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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官仇恨(水戈骨土亘)



第159章 苟且-4(中)
就像在“蘑菇塔”那些柔软的“云朵”上,闻哲给谢藤讲过的那个关于素冠荷鼎的故事。没有开头的铺垫,也没有结尾的收束。
可又不像。
这个故事更为突然,也更加短暂。
像没有被提前观测到轨迹的流星,在弦月装点的暗色夜幕中,沿着大气层燃烧出耀眼的尾光。
那是闻哲第一次直接接触类似谢藤这样的人。是他最早的“调查对象”。也是他第一个“案子”,他的第一个“被调查对象”。
跟训练相比,简直比他想象得要容易太多,甚至可以称之为:简单。
但也远比他想象中要难太多了,因为人本身就是一种变数。
看资料的时候,他认为那个人的家庭结构非常单一,只有父母和一个小他十岁的弟弟,是典型努力且上进的中产阶层,应该不难接近。
事实也的确如此。
可接近往往只需要一刹那的有机可乘,驻留在其身边则需要在漫长的时间里不出现任何言行破绽。
“他十七岁的生日那天,跟家里人一起去滑雪庆贺。”
他七岁的弟弟对滑雪并不陌生,甚至比作为哥哥的他滑得还好一些。
“只是他们没有发现俩兄弟所选的那条雪道恰好在维护,而维护的指示牌却被前一晚的暴风雪掩埋了。”
谁都没看见危险警告标识,结果自然显而易见。
“他的父母当时正在隔壁的另一条雪道。等他们赶到的时候,看到的是毫发无伤的大儿子,七岁的小儿子却已经停止了呼吸。”
他们理所当然地把一切都归咎于他。
“他们的家庭关系从此变得紧张压抑,再到后来无时无刻都充斥着暴力……”
后来就是能猜得到结局的老套发展了。
父亲酗酒失业,母亲念幼子成狂。
他们彻底不再把长子当做自己的儿子。要么漠不关心,要么动辄打骂。
“过了一年,他凭借自己的本事拿到奖学金,进入名牌大学就读,从此不再与家人有所瓜葛。”
闻哲选择“扮演”的就是弟弟的角色——尽管他没有说出来,可谢藤已经揣度到了。
他当然不会直接去喊“哥哥”,因为那样显得谄媚、猥琐又愚蠢。
他只是选择对方出没的滑雪场,制造一些巧遇,让对方感觉到熟悉,随即沉溺于大脑的谎言。
闻哲终于说出这个人的结局。
“他在攻读学位之余,积极参加各种能够增加曝光率的项目或校内外合作,着手为自己筹备政治资本。等他拿到博士学位后,他精心布置的一切都已经成形。他还仔细挑选了最适合自己的婚姻人选,再以‘无父无母的孤儿’的精英身份顺利踏入了政界,借着他孩子的出生,获得了所有人的认可。有好奇的记者去追溯他的生平,想翻出可以拿出来做噱头的污点,却在图书馆保存的过去的小报上,找到了他弟弟的意外死亡和他父母相互用刀捅死对方的旧事,为他赚取了无数人的眼泪与选票,就此把他引向胜利。身居高位后,他开始展露负面,不断毁掉别人……“
一个早年死于意外的弟弟,能唤回他残存不多的人性,也能解开他多年来的心结。
但,那点儿人性,早已经不够去改变一个人彻底扭曲的内心。
这个故事并不悲伤,也不撼动,带着局外人特有的视角。
默然且公允。
明明就是亲身经历的主角之一,但他在讲述的过程中,始终把用词控制在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第三人称范畴,就连语气都是没有带入自己。
随着闻哲的叙述,谢藤立刻意识到闻哲口中所描述的“这个人”,跟培植出素冠荷鼎的“那个人”根本不是同一个人。接着他便不自觉联想起卡片机所捕捉到的那几张模糊的照片,明白“这个人”很可能就是距离现在的十八年前,随即也意意识到这种“特殊的接近方式”,就像闻哲当时选择用冰淇淋餐厅来接近自己一样。
故意制造出的巧合,轻易构建出能让大脑沉溺的谎言。
谢藤明白闻哲的生命中已经接触过太多像自己这样的人,经由对方口中的“特殊”因而不具备太多可信度。
“他死了,对吗?”谢藤突然出声。
他追查的时候就已经发现培植素冠荷鼎的那个人虽然消声秘迹,至少留有一些蛛丝马迹。而闻哲口中提到的“这个人”,却在被反对派赶出政坛后,就再不见踪影了。
闻哲没有回答。
调查“自毁现象”最关键的部分在于追溯根源,通过查清一切的源头,再让“当事人”直面一切,就能解决所有问题。但“意外现象”从不局限于查清根源,还需要在查清后再进行合理的引导与管控。尤其必须在更多的人被牵扯进来之前就阻止……
闻哲说:“公平一点。”
“什么?”谢藤一愣。
“我的故事讲完了,”闻哲说,“现在该你了。”
谢藤认输似的叹气,沉默地思考,很快意识到自己需要发散一部分注意力,才能恢复正常意义上的沟通。
在闻哲以为对方会再度逃避时,却见谢藤突然靠近了自己。
“一起看吧?”谢藤说着从后面半环住对方的腰,从闻哲头侧探出脑袋,下巴搁在对方的肩膀上,朝身侧的平板伸出手。
闻哲睨了一眼姿势别扭的对方,先一步拿起,配合地举高。
谢藤伸手,打开隐藏文件,回到刚才阅览的位置。
在意裔被拷问的前面一个文件夹里,竟然跟闻哲揣度的不一样。
那里面不止有LR的车祸视频,还有一些飞机失事的视频。
闻哲避开了LR的视频,选择了飞机相关的视频。
坠毁地点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中,无法分辨是什么地方。
残骸散落在各处,因为山顶的风雪太大,差点被彻底掩埋。
除了现场碎片的特写,一些残骸取证的照片合集,还有黑匣子的录音与分析报告。
闻哲仔细阅读了报告,逐张查看过残骸照片合集,又把录音重复听了三遍,才听到谢藤说:“这是妈妈的私人飞机。看尾尖顶端,很好认,有一个小小的字母X。飞机正好是那个活泼的番茄忠实拥趸者的专长,自然需要他出面调查……”
暴露几乎成了必然的结局。
危险随即接踵而来,根本不知道敌人是谁。
提前准备好的“安全屋”里的储备,只剩下拥有祭奠性质的番茄披萨,毫无疑问是一种讽刺。
闻哲抬起手,揉了揉靠在自己肩膀上的谢藤的脑袋,放轻了声音:“介意我看一看你被埋在瓦砾下面前后的所有监控吗?”

第160章 苟且-4(下)2合1
闻哲提问的方式依旧礼貌,间或不断揉着谢藤的脑袋。不规律手指动作,传递出无声地安抚。
谢藤既不觉得对方的问题突兀,也没有排斥,甚至不觉得这个要求是一种冒犯,只维持着靠在对方肩膀的姿势,目光落到不知名的方向,再度陷入沉默。
那副茫然地表情,恰如他心底的毫不在乎。
“不在乎”的念头刚冒出来,尖锐地疼痛就大口咬住了他的脑袋,让他不自觉抬起手,抠住头颅两侧。
他手指用力到关节发白,仿佛想用指甲撕开自己的头皮,打开自己的头盖骨,抽出里面造次的“病因”。
他对任何事都太容易形成习惯了,“沉默”已经不知不觉成了他的新习惯,即便它给他带来疼痛,也绝对不会打破沉默,反而坚信自己能适应疼痛……
“没有存在价值的陋习。”闻哲不知道第几次主动打破沉默。
不等谢藤倒下,刚冒出苗头的疼痛就被闻哲的话语骤减大半。
他难以置信地看向闻哲,闻哲侧身揽住了他,将他紧抱在怀里。
“我比较欣赏那个畅所欲言的你。”他说。
他不确定谢藤究竟经历了多少,又通过调查了解了多少残酷的事,因此也不敢确定自己的猜测正确与否,更无法从现阶段这些零星的线索里分析出所有的内情。
只有死亡是肯定的。
可他却连死亡的人数都无法确定,更不用说是死因与敌人。尤其谢藤本身拒绝配合阐述。如同本能地排斥。这让闻哲的智商、情商以及经验都不适用于谢藤,除了坐以待毙的任由情况发展到最坏的境地,只能接纳自己束手无策的事实,用最简单同时也是唯一还有效的“情绪共感”,尽可能重新赢得对方的信任。
谢藤埋首于闻哲胸口,倾听着对方的心跳。
他不确定对方的言行是故意为之,还是单纯的巧合,只知道自己很快从对方胸口稳固且规律的声音里得到了慰藉,仅仅是这个动作就成功驱散了他脑袋里剩下的那一小半疼痛。
许久,闻哲听到谢藤微哑的声音从自己怀里响起。
他以为对方哭了,可等对方抬起头时,却对上了那双点缀着灰蓝的双琥珀色的热切。
“我没猜错。”谢藤说。医生也没有说错,他想,他的确需要与自己截然相反的闻哲,留在身边作为自己的“安全锁”。
“什么?”闻哲疑惑。
谢藤摇了摇头,跳过这个话题。
“我已经反复查过了。”
他终于回到闻哲等待已久的答案中。
“不止我怀疑的人,还有我的人和他们怀疑的人。一个不漏的全都筛查过好几遍。即便有外贼或内奸,都应该被查出来了。”
他的语气很难形容,让闻哲无法揣度他真正的情绪。
“你是不是已经猜到了?”谢藤问。
“你希望我猜到的话。”闻哲说。
“你说话总是这么动听。”谢藤说。
接着又换成了不满:“你太讨厌了。”
仿佛随时捏着他的心尖,来回的捻。不用力,却无法忽略。让他不断在忐忑与雀跃间来回。
闻哲安静地看着对方,谢藤失去了借机胡闹的乐趣,只好继续:
“外婆受到了不小的打击,精神状态很糟糕,身体也跟着变得不好了。生活助理的妈妈也不舒服,毕竟她也失去了女主人。他的父亲则忙于帮女主人安排她女儿的丧礼。我的助理就这样顺理成章地找我请假,想过去那边帮忙照顾。我那段时间虽然易怒,但总体情况还好,当然就同意了,他也因此才幸免于难……”
谢藤的叙述方式非常混乱,闻哲想,既没有直接提及母亲,也没有提到外婆身体抱恙是因为她女儿——谢藤母亲的死,而是用“女主人”和“女主人的女儿”这种完全剥离的称呼。
“不,”谢藤略微停顿后否定了自己一部分话,“或许正是因为他没在,才导致我们疏忽大意。毕竟他才是管家兼内部统筹,医生更像是战略及战术总参谋。”
“安保助理会和生活助理一起负责你的日常生活及安全?”闻哲抓住了此前没注意的关键,“具体执行则是由安保助理负责?”
“他以前还负责实战人员挑选及训练,毕竟斯拉夫老头上年纪了。不过现在都交给那个野蛮的女佣兵头子了。就是岛上那个。”谢藤说,“我一度怀疑过她,但她在出事后率先倾尽一切人脉和力量,调集了她所有手下,清扫了危险,带着挖掘装备前来废墟,挖了两天才救出我。后来还给我和医生提供了藏身处,也帮我们度过很多次危机。”
“如果你出事资产会让渡给她或者谁吗?”闻哲敏锐地问,“还是她提议过如果有需要可以让你把什么寄放在她那里?或者你家里人那里?”
“出于安全考虑,我成年后跟家里的经济往来就各自分开来处理了。”谢藤摇头,“我其实很早就考虑过自己出意外的情形,也对资产做过详尽规划安排。”
除他之外,如果想动用万以上的金额,都需要他本人的非定期生物识别。
“那是随机时间随机位置的双重随机的识别。无论是虹膜、指纹还是唇纹都有可能。时间如果超过一分钟的误差,也会失败。而无论我的直系亲属是否健在,我的遗嘱早已经拟定他们不会成为我的继承人。”
这是为了家人的安全才做出的彼此切割。
“我所有的资金都会自动进入封闭基金,进行长达三年的自动封闭期。如果在这三年间,我依旧没有用生物识别核验解除封闭命令,它就会在到期时自动解封,并捐赠给由多方监管的非NGO慈善机构。”
“如果你出现意外情况,没能及时解除封闭,你的资产就凭空蒸发了?”闻哲问,“你的人岂不是一分钱都拿不到?”
“不会,”谢藤说,“我另外准备了一笔钱,也给他们每个人都有准备了遗产律师。如果我出意外,他们会一次性拿到一笔钱。数额不大,十几万到几十万不等,或者能拿到我托管给他们资金的一定百分比分成,其他部分也会自动封闭。这样他们至少有钱可以养老,或者去其他人手下工作。但是跟我活着的时候相比,他们每年的薪水都是这个数的几倍,自然相对于死亡,我活着才能给他们创造更多的收益。”
闻哲点头:谁都会权衡利弊,就算谢藤是个好雇主,可一旦涉及到金钱,就很容易出问题,这种分配方式至少从根源上杜绝了所有人背叛的可能。毕竟就算有其他人愿意出更多的钱来收买他们,慷慨和金额大小反而不太重要,长期、高薪又稳定的雇主才更有优势。
“HR助理代替生活助理接手了一些无关安全的琐事,医生和安全助理接手了其他部分。”
谢藤说到这里点开了平板里其中一组文件夹。
看日期是一个半月以前。
开始闻哲找不到除了日期之外的文件夹命名规律,后来发现每个文件夹的结尾都是字母“T”——“屠”,这才意识到那是跟谢藤的人有关的编号。
“她那时候因为孕产和哺乳胖了不少,并不是现在这样。是最近才暴瘦下来的。”
那天,只是一次普通的超市采购。
“她推着婴儿车,周围有两个保镖和一位女助理跟着。其中一个扮作她的丈夫,另一个是妹妹,还有一个扮作同行的朋友。他们穿的都是便服,看起来并不像保镖或重要人物,他们购买的也只是一些日常用品。”
谢藤说着调出了超市的监控录像。
不够清晰,但足够找到问题出在哪里。
生活助理想去洗手间,把婴儿和车留给其中一位保镖加上女助理照顾,扮作丈夫的保镖跟到了公共洗手间门口;“丈夫”听见一阵响动,警惕地看过去,发现那边有一个粗心的码货员不小心弄垮了商品展示堆;一辆堆高的运货推车,恰好挡住了最靠近婴儿车的监控镜头视角;站在婴儿车一侧的女助理面前有个小孩跌倒了,她上前去扶起了他,并跟小孩随后赶到的父母闲聊了几句;站在婴儿车另一侧的另一名保镖的正前方的走道里,有一对年轻的情侣在高声吵架,他难免看了两眼……
所有的事情虽然是一起发生的,但如非事后去核查,肯定不会发现这种巧合。
因为从运货推车遮挡住监控,到他们四个人被转移走注意力,前后总共不过五分钟的时间。
“他们采购了很多东西,婴儿车下塞满了新买的尿布,就不小心把孩子喜欢的玩具忘在车上了。”谢藤说,“她转身回去拿,她的助理和一名保镖则陪她一起过去。”
谢藤和医生一行接手了婴儿车与婴儿。
“我逗了逗他。脸很软。他冲我招手。圆乎乎的手,握成拳头。”
谢藤指的是婴儿。
“他握着拳头一直冲我摇晃,还冲我笑。我发现他好像拿着什么东西。”
于是,他忍不住伸出手,握住了那只小拳头,想看看婴儿拿着的是什么东西。
“我大意了。”
谁能想到一个婴儿会有威胁?
“我以为只是一个小玩具,就好奇到底是什么。直到我把它拔出来,才发现是个U盘。”
他一瞬大意,代价是医生的腿和周围人的命。
“事后查监控和残骸,才发现C4不在下面那堆新买的尿布里,而是被粘在了孩子的襁褓下。就算抱起那孩子,也不会引爆。”
他们只有五秒的反应时间。
“只有动了他手里的U盘。因为那里面有附加电磁信号装置,只要远离婴儿车超过一定距离,就自动触发。”
他们只保住了谢藤一个人。
“怀胎十月,刚出生百天,还没来得及认识这个世界,就尸骨无存了。”
闻哲听得浑身发冷,谢藤的声音却比闻哲想象得要平静得多,不注意听的话,几乎听不出他轻而短的换气声。
并不痛苦,而是恐慌。
闻哲很快就知道了谢藤恐慌的理由。
“我记得我醒过来后,她抬起头来看向的我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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