧事(沈瑄禾)

他后来也算一战成名，但从四品的小武将，在京城就是个谁都能踩一脚的小蚂蚁，更别提高攀相府。
所以他也劝沈颜想开点，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太子待他真是太好了。
或许是命运捉弄，他竟然听闻相府有意将容云瑾嫁去塞北王室，不行！他珍惜的姑娘怎么能去那种蛮荒之地，拼死他也要挣一挣，大不了带着她逃亡，但她可能不愿和自己逃亡……
对他说：“哪来的下人，半点规矩也不懂，若教人看见，不是让人耻笑我们相府不知礼数，赶出去。”
天堑般的鸿沟就显了出来。
但他依旧很高兴。
因为不久后就听说殿下要娶她了，多好啊，金童玉女，天生一对。他没有要流那种娘炮的眼泪，只是为沈颜而受的军法，打得臀部都烂了，太疼了罢了。
他希望容云瑾幸福，但也希望沈颜快乐点，他好像是个十恶不赦的人，甚至想躲着这两个人走。
可殿下不放过他。
殿下说齐炀是个有趣的人，适合陪沈颜散心，只要齐炀别动什么歪心思，他父亲那点肮脏事，孤也可以放他一马。
可殿下又吃醋，不想让他两单独相处，非要他去做搅屎棍，监视两人是否越轨。太痛苦了，每天抬头就能看到容云瑾，他恨不得把眼珠子挖了，于是喝了好多好多的酒。
酒真是个好东西，醉了就什么也不用想了。
阿颜，你知道吗？我多羡慕你啊。
他以为自己藏得很好。
但容云瑾竟然都知道。
甚至跪下来求他，求他让自己见沈颜一面，然后落下泪来，说凌樾会废后的。
他说：“不可能，沈颜都要走了！”
“只要沈颜在一日，我被废是迟早的事情，殿下待他之心，你不明白吗？”
他明白……所以他迟疑了……
一贯端庄大方的容云瑾居然哭了，说她会死的。
她说：“顾忘，你忍心看我死吗？”
他不忍心，然后酿成大祸。
都是他害得。
都是他害得！
顾忘跪在地上崩溃大哭，若不是他，沈颜不会死，若不是他容云瑾也不会有事。
一切都是他的错……
沈颜走到了他面前，深呼吸良久才颤声说出：“我真没想到是你。”
“顾忘你知道吗？我怀疑过凌樾，容云瑾，先帝，却从没有怀疑过你……”
他一直是最忠心的。
所有人背叛，顾忘都是只会听令凌樾的刀。
但现在，一切都是假象。
齐炀骗他，顾忘杀他，待他最好的人，居然是恨入骨血的凌樾。
多荒唐，多可笑。
沈颜以手捂眼，遮住了过于伤心的眼睛，“顾忘，我一直把你当亲人，以命相守的亲人啊……”
“为什么……”“我们生死与共的这些年，难道在你心中一文不值吗？！”
若不是顺王说漏了嘴，他恐怕这辈子都不会怀疑顾忘。
他一直在深思，顺王是怎么在芳菲苑看出他是良辰的。
他把那日的话反反复复想了个遍，就只剩下那一句暴露身份，“你既然愚忠天子，不敢违抗皇命救下他，今日就别惺惺作态假慈悲！你要活着，好好活着，别叫他死后知道，他竟是死在你们这些肥肠满肚、酒囊饭袋之徒手里，恶心的连黄泉路都走不稳！”
……不敢违抗皇命救下他！
——若是并未有皇命呢？他这句话就算是暴露自己，天底下只有他以为凌樾放火，是为了杀他。
容云瑾的话还历历在目，“凌樾定是不知道吧，他竟亲手放火烧死了你，哈哈哈，他明明是怕忍不住挽留你，才放火烧沈园绝了念想，却活生生烧死了你，哈哈哈！”
事实证明，凌樾放火只是为了思念，并未下杀他一令。
可顺王和顾忘分明都见过他死前之事，却在听到了“不敢违抗皇命”时，无一人反驳他。
——“沈颜，那把火是他亲手丢的。”
顺王不提，他可以理解成挑拨离间。
可顾忘呢？沈颜心里早早种下了疑惑。
——“烧干净了吗？”
——“圣上放心。”
沈颜耳朵嗡鸣，虽然万般不愿相信，但这是唯一能解释，如果凌樾不知情的情况。
他一直认定是凌樾杀他。
主要是两个原因：
一是沈园由顾忘严密把守，除了凌樾同意，无人能进。
二是死前听到了凌樾说话，并且凌樾亲口承认放火。
但万一是顾忘……
他始终以为是自己胡思乱想，直到方才攻下宫门，听说有人逃跑了。
他的心才凉了半截。
然后再看到容云瑾逃出了未央宫，甚至知道他是谁，才彻底寒了心。
真的是顾忘啊……
无论他再怎么不情愿，也避不开这个铁铮铮的事实。
沈颜觉得上苍给他发现真相的机会，简直是最毒辣的惩罚。
他宁愿去油锅里过上几圈，也不愿意听到顾忘杀了他的事实。
“对不起，阿颜，对不起。”顾忘对他磕头。沈颜一把揪住他领口，双目染血，“我问你为什么！”
顾忘悲声道：“阿颜……我爱她啊……我不能看她死啊……她怎么能死呢……是我害死了她……啊……”
他泣不成声，若是他没有来救容云瑾，没有告诉她沈颜死而复生了，一切会不会还有转机？
不会了，他在杀沈颜那一刻，就彻底回不了头了……
“对不起……对不起……”顾忘狂扇自己巴掌哀求，“阿颜，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你，害了圣上”说到他哽咽的说不下去，“害了所有人……”
他膝行抱住沈颜，“你要怨要怪就冲我一个人来，别再怪圣上了，圣上真的很苦，阿颜，你死的这些年，他真的很苦很苦……”
“都是我的错啊……他最信任我才让我送你走，我却乘机谋害你，你明明中毒被锁在屋里，我却和他说你已经……你已经走了，让他亲手放火……放火烧死了你……”
“阿颜，我不是人，是我害了你啊……”
“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圣上……我明明早就杀了你……却一直欺瞒圣上说在暗中保护你，还说你心死如灯灭，跳崖自尽……圣上不信，我才把浮云簪给他看……”
“阿颜……圣上那天直接吐了血，昏迷了七天，半个头都白了，阿颜……都是我的错……”
顾忘抓着剑递给沈颜，“你杀了我！求求你杀了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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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那个曾经拼了性命，也要将他从国师府中救出来的人吗？
他们俩十三岁互相鼓劲，步履蹒跚跌跌撞撞地扶持着从国师魔爪里逃离。
然后在沈园一起生活，一起学武读诗，一起长大……
他们相识在桃花林还是幼枝的那个时候，天天因为浇多少水而吵得不可开交，甚至扭打一团，冷战数日，凌樾抛来一个空竹，两人又会冷着互相埋汰，而后和好如初。最开始的时候，虽然顾忘藏得很好，但夜里还是会不断做噩梦，他会去陶土捡落花做安神香，把腿崴了，顾忘就大骂他“笨蛋”，而后一言不发地将他从山上背回来；顾忘会怕他伤心，给他带酒送空竹，违抗凌樾带他出沈园，弄得半个月下不来床……
顾忘，是他在世上比凌樾还要亲近的人啊……
为什么……
短短五年。
便可以将乾坤颠倒，日月偷换。
沈颜接过来了顾忘手里的剑，他双眼湿红，痛不欲生，深吸了一口气，耳边还萦绕着，“阿颜，对不起……杀了我吧……求求你……”
顾忘太狼狈了，饶是从国师府出来时衣衫褴褛，都比现在似个人样，浑身刀伤剑痕，肥肉松垮，脸上哭得横肉挤在一起，看不清半点昔日精致的容颜。
物是人非。
沈颜的长剑抵上他脖颈，顾忘闭上了眼，能死在沈颜手里，他就解脱了，那么多年他一手造成悲剧，所有人的罪孽，都让他一个人带走罢……
但顾忘口口声声说爱容云瑾，却不懂她。
所以不知道东窗事发，她最想毁灭的就是她这辈子耻辱的印记，所以找了半个皇宫，也找不到容云瑾去了哪里；他也不懂沈颜，不知道无论他做了什么，沈颜都……
那剑落在了地上，杨尚川的尸体轰然倒地，空荡荡的殿中只有一句余音。
“顾忘，我欠你一命，如今还了你。”
“阿颜！”顾忘怆天呐喊，“阿颜不要走！”
顾忘哭倒在地，就算沈颜能不计较，他也活不下去了啊，他上前最后抱了下容云瑾，正欲拔剑，余光却看到了一旁的太子。
“顾忘，杀太子……”
他怎么可能下手，那是云瑾唯一的血脉了。
或许冥冥中注定，他要养大这个孩子。
他摇摇欲坠地撑着满是伤口的膝盖站了起来，刚直起半个身子，一把冷剑就带着浓烈的恨意，穿透了他胸口。
“你怎么还有脸活着！”
他仰面坠落在地，剑的那头是他平生最崇敬仰慕的人，用最痛恨阴鸷的目光死死看着他，恨不能将他扒皮抽骨，他吐着血，流着泪，心里即痛又感激，“对不起……圣上……对不起……忘辜负了你……”
辜负你的信任、栽培，也辜负了沈颜的真心……
对不起……
“我若知你会害他，我当初就该杀了你！杀了你！啊——”凌樾白衣已被彻底染红，力气也是微弱到不行，他还是崩溃地砍在顾忘正在远去的腿上，“你把我的阿颜，还回来！还回来！”
对不起……
顾忘已经说不出来了，唯一的一点力气慢慢爬向容云瑾，然后去握她的手，就差一点，就差一点，可是他再也碰不到了。
但比起恨顾忘。
凌樾更不能原谅自己。
是他的自私懦弱，一步一步害死了沈颜。
他明明在西凉就为沈颜安排好了后路，却自私的把决定权交给沈颜，可你明明知道他绝对不会拒绝你！
凌樾你真恶心啊！你玩弄人心连他都不放过！口口声声说什么都是为了保护他，你明明知道他只要你对他好一点，可你偏不，为了争权夺势故意冷落他，对他那么坏，将他终日软禁在不见天日的沈园，终于将他逼走了。
你却不舍得！你不让他走，还骂他娼妓，逼他献媚，你明明知道他最怕痛，起个疹子都难受的高烧不止，你却忍心让他跪在冰天雪地，落下腿疾，还强迫他占有他欺辱他，断他尾指，让他被打五十大板，最后竟然亲手放火烧死了他！
沈颜倒了八辈子霉才会遇上他！
最该死的人，明明是他才对！
他甚至没脸见沈颜，一直等到杨尚川倒地才敢出现，只敢怯弱的躲在屏风后面捂着伤口痛哭，好像又回到了母妃死的时候，他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最爱的人被歹人谋害、含怨死去，而无能为力。
偏偏是他害死的！
“阿颜……阿颜对不起……被火烧很疼吧，都是我的错，阿颜……不要原谅我……求求你，不要原谅我……”
凌樾跪在地上，一剑挑落灯烛，火光从绢丝长帘上一路烧了起来，浓烟弥漫，让人呼吸受窒，凌樾感觉到百倍千倍的疼痛，好似喉咙猛兽锁死，这些都是阿颜曾经受过的苦。
烧断的房梁砸在了他的背上，滚烫的烈火灼伤了他的背部，烧出脓包皮肉的焦香，他的心碎成了齑粉，好疼啊，阿颜会哭成什么样？可他居然不在，任由阿颜被火烧成了灰烬。
他强撑着又跪直了身板，阿颜，不要原谅我……
凌樾胸口的伤太重了，他支撑不了多久，眼前已经出现了重影，肩头火三把火，一星点影子都没有了。身后是滔天火光，断壁残垣，两具尸体已被火光吞没，还有一个孩童，毫无知觉的沉睡。
垂死之际，响起一声叹息。
“你这又是何必。”
魂牵梦萦的人出现在火光之间，他容颜昳丽，白衣不染尘，一颗眉心痣如勾魂慑魄的罂粟。凌樾泪水一下就涌了出来，视线模糊，那是他一生用尽全力守护的人，本该无忧无虑自在逍遥，却被他害成了厉鬼……沈颜明明那样怕鬼，晚上不挂桃木剑都无法入眠。
凌樾慢慢伸手抚摸上他的侧脸，心疼道：“阿颜，不要怕……”
沈颜听懂了，所以顿住了。
得知他化为厉鬼后，有人怕他、恨他、愧对他，却从未有人知他内心惶恐，变成鬼也是会害怕的。
没有人看得见他，他好像做着一场诡异的梦，怕见到其他孤魂野鬼，会不会把他吃了，又或是被黑白无常捉回去阴曹地府，被打入十八层地狱，遇到道士也会很害怕。
可凌樾叫他“不要怕”。
怪不得他被这个人吃得死死的。
沈颜难过地垂下了眼尾。
但烟太浓，火势过猛，又有一根更大的柱子带着烈火坠落，一阵妖风将其卷开，浓烟烈火往四周散去。
凌樾却说：“不要救我。”
沈颜打掉他脸侧他的手，无名怒火在胸腔翻滚。
凌樾的脸上分不清泪还是血，他尽量保持平稳道：“阿颜，对不起，我亲手……我亲手杀了你……”
——又是对不起。
“我今天已经听太多遍了。”沈颜道，而后视线落在他后背烫伤，眸光一动，没好气道：“所以呢？你以为被火烧一烧，痛一痛，就能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吗？”
凌樾心中大恸。
沈颜愈见他痛苦，心里便越不是滋味，越控制不住情绪，他怒极反笑了起来，“你若当真觉得对不起我，便活着赎罪吧，用你的余生的每一天、每一秒来向我忏悔！”
凌樾的脸白的好似一张纸，露出极度痛苦的神情，他几乎无法站稳，像被巨浪拍打上岸的鱼，大口大口的喘息。
他怎么活着，但凡活一秒，都会想起沈颜是如何被他亲手杀死的，想起滔天的火焰，如何炙烤着他的珍宝，想起沈颜无助痛苦的惨叫，一个人孤零零的死在沈园！
他怎么能活的下来……
但沈颜说：“凌樾，我要你活着。”
所以他必须答应。
他艰难的点头，胸口的血又喷涌而出，周遭的火更热了，他焦急问道：“那你呢？”
你会去哪里？是鬼，还是去投胎？最好忘了我吧……再也别遇到我这样的人了……
沈颜道：“我恩怨已了，怨气散了，自然就消失了。”
就像无数次凝望你背影一样，消失在路的尽头。
“那……那也好。”凌樾也挤出个笑来，尽管他已经肝肠寸断了，但他仍然觉得这是最好的事情了。
阿颜，再见了。
对不起，再见了。
若有来世，不要在遇见我了。
许是他又哭又笑，实在太过惨烈了。沈颜平生出几分不忍，竟张手抱了下他。
凌樾怕身上的血弄脏他，下意识躲了下。
沈颜眸中一痛，凌樾什么时候这般小心翼翼过，他们怎么会走到这一步。
比陌路人还不堪。
沈颜红了眼帘，轻声一语。
“凌樾，我爱过你。”
“不后悔。”
即使重来一世，瑶台初见，他还是会选择义无反顾的奔向凌樾。
“阿颜，我不负你。”
“沈颜，我很庆幸，能遇到你。”
“晋国太子凌樾，恳请公子一救。”
“阿颜，你信命吗？”
倘若我与凌樾有命，可能就是注定——不能长相守。
四下的火全灭了。
沈颜笑了笑，慢慢如雾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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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荒唐旧事送给大家。
想看悲剧的，在这里就可以结束了！感谢大家的陪伴，后面要开始赎罪追妻了哈哈，对不起大家，让大家痛苦这么久啦！
后面终于可以开始折磨凌樾啦！
我不是人。

第53章 短暂平静
晋安五年，实在是国史上最为悲痛的一年，听闻兵马大元帅杨尚川意图谋反，被皇帝和顺王绞杀宫中，垂死前爆出太子并非圣上所出，皇帝怒极攻心，犯了疯症，一把火将太子和自己烧死在东宫，自此国丧三月，顺王登基。
整个皇城每家店铺都挂上了白灯，所有青楼歌舞都打了烊，连江洋大盗也不敢挑此时犯案生事，风平浪静。
除了京郊的一处荒地。
不知何时建起了一个小茅房，听说还是个道士，手底下带着个可爱喜人的小童。
村妇道：“不是道士也不敢住那里啊！都闹鬼多少年了。”
“别说夜里了，白日走过都阴森森的。”
另一人道：“你们是不是说五年前起大火的那个屋子？”
“对对对，就是那个。”
村妇皱起眉头，“我有一天路过，听到那个小童在偷偷的哭，不知道是不是被欺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