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从自己短暂不再无视对方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已经再度落入了对方精心准备的陷阱。
“既然你不拒绝,我就当你同意了。”屠休放慢了语速,却没有停顿,“我会继续问你问题,可以吗?”
“嗯。”
“……”
突如其来的轻应差点被冷风吞没,让屠休愣了好一会儿才敢确定自己没有幻听。
“真的?”他反复确认,“我真的能继续问你问题?而你会为我解答?真实的,没有谎言的那种回答?”
“嗯。”
仿佛害怕闻哲会反悔,屠休很快抛出第二个问题。
“宇宙里存在着其他类人智慧物种或者类人文明吗?”
脱口而出的提问方式,就连提问的屠休自己都不禁一愣,更不自觉弯起了唇角。
他迟来地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普通得接近烂俗,简直像是一种玩笑。
可没等他纠正,闻哲就已经抛出反问:“长惟什么都没有告诉你?”
屠休摇头:“其实是没来得及问,我就锚记过来了。”
“……”
闻哲心下叹息,没有再问,而是直接做出了回答。
“两个问题的答案都是否定的。”
相比屠休玩笑似的口吻,他的回答就显得相当严肃,声音里甚至找不到半丝玩笑意味。
“人类始终孤独?”屠休收敛起笑容,抓住脑海里冒出的话语。
闻哲颔首:“而……”
“那么你呢?”屠休打断。
“什么?”闻哲一愣。
“你包括在‘孤独的人类’范围内么?”屠休问。
闻哲沉默。
“包括吗?”屠休追问。
“偶尔。”闻哲给出模棱两可的答案。
屠休含糊地“唔”了一声,表情显得意味不明。
“那么……”
但他没来得及说完就被闻哲报复般地打断了。
“我的确与你处于同一个时空节点,只是比你早几年出生而已。”他补全了之前没有详细说明部分,“所以即便你派人去调查,也能查到我完整的生平资料。哪怕是去询问我的同学或校友,也能从他们口中得到关于我的完整描述。”
屠休弯起嘴角:“所以无论是谁怀疑你的身份,也会因为这些真实可查的资料,而抓不到任何把柄。”
“而无论身处过去、现在或是未来,我们自身的时间流速也是相同的,年龄差距也不会发生任何改变。”闻哲说,“因为我们自身的时间拥有相对于时间的流速,就像我们自身的皮肤以27天为一个代谢周期。只要我们还活着,这就是无法改变的、只属于我们自身的物理定义。”
“这就是你刚才提到的‘相对于时空节点’的意思?”屠休问。
闻哲颔首。
“真实的成长、学习以及生活背景都是成为视实者的基础条件,对吗?”屠休接连抛出新的问题,“那么视实者究竟是什么?是一种要到未来才会出现的职业吗?”
“是的。”闻哲先给出了肯定的答案,才做出说明,“视实者既是同一个时空节点里的‘干涉者’,也是不同维度间里的‘旁观者’。更准确的定义是:人与时空之间的最后一道防线。”
“最后一道防线?”屠休好奇,“防什么?”
“现象。”闻哲说。
“现象?”
“针对那些能引起‘现象’的、有可能或者已经跻身造物主级的人,通过近距离接触、观察、调查以及分析,评估他们的精神状态,确保既不会转化成传染源,也不会对其他人造成精神裹挟,更不会引起灾难性的后果。”
“灾难性后果?”屠休问,“就是自毁现象吗?”
“嗯。”
“自毁现象到底是什么?”
“自毁现象是简称,全称是:无法依靠任何已知治疗手段无法改变其自毁倾向,且社交圈极其庞大之人的自杀行为所诱发的群体自杀现象。”
“……”
屠休瞪大双眼。
他沉默了超过一分钟,才把滑到嘴边的“另一个问题”咽了回去,顺着话题继续道:“那也就说,视实者相当于时空节点里的警察这一类的执法人员?”
“不。”闻哲摇头,“但是,对视实者的限制条款,远比你认知里的执法人员还要多数倍,否则就会出现无法精确评估被调查对象的情况,也会引起怀疑。毕竟能对周遭造成精神裹挟的人的社交圈子本来就很广,受欢迎的人格魅力也是他们的精神世界更容易影响他人的基本条件。而视实者如果没有严格的监管,肯定会沦为单纯的暴力实施者,让一切演变成高维对低维的单方面‘社会达尔文’。”
“那么,”在听到对方的这番回答后,刚才被屠休咽下的“另一个问题”终于成功从他唇间滑出,“我是众多与你建立联系的造物主级被评估者……之一?”
“第一次是。”闻哲说。
“第二次呢?”
“是由我的失误所造成的错误后果,所以自然必须由我亲手去纠正。”
“错误后果……”
随着屠休尾音一起渐低的是他垂下的视线,接着又因为闻哲的话而抬起了头,惊喜参半地重新看向了对方。
“可我依旧失败了。”就像屠休败给了接二连三的意外,闻哲也败给了对方根植于本能的自相矛盾。
“……以往,无论我去什么时间节点进行调查,都能从预评估报告里获得一定的信息,足够我准确地拟定最适合注入被评估对象所在的时空节点的时间、地点和其他条件,确保不会出现任何无法控制的意外。”
“注入评估对象节点?”屠休很快抓住了关键,“你就像是疫苗?”
“也可能是死神。”
闻哲直白的话让屠休一愣。
“你的意思是,”这次他沉默了将近三分钟才道,“如果有人越过‘最后一道防线’,就会出现那个‘标准终止程序’?就像我……”
“不,”闻哲声音平静,“你是非稳定型造物主级传染源,而非稳定型定向传染源。”
“意思是,我还不至于到无药可救的程度?”
“嗯。”
“那么如果是无药可救的那些稳定型定向传染源……?”
“死亡。”
“……”
“由视实者亲手赋予的死亡。”
屠休这次没有再沉默。
“你真的动过杀我的念头?”
“嗯。”
“什么时候?”
“很多。”
“……”
屠休哑然许久才出声问:“你当时为什么不动手?”
闻哲摇头。
屠休不明所以,只得继续问:“因为我能出乎你的意料?”
闻哲又摇头。
“因为我能拆穿你的本质?”
闻哲再度摇头。
“因为我没有被你彻底掌控?”
闻哲三度摇头后陡然陷入沉默。
“都是?”屠休一头雾水,“都不是?”
“也不是。”闻哲重新开口。
“也?”屠休疑惑,“那是什么?”
“你很特殊。”闻哲说,“所以,我也不知道。”
“……”
闻哲的答案又一次出乎了屠休的意料,让他长久地怔在那里。
就在闻哲移开视线,准备重新看向海面时,屠休却忽然出声。
“你在骗人!”
他大声抗议。
“如果我对你来说真的那么特殊,那你为什么不直接把我抓起来,最好直接抓到连逃跑都不可能的未来去,再把我关起来,让我只属于你?”
闻哲:“……”
“不是吗?”
屠休理直气壮的展现其厚颜无耻的天赋,闻哲却觉得自己又听到了绞尽脑汁也无法理解其逻辑的话。
他沉默了好一阵才挤出声音:“首先,别把我跟你混为一谈,我没有把人关进地下室的嗜好。其次,如果别人已经明确表示拒绝,我就不会使用任何下作的手段去强迫对方。最后,抛开个人癖好不谈,你不知道太过自信等同于在掩饰自卑吗?”
“……”
屠休眨了眨眼,过了好几分钟才确定自己没有幻听。
他的确又窥见闻哲藏得极深的某一部分。虽然不多,但足够惊喜,让他为自己的“另一个猜测”找到了可能的答案。
“你到底为什么要来这里?”屠休好奇。
“看海。”闻哲平静地抛出回答。
“我不信,”屠休笃定,“这个时空节点里发生的一切或许对你没有任何意义,可这里肯定对你有某种极其特殊的意义。”
闻哲没有出声,却抿了下嘴唇,仿佛有什么屠休无法揣度的东西,让其暂时失去了平静的表象。随后出现的东西也并非是闻哲的回答,而是长久停留在爱琴海岸边的“域”竟然首度出现了位置上的变化。
无以计数的景色,如同被按下了快进的电影画面。
等四周的物体重新“稳定”下来,闻哲便率先向前,屠休急忙大步跟上。
雅典卫城的街道不像后世绘画那般,远没有屠休想象的繁华,外围有瑟缩在角落里浑身赤裸的奴隶们,街道上是口中不断呼喊着“波斯人来了”的公民们在奔逃,小孩子和女人们大声哭嚎或者尖叫。
仿佛是为了否定屠休的揣度,或者是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闻哲才会突然带他“离开”爱琴海岸。而从屠休像只小狗一样瞪圆眼睛四处张望时,闻哲显然已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直到披好甲胄、拿上盾牌与兵器的战士们成群结队的出现,卫城内的混乱才算告一段落。
雅典的将军们走在队列最前,众人欢呼着目送战士们,屠休快步跟上,闻哲则落到了队尾。
集结军队离开卫城的目的不言则明,可雅典的军队却与其街道一样,很快在贬义层面上超出了屠休的想象。
第二次希波战争在混乱与不合中拉开了帷幕:
虽然早已经收到了波斯人即将入侵的消息,却没有迅速拟定出与之相应的对策,内部反而忙于战与降的争执;
步兵方阵的沉重装备拖慢了行军的速度,让军队比预定时间迟了许久才抵达联盟集合地点;
聚集在一起希腊联盟各个城邦意见根本无法统一,反复出现的争执导致了行动上的分裂,将兵力不足的最大弊病彻底暴露于波斯大军面前;
直到温泉关战役开始,希腊联盟都没察觉波斯大军已经更早一步分兵绕后去攻击雅典卫城;
回援雅典卫城一跃成为成为当务之急,希腊联盟内部争执再起,最后只留下了斯巴达人来扼守要道……
至此,三百名斯巴达战士集结于温泉关隘口迎战数万波斯大军的历史节点终于呈现。
屠闻二人一同穿行于后世关于希波战争的记载中最为浓墨重彩的一场战役,外露的态度却截然相反:闻哲选择距离希波双方战士最远的位置,不紧不慢地跨过一具具尸体,平静得仿佛什么都无法触动他;屠休鱼贯过战况最激烈的中心地带,细嗅着海洋、沼泽、植被、鲜血、汗水以及金属互相混淆的味道,享受着无法被别人感知却可以感知周遭的、有违自身固有认知的所有情形,为周遭不断出现的死亡而亢奋。
这些人将尽数葬身于此。屠休对战役结果心知肚明。尽管这三百名斯巴达人会被后世所歌颂,却无法改变最初错判的分兵策略以及各城邦间的意见不合才是导致糟糕结果的原因。
因而相比“悲壮的牺牲”,其实更应该用“命运的死亡”来形容此刻。
随着闻哲逐渐步入战场核心,他“域”里的时间流速也在不断加快。
温泉关战役将会比自己感官认知所预估得要更快迎来尾声,屠休边想边放弃了奔跑的脚步,驻足于唯一一个尚未倒下的斯巴达战士面前,凑过去审视着那人被锐利的兵器反复贯穿躯干。
他忽然觉得那人就像是装满红色液体的气球,只是人类远比气球要坚强得多,只要其意志尚存,即便被锐器刺穿一次并不会立刻爆裂而死,反而会促使大脑分泌大量激素,催生出一个疯狂的战士,让其战斗到死亡的那一刻。尤其是斯巴达人,他们与更倾向于依靠思考来解决问题的雅典人完全不同。
这就是古希腊。
确切的说,此时连古希腊这个后世所赋予的“文明概念”都还没有出现。
整个“爱琴海文明”既没有民俗文化上的认同,也没有血缘上的共融性,是由一个又一个松散的城邦体系所构成城邦联盟。
它们时常相互征伐,但又因被流放等原因迁徙到对方的城中,彼此始终续存在破碎的陆地上,与对方隔海相望。
而当它们必须面临重大抉择时,每座城都就会尽可能争取自己所代表的城邦利益,却不会在乎所谓的“全联盟的利益。除非利益碰巧相同,才能让它们短暂解除彼此敌对的状态。否则它们就会永远维持在争执之中,根本没有办法说服彼此互相合作,更没有办法相互信任。
此时的它们自然还无法达成一致。
分歧在战场上尤为致命,尤其是波斯的另一支军队此时已经抵达雅典。
面对占有绝对优势兵力的敌人,本就松散的联盟兵力在赶往雅典的行军中陆续走散;雅典卫城被攻破后,雅典的士兵们才堪堪赶回,面对的却是无数被烧死或杀死的奴隶以及同样来不及逃跑的数万公民的尸体;早已被神话的古希腊重甲兵从未如此狼狈,就连供奉神祇的神庙都被付之一炬,仿若“雅典娜”已经不再庇佑他们……
文字所记载的历史只有只字片语的结果与定论,胜败往往远比现实要畅快得多,尤其是古希腊的城邦联盟未曾齐心协力反而互扯后腿的开端,波斯那一方若知晓这些甚至只需要放任其内讧就能见证古希腊的灭亡。
可幸运的是,情况正好相反。
面对强大的外敌,古希腊的人们最终还是在混乱的争执、三百位斯巴达人的死亡以及波斯人攻破雅典卫城后,决定暂时将所有的分歧都搁置到战后再论,继而迅速达成了将其引领向胜利的“一项共识”……
雨滴落在屠休肩膀时,他从火光与血腥中抬起头,看向了天空,这才迟来地意识到战争已经步入“共识”所促成的“胜利尾声”:既然敌人是陆地上占有绝对优势的一方,雅典人决定放弃陆上的胜负,选择了在海上迎回胜利;昼夜交替过后,雅典联盟的战舰集结完毕,埋伏在既定水域并放下了诱饵;波斯人此前在海上失利,此时依旧对爱琴海域不及雅典人了解,加上温泉关胜利冲昏了头脑,选择可想而知。
当清晨的海面上吹起了规律的横向骤风,成功帮助此前完全不占优的雅典人推动了他们战船,自然形成了对波斯战船的包夹……
至此,波斯这个以陆上战争起家的强大帝国则又一次败给了爱琴海的威力,第二次希波战争胜负已分,波斯帝国从此逐渐衰落,而凭借爱琴海的力量再度战胜了敌人的希腊联盟,也将获得后世史学界所划定的与波斯截然相反的另一种“文明”。
这个由散落在地中海沿岸的无数小城邦所构建的联盟,从此不再需要集中所有的力量去面对任何强大的敌人,注定了它们永远无法成为具有统一性质的整体。
因为他们根本没有意识到这次的胜利从来没有从根源上解决联盟内的各方无法达成“一致意见”的问题,也不需要解决。
恰如古希腊的改革者总是会被公民们认定为独裁僭主,继而注定了其被“陶片放逐”的终局……
“你觉得历史中出现的英雄都是值得赞扬的吗?”闻哲驻足于尚未燃烧殆尽的神庙残骸前。
希波战争结束了,但屠休依旧不知道闻哲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对方突然出声却促使他回过头,盯着对方火光中的轮廓,好一会儿才想起来颔首。
闻哲没有看向屠休,自然不知道对方正在点头,却不妨碍他把话题继续下去。
“我非常厌恶那些满口都是空泛的理论知识,却从来不结合真实历史来进行论证的所谓学者,所以我根本不想跟任何人提及那些枯燥的理论——包括你。”
对方过于直白的说话方式让屠休觉得陌生至极,却也因此更加期待对方后面的话了。
“尤其是那些张口就要教导别人应该如何学习、社交以及生活的人,在我看来简直就是这个世界上最为恶心的东西。”
居然是“东西”,而非“人”。屠休愈发惊讶于对方的用词。
让他没想到的是,闻哲随后的用词和语气竟然变本加厉。
“说到底,别人的生活与他们有何干系?用空谈的大道理教训别人,就能显得他们高人一等了?”闻哲说,“只有那种内心极度脆弱的人,才会为了呈口舌之快而献祭别人。我没有好为人师的毛病。我始终认为大家都是普通人,没有谁天生懂得如何生活,更没有谁能看破人生所有的真理,很多时候其实都要靠我们自己亲自去试错,才能明白什么是危险和禁忌,才能明确我们的选择道路。而人类只要置身于物质世界当中,就不可能看破所有的真相。因为我们始终是只其中的一部分,永远也不可能获得绝对公允的第三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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