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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官仇恨(水戈骨土亘)


闻哲划出了一条最清晰的界限,将“不打算直接与父母见面”和“依旧要来看望他们”彻底切分,突出了一种由内而外的割裂感。虽然始终被其完美地隐藏在了他平静的表象之下,却像偌大温室一样把内外分割出了两种差异巨大的环境。
温室内部温暖舒适,能人为控制温湿度等。外部却充斥着大自然所赋予的无法预测性,犹如道德与本能的共存。
闻哲很快抵达温室,抬手向监控摄像头挥手打了个招呼,放下了“礼物”后又隔着玻璃盯着温室内的两道轮廓端详了几分钟,这才转身原路返回。
他与屠休擦肩而过时,后者立刻回过神来,急忙大步跟上。
屠休很快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必要急,因为闻哲走得并不快。
他不自觉抬手抚了一下自己空了的耳郭,想通过思考那朵素冠荷鼎来转移注意力,可惜满脑子都是方才不小心窥视到的、闻哲与家人间的怪诞模式,因而只敢跟在距闻哲一个身位的侧后方,反复开阖着自己的嘴,根本无法接受能言善辩的自己居然也有彻底穷词的这一天的事实。
直到他们重新钻进树林并再度走进了没有路的阴影中,才由闻哲主动打破了这段冗长的沉默。
“他们喜欢植物。最喜欢的就是兰花。真的相当喜欢。也是他们为数不多的共同爱好。”闻哲说,“有无花苞其实都无所谓,只要兰花的根没有坏,他们都可以试着养活。植物毕竟是种非常坚强的东西,只要照顾得好,明年还会再开花,不行的话还有后年。”
骨子里的冷漠从闻哲的行为举止间呈现,让屠休的手指不自觉抽搐。他急忙团起了战栗的手指,意识到对方是在故意与父母保持距离。
并不意外。但是,理由是什么?而且他们的基因检测出来为什么跟闻哲的不一样了?
他着实想不明白,干脆问:“你为什么不进去看他们?还有你们的基因为什么……?”
闻哲没有说话,却陡然加快了脚步。
屠休只好停下提问,踉跄着勉强跟上。
直到他们回到车上,重新发动引擎再度上路,闻哲都没有再说话。
屠休盯着闻哲的侧脸,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觉得对方平静表象下掩藏着一些东西,让自己无法继续追问。
不是体贴,而是一种就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本能判断。
车子这次没有在途中再做任何停留,直接抵达了原计划前往的机场。
时间恰好,电子指示牌上提醒登机口即将在15分钟后开放。
闻哲用密码打开机场角落的物品寄存柜,里面大约有三千刀的现金,两本假护照,但是用的是真名的音。国籍是葡萄牙。
提前订好的机票、酒店以及护照帮他们顺利出关,唯一被反复询问的是托运行李的环节,就为了确定他们二人的确没有携带任何行李。
飞机升空并进入巡航高度后,走道里开始有人因为各种原因来回走动。
十几个小时的飞行,对商务舱的一般乘客而言不算难熬,可对于用惯了私人交通的屠休来说却称不上舒适,几乎每次试图伸腿就会踢到东西。
中间有两顿飞机餐,味道无功无过。他们都没有剩下。
食欲是完整共感所附赠的礼物,也是一种生存实感的证明,他们则犹如航行已久的巨大船只,终于被船锚固定在码头上,逐渐感受到自己是属于这个世界的一部分。
真的回来了。屠休迟来地意识到已经回到了属于自己的世界的同时,也必须重新接纳自己这副麻烦的身体所附赠的弊端。尤其在饥饿与饱腹过后呈现出来的性欲,是他身上无法违抗的动物本性。
或许可以压制,却永远无法切割。犹如在静寂中的火星,逐渐扩大着舔舐的范围。足够危险,却不足以致命。直到其正式成为火焰的那一刻,才会吞噬人类所框定的道德,让人沉溺其中。
闻哲感觉到对方意图明显的视线,因而并没有睡着,只是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窗外的云团,表露出无需言明的拒绝之意。
屠休舔了舔自己的嘴唇,自知无趣地转开脸,努力克制想靠近对方的冲动。确切的说是亲昵地粘着对方,用手掌去感受对方皮肤的温度,用指尖去描绘对方皮肤肌理轮廓的冲动,而后干脆假装睡着,试探着逐渐倒向侧面,借机靠向对方的肩膀。
闻哲没有躲开,却在对方试图握住自己的手时毫不留情地狠拍对方的手背。
脆响过后,屠休飞快收回,抚摸着自己刺痛的手背,十分不满地瞪向对方。
“要装睡就装像点儿,”闻哲声音平静地警告,“别动手动脚的。”
“这不公平!”屠休抗议。
“嗯?”闻哲困惑。
“你刚才给了我花,又对我说了那种话,还吻了我,”屠休指着自己的唇角控诉,“这里,喏,就是这里,你自己主动凑上来的。为什么现在却不准我握你的手?”
闻哲沉默地审视着对方,仿佛在回想自己刚才这么做的理由,随后又思考了应该用怎样的回答才能一劳永逸的解决这个问题。
屠休却没有放过对方。
“理由呢?”他问,“总该有个理由吧?”
“没有理由。”闻哲道。
“难道你吻我就可以,我却连碰你一下都不行?”屠休气不打一处来,“这是什么道理?你的公平交换原则被你丢进垃圾桶了?”
“你想要我的吻吗?”闻哲反问。
“当然。”
“所以我就吻你了。”
“……”
“但我不想被你吻。”闻哲说,“这就是道理。”
屠休张口结舌地盯着对方,最终在对方不为所动的回视下,只能将满腔愤怒都化作控诉。
“原来你不止小气,还很不讲道理。”
“恭喜你,终于发现了。”
“……”
屠休随即决定在飞机落地前不再搭理闻哲,后者自然求之不得。
客机顺利将他们载到了地球彼岸的北美,平稳的降落在纽约肯尼迪机场。
广播里出现了地面温度的提醒,机场中的电子大屏幕上有当地的天气预报,告诫即将前往中西部的旅客注意避开强对流天气。
这里是屠休所熟悉的地方,却呈现出他所不熟悉的人头攒动的拥挤模样。他迟来地意识到自己以往的确从来没有使用过非私人的交通工具,而被他视作常态的生活也的确如闻哲所言,是奢靡的众星捧月。
闻哲拽着不知何时杵在原地不再动惮的屠休,从距离最近的出口离开了航站楼。他们先后挤进出租车的排后,由闻哲说出让屠休异常惊讶的目的地名。

他们又回到了彼此邂逅的那家冰激凌餐厅。
夏日阳光无比炽烈,正是享受冰激凌的季节,餐厅相比冬季热闹数倍。
闻哲径直走进餐厅,屠休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跟上。
等他穿过熙攘的人群,发现闻哲居然已经找到了空位。
闻哲其实并没有刻意去寻找,而是一对恰好准备离开的情侣主动让出来的。
他礼貌地向二人微笑道谢,他们同样报以微笑,屠休只觉得不可思议。
闻哲率先坐下,半抬着头看向屠休。
屠休忽然意识到虽然少了两位保镖,这里却是二人初识时自己所选的靠窗位置。
既熟悉又陌生的环境,只是彼此的立场颠倒,犹如角色扮演的游戏突然重置回开头,彼此的角色也对调了。
“我能坐你对面吗?”屠休终于出声,却没有等到闻哲的回答就擅自坐下了。
熟悉的环境让他恢复了原本的模样,根本不需要经过大脑,社交流程信手拈来。
闻哲没有反对。
“前面不是还有很多人在等座吗?”屠休刚一坐落就抛出了疑惑,“那对情侣为什么唯独把位置让给了你?”
“他裤子口袋里装着一个正方形的盒子,”闻哲说出自己观察到的细节,“大概率是求婚戒指,我经过他身边时低声提前预祝他成功。”
得到祝福的人碰巧要离开餐厅去其他地方,自然不介意把座位让给赠予自己祝福的友善陌生人。
“你是不是随时都在观察周围,”屠休问,“通过别人的言行举止来分析并预测别人的性格或下一步的举动?”
闻哲颔首,并没有否认,但他既不看窗外,也不看屠休,反而略微垂落,仿佛在盯着自己的膝盖,也可能是面前尚未收拾的桌子并不值得他关注。
“你在看什么?”屠休认真地追寻着对方的视线轨迹。
闻哲刚要回答,就被服务员收拾桌子与递上菜单的动作打断。等对方离开后,屠休便向前探出上半身,双手肘搁在桌面上,捧住自己双颊,冲闻哲弯起嘴角,擅自回答了刚才的提问。
“肯定是空着的手指。”他说,“你想要戒指,还是求婚?或者两样都要?”
“……”
闻哲掀起眼皮看向对方,脸上情绪复杂,唯独不觉得高兴。
“当然不是那种不正经的戒指,”屠休暧昧地眨眨眼,“是正经、正式的男款求婚或订婚专用戒指。如果你都想要,也可以两种一起买。”
闻哲面上十分无语,心下十分钦佩对方脑回路,提出的问题却与自己的表情和想法都无关:“你的钱不是已经全部分给你的那些朋友们了么?”
“一些应急的备用金总是有的。日常开销不会有问题。”屠休理所当然道,“你没有表示反对,那就是答应了?这样我可就要替你挑选最适合的款式了……”
“不用了。”闻哲无可奈何地正式拒绝,“请把那些奇怪的幻想从你脑子里删除掉。谢谢。”
“一般人听到求婚都会觉得很感动吧?”屠休夸张地捧住心口,“你真是太无情了。”
闻哲:“……”
“既然不是什么烂漫的发展,”屠休难掩疑惑,“你为什么要带我来初次见面的地方?”
对方没有回答,屠休只好更换了提问方式:“你以前有跟谁一起回到过初识的地方吗?”
“没有。”闻哲说,“你是第一个。”
“那你为什么要带我来?”听到这种“告白”屠休不仅不觉得高兴,心下反而滋生出一种古怪的忐忑。
闻哲再度沉默的同时抬起胳膊招来服务员,表示已经决定好了,随即从菜单上点了十多种口味的冰激凌。
这下不止服务员吃惊,就连屠休都怔住了。
“你可别再厚着脸皮说你不喜欢甜食了。”屠休等服务员离开后立刻表示。
闻哲不想解释,干脆假装没有听见。
不等屠休胡搅蛮缠地探知清楚这究竟是什么情况,冰激凌就已经陆续在二人面前的桌子上一字排开来。
闻哲留下了那杯香草口味,挖了一勺放进自己嘴里,随即把其余的一一推到屠休面前。
“吃掉。”闻哲说。标准的命令式语态。
“什么!?”屠休怀疑了自己的耳朵。
闻哲终于掀起眼皮撩了一眼对方,随即重复了一遍。
“这是什么奇怪的惩罚吗?”屠休很困惑。
闻哲却只道:“别让我说第三遍。”
“这肯定是什么奇怪的惩罚。”屠休笃定。
“我这一路上不都很听话吗?什么时候又惹你生气了?”他着实想不起来,“而且为什么是吃甜食?而且是你来替我挑选口味?何况还是这么多杯。这会直接撑死的吧?或者血糖飙升,患上急性糖尿病。我能不能自己挑选口味?这里的菜单怎么还是那么厚?奇怪,怎么没有海盐芥末味了?”
就在屠休以为自己会一直就这么自言自语下去的时候,闻哲却忽然开口回答。
“停售了。”他说,“那种味道奇怪的组合已经大半年没有人点过,自然就停售了。”
屠休:“……”
“有些东西可能是属于你的,但更有可能是只为了你而存在。”闻哲说。
“什么?”对方这种过于奇怪的叙述方式让屠休花了将近一分钟才理解了对方的意思,“所以是因为我存在于这个世界,才会出现一种口味奇怪到让我好奇的冰激凌。或者说,两者都是巧合,却因为我的离开了,这种就巧合消失了?”
闻哲颔首。
“为什么?”屠休无法理解。
“这只是话题的引子,”闻哲却抛出反问,“你不是想知道理由吗?”
“什么引子?什么理由?”屠休刚才问了太多问题,就连自己都有些混乱了。
“我和我父母的基因为何无法匹配的理由。”闻哲说。
他的话让屠休瞪大了双眼。
“不过情况有点复杂。”闻哲说,“如果听不懂可以随时打断我提问。”
屠休讷讷地点头,乖巧得简直就像换了一个人。
“简单来说,这是既定的时间必然属性之一。”闻哲往自己嘴里送了第二勺冰激凌,“只要人一旦离开自己所在的时空节点,与之有关的人和物就会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逐渐消失不见。只是消失的过程既普通又自然,几乎没有谁能察觉到这种消失。就像我无法回溯到自己其他年龄段的时空节点之中,也不可能见到年幼的自己,因为我的成长就是顺应时间流速的过程,我过去的思想也只以记忆的形式出现在的大脑中,并不存在与记忆共感的可能。”
屠休:“……”
第一句他就没听懂,好在后半部分听懂了不少,否则他简直要怀疑自己的智商了。
“举例来说,”闻哲说着便从自己口袋里摸出了那瓶盖子上有“X”的淡香水,将其放在那排冰激凌杯子前面,任由窗外的阳光穿过瓶身,在桌上以及冰激凌上留下炫目的蓝色光斑,“就像这瓶医生专门为你复配的淡香水,是基于你基因而组合的化学液体,里面不止带有根据你基因作用的催情药化学式结构,还有你原本基因的部分序列,这样才能成为只属于你的复配配方。但它现在却已经是孤品了,而且也不可能再作用于你。”
突然呈现出来的海量信息让屠休怀疑了自己的耳朵,大脑也因此必须花更多的时间来理解。
闻哲又往自己嘴里送了好几勺冰激凌,体贴地为对方留足了思考的时间。
“简化一些来讲,”闻哲说,“就是从物理层面而言,我已经不是我了。”
“什么?”屠休一怔。
“执行标准终止程序过后,我就付出了与之相应的代价。”闻哲的语气再度呈现出念诵教科书般的无起伏模式,“我已经彻底失去了原本节点内的物理相对时间,物理属性也是同样。虽然相对于我,我还是我。但是相对于时空节点,相对于我原本所处的世界,我原本所生活的这个时空,我却已经不是我了。”
“为什么?”屠休一知半解地看向对方,“后半部分我能理解,但是前半部分我没有看出来你跟之前有哪里不同,如何证明?”
“基因比对。”闻哲指向桌上的那瓶淡香水,“如果你需要证据,可以用它跟你自己的基因做一次比对。”
屠休一怔。
“域、时空、节点、等更高一层文明或者说是维度,无法与现阶段的节点共融,只能从概念上理解或是设想其存在。”闻哲说,“因为我们相对于时间只是沧海一粟,其所拥有的自我订正能力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剔除我这样的存在。这同时也是精神阈值控制粒子结构的局限性,是一种天然的、用来确保维度之间呈现出一种不可重复的绝对隔离属性的固有规则。以现阶段来说,所呈现出来的最明显的证据就是物理基因角度的差异,或者说是转变。这种转变完全不受我们的主观意志控制,是一种每一次基于粒子重组形态后的自动偏离。理解不了才是常态,能理解反而应该被归类于精神失常的疯子。”
屠休瞪大双眼:“那我……?”
闻哲知道对方想问什么:“你如果留在原本的地方,你就依旧是你。一旦你被彻底终止了,等同于已经彻底离开了这里,所以你已经不复存在了。至少在这个时空节点,在物理层面上,你所保有的只是自身的时间,却断绝了原有的时间与节点。”
屠休呆住了。
“宽阔的历史长河会不断对我们这样的存在进行无数次细微的修正,剔除不属于这个时空的一切,”闻哲说,“复配香水的失效是一种可见的物理结果,我和父母在基因层面的关联切割则是另一种可见的物理结果。尽管外表不容辩驳,但那只是一种基于精神本体进行的物理映射,是我自身相对时间与意志的体现。”
恰如历史不允许任何东西扰乱。除非有另一个未曾被终止的造物主,他才能短暂锚定在这里。
“特例是使用网络联系彼此的时候,会呈现出超越时间、空间和意识的关联,让彼此跨越维度进行短暂的连接。”闻哲说,“因为这本身就是一种已经将意识信息数字化的传递,是一种可锚记的固定信息阵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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