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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官仇恨(水戈骨土亘)


冗长的话语过后,终于回到了开始的提问上。
“随着时代的变化,人们会反复重新划定英雄的定义,甚至会为了铸造虚假的英雄而改变历史,让历史变得不再是历史。”
屠休迟了几秒才意识到闻哲不止回到了开始的提问,还回到了海战开始前没有给出答案的问题上。
“总有人喜欢把历史当做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其实历史根本无法打扮,不过是记录历史之人的动机不同,而解读之人的视角也不一样罢了。”闻哲说,“事件或许在节点中存在争议,但英雄的定义不应该随时代变化,只能依靠历史才得以存在,否则人本身就会成为驳论。就像有人自以为带入了某个力往狂澜的英雄,自己也能拯救世界,其实只不过是在满足自己的妄想,却忘记了那些藏在英雄背后无以计数的普通人所付出的努力。”
闻哲说话时的视线虽然还停留在第二次希波海战的尾声上,语速却逐渐加快,同时情绪也逐渐明显,仿佛双眼与唇舌分属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所以,我认为任何企图用虚无主义去杜撰历史的败类,都应该拖出去凌迟。”
“……”
屠休愕然地微张着嘴,仔细回想过后才意识到,闻哲的确很少表明自身的观点,尤其是那些极端的观点,就像其对生存以及思考本身地执着都不会以观点的方式输出的执着,而是依附于“活着”与“哲学”。
说到底一个是本能,另一个是其他人的理论,而非是闻哲自己的东西。
因为闻哲不想,也不会把他的“规则”强加于旁人。
“西方和东方的哲学几乎同时出现在地球的两端,文明进程上具有许多共通性,是一种生物进化过程中共有的历史周期,但二者却往完全不同的两个方向发展了,这才出现了文明两种个大类。尤其是那些鼓吹古希腊思想,却还没有发现古希腊的思想核心其实并未延续下来的人。就像君主到僭主、贵族到寡头以及民主到暴民之间的关系其实与现代的三权分立概念完全相左,是自然态与刻舟求剑般的曲解与对立。”
“哲学家治国理论?”屠休勉强接上话。
闻哲“嗯”了一声:“从词源上去理解,古希腊是以城邦作为最小单位基础,所以根本就不是‘人天生就是政治动物’,而是‘人天生就是生活在卫城里的动物’。恰如雅典卫城里的人,最初就只有雅典和爱琴海的概念,根本不知道希腊是什么概念,因为他们从出生起就生活在各自的城邦里,城邦则沿着爱琴海周围如同孤岛般散落着,他们所需要捍卫的就是各自的卫城,他们的认知也就局限于城邦范围之内。”
屠休了然:“直到波斯人出现,他们才意识到自己与波斯帝国的区别。”
“可‘区别’只是一种再普通不过的常态,”闻哲道,“就像所谓的古希腊公民权实则是建立在不把奴隶视作为希腊人的前提,也是将其中一部分人视作等同于牲畜的资产的基础上,才得以成立的伪概念。尤其是雅典的奴隶数量常年达到公民的八倍以上,而所谓的雅典人和古希腊的公民们却还没意识到这一点。”
“等等,”屠休突然抓住了关键,“你学希腊语和西方哲学莫非都是为了能看懂西方历史?”
闻哲颔首:“一部分是。”
看来自己没能揣度出所有。屠休想。
“还为了什么?”他干脆问。
“因为古希腊只是时间里的其中一部分,”闻哲说,“我想了解并理解的是人类所有文明的诞生与演化过程。”
屠休瞪大双眼。
让他惊讶的不止是闻哲的话,还有“域”。
这次变化的不止是“位置”,还有时空节点。
眨眼间,他们已经抵达另一个远比古希腊神庙更加富丽堂皇“宫殿”。
屠休怔在原地好几秒,这才从往来的行人的衣着上分辨出所处的时空。
闻哲此时却已经率先踏上台阶,径直朝目的走去。
屠休连忙快步追上。
台阶的尽头,有延伸向内的地面,仿若永无穷尽。
恢弘的元老院里人头攒动,上演着惊心动魄的一幕。
时间恰好在那个广为人知的历史节点,肩披红色斗篷的男人被许多身穿长老袍的人围在中间,后者趁乱从宽袍下掏出了提前藏匿着的锋利匕首,等到目标转身的刹那,立刻递出了他们手里的利刃。
被害者的背后被贯穿了一次,两次……参与刺杀的人太多,很快就让屠休无法计数,而被攻击的害人却没有就此停止倒下,反而朝着离开元老院的方向奔跑。
直到那条被无数次洞穿的红色斗篷里透出了另一端的光,被害者已经踉跄着走出了这个充满阴谋者们的元老院。
只可惜,更多的刺杀者从他背后蜂拥而上,不断用手中的匕首攻击着红色斗篷的主人……
屠休看到途中就已弯起了唇角,想:如此恢弘的元老院前所发生的刺杀,本质上其实与荒凉的温泉关并无二致。只是那时候是为波斯帝国奏响的丧钟,此刻却是为“共和罗马”。当那位年仅19岁的“罗马新皇”通过其卓绝的政治手腕,踏着前人的尸体上位,成为“新的僭主”,罗马的“新篇章”就会开启,但那同时也是罗马的“终章”,罗马的分裂已经避无可避……
闻哲与逃跑和刺杀的人群擦肩而过,独自驻足于刺杀开始的位置,平静地看着刺杀者们掏出匕首,看着屠休步步紧跟在血腥一幕的咫尺内,看着红色的轮廓逐渐滑向地面,没有任何身处其中的情绪,只是单纯地看着。
屠休思考到途中就突然回神来,没有跟随那些在街头欢呼的刺杀者,反而驻足回头去寻找闻哲的身影。等他发现对方还站在原地,当即放任所有的背影从元老院的台阶上消失不见,转身回到了闻哲面前。
“怎么了?”屠休问。
闻哲没有回答,但他显然听见了,还发出了一声短暂地轻应,可他并没有看向对方,只是抬着头,盯着那片缀满了华丽装饰的天花板。屠休却忽然意识到对方可能已经见过了无以计数的相差无几的刺杀过程,因而无论被杀者是谁,都无法引起对方的注意,更不用说是情绪起伏,他也因此不知道是否应该继续追问,直到他确定了闻哲不会给出反馈后才走向了旁侧。
屠休在地面上一块赤色斑驳前蹲下,沾了一点余温尚在的血,感受指尖粘滞的触感。
“后世经常把屋大维定性为一个没有私欲的实用主义者。”闻哲突然开口。
“——!”屠休微愕地看向对方,这番话显然是在证明闻哲与自己刚才联想的是同一个人。
“你觉得刺杀凯撒的真凶是谁?”闻哲问。
如此突兀的问题难免让屠休一愣,但他很快就意识到这是闻哲首次在“质问”之外抛出了一个“明确待解的问题”,即便这个问题其实早已经有了答案,也有可能是一个陷阱。
“利益?”屠休舍弃了“元老院阴谋者”的标准答案。
“和人。”闻哲补道。
屠休短暂错愕,而后很快想起自己身上发生的以及此前在时空节点里所目睹的一切,随即意识到这一切其实都有根源性上的共通性:利益的蛋糕大小永远有限,被困在利益闭环里的每一个人都必须相互争夺——恰如人类从荒蛮中诞生后逐渐走向了安稳,直到自然气候逼迫缺乏食物的人类祖先走出第一个闭环,前往世界各个角落去建立并发展属于各地域的习俗、语言和文字,这才催生出了文明的概念。
但,文明的诞生却在持续释放对利益的无尽渴求。
恰如散碎在各处的古希腊城邦,只有联盟而没有统一的概念。哪怕是把地中海化作其后花园池塘的罗马帝国,也依旧没有统一,只有征服。因而无论古希腊,还是古罗马,其实都没有在血缘族群之上建构出一种共融文明的设想,最终自然会以民族血缘割裂出符合“各城邦利益”的散碎归属权;
东方逐鹿九州后,就连太平洋上散落的无人荒岛都遍布了人类的居住地,文艺复兴后的西方殖民航海不过是在提醒地球上断绝联系数千年的人类新的利益已经出现了、是时候掀起新一轮争夺蛋糕的战争了;
一战、二战、代理人战争……无以计数的战争,无数次割裂整个世界,一直持续到互联网革命的出现才重新连接了整个地球,形成全球化的概念,促成了第二次闭环被突破;
可现代的高效生活节奏却把这种此前需要历经成千上万年才能更替一次的周期大幅度的缩短了,让人类文明被穷困于“为追寻利益而踏上旅途”、“断绝联系到重新聚首后争夺利益”、“直到濒临灭绝才会再度有所突破”的一轮又一轮的“三者闭环”所成形和循环里……
屠休无法确定自己刹那间究竟思考了多少东西,又究竟想明白了些什么,但他意识到自己仿佛不知不觉间已经沉溺于思考本身。
直到思考这个行为变成了一种能被他意识到的意识本身,另一个闪念才滑过了他的脑海,将他彻底剥离出仿若能永远持续下去的思考行为。
“难道你来这里不单纯是因为你想来,还因为我……?”
作者有话说:
BUG已修
注:无论古希腊还是古罗马,公民都是指成年男性。女性、未成年小孩和奴隶都不算公民,而是公民的财产。

难道你来这里不单纯是因为你想来,还因为我……?
“不。”闻哲没等对方说完就进行了否定,且只可能否定。
“肯定是。”屠休却相当笃定,“不然你为什么要打断我?”
闻哲短暂沉默,而后看向了屠休。
对方的目光平静得让人心悸,屠休因而愈发笃定了自己的揣度。
“我肯定是其中一部分原因,至少也……”
“思想从来不是凝固的,”闻哲再度打断了对方,“而是会随着时间逐渐变化,也会逐步进化的东西,否则就不能被称之为思想了。”
“什么?”屠休一愣,却没有再度被打断的不悦,只有疑惑。
“人们通过一系列复杂的思考过程做出一种决定的时候,这个决定就已经被凝固住了。”闻哲说出让屠休越发惊讶的话,“不过,诞生这个决定的思想本身却不会凝固,反而会随着时间继续变化。”
“你的意思是,”屠休迅速抓住对方话里的重点,“开始的确与我有关,可你现在后悔了,所以一切就都与我无关了?”
“……”
闻哲没想到对方理解得如此之快,安静了几秒才点了点头。
他的动作换得屠休的介于不满与愤怒间的瞪视,可他随后的话却又让屠休抛开了情绪。
“就像无法用语言具体阐述的思想共感过程,因为这本身就是思考过程中突然出现的闪念,是一种非常短暂且低重合度的契合概率。同理,一个时期的思想,只能代表一段历史中所产生的一种或多种思考路径,不能将其完全照搬到后世的任何一个时间段。因而即便我们跃过了时空,时间本身依旧无处不在,同时也是最无形、最能让人产生‘轻易就能越过’的错觉的存在。因为时间的真实状态正好与我们的认知相反,两端永远会隔着不可逾越的时间本身,既是载体,亦是本体。就像人们无论如何憎恶自己,终究无法与自己为敌。因为我们无法超越物种本能,而时间最难以逾越的也是时间本身。”
对方冗长的话让屠休错愕不已。但他吃惊的不止是因为对方所谈及的内容,还有对方所选择的话题走向,让他意识到为什么有那么多“陌生人”跟闻哲聊天时会不自觉沉溺其中。因为对方看似在阐述一些枯燥的理论,其实也在告诉他那些自己曾经读过的《资本论》等其他书籍都没能找到的、自己最为渴求的“答案”。
“如果我没有在接触一种陌生理论的同时就去探知其诞生的历史节点,即便我能记住再多,也只是被禁锢,而不是让其为我所用。”屠休说出自己抓住的答案,“因为思想理论既无法脱离历史存在,也无法在一知半解的状态下就能完全融入自己的思维。”
闻哲既没有出声也没有动作,仿佛根本没在听。或是有意将“最终答案”交由屠休自己去决定,但他的“域”却再度出现了变化。
他们很快离开了古罗马的元老院,重新回到了古希腊,却并没有回到爱琴海畔的礁石上,而是直接抵达了雅典卫城里那座巨大的神庙前。
正值新月的夜晚,四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暗得多,神庙四周的火把因而显得愈发醒目。
摇曳的火光勾勒出的建筑轮廓不再庄严肃穆,反而被海风来回拖拽。
如同黎明将至。
闻哲的话语也是。
“无神论者并非没有信仰的人,而是能把自己思想与物质现实切实关联的部分当做了自己的信仰。”
他的目光落在神庙的浮雕与晃动的影子上,平静却专注。犹如始终藏于幕后的历史见证者。
“就像古希腊之所以没有成为真正的古文明之一,不仅是在它们之后出现的宣称继承了爱琴海文明的古罗马最终被日耳曼人彻底摧毁了,还因为无论古希腊还是古罗马,都没有出现过真正意义上必须延续的规则与秩序的继承,因而也就没有继承者会去继承。”
闻哲没给屠休开口的机会就抛出下了一段阐述。
“就像古希腊始终散落在地中海周围的城邦,即便在希波战争中面对拥有压倒性实力的敌人,依旧难以达成一致。尤其是第二次希波战争所获得的胜利,更导致那些城邦彻底失去了外部的敌人,继而永远都无法形成对抗强敌前所必须经历的内部整合与彼此认同的过程,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将续存下去。这种没有任何危机感的续存使其没有准备任何留给继承者的东西,自然就凝固于文明诞生前的那一刻,并永远都停留在整合前不断彼此争执的混乱时期。”
恰如黎明前的至暗时刻被不断延长。
“也像胚胎在子宫里始终会与母体互相争夺养分。这种为生存权而战的行为,会不断给母体带来疼痛。唯有在分娩前一刻,用最为剧烈的疼痛折磨过母体后,才能迎来彼此短暂的和解。可那同时也是需要剪断脐带,彻底终止彼此联系的时刻。否则胚胎就无法正式降生于世,成为另一个具有自主思想的生物,只能停留在胚胎阶段并最终超过生物的极限,提前步入死亡。”
恰如必须历经过战争带来的痛苦,一些崭新的思想才会降生于世。
“文明与胚胎一样,有些规则是其无法违背的,否则人类早已经步入了自我毁灭的结局。”
闻哲骤停在此处。
屠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即便对方没有看向自己,他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因为无论是对方说的话,还是对方平静的语气,都出乎了他的意料,让他觉得陌生至极。
可这种陌生却没有让他恐惧,反而让他觉得异常亢奋,就连指尖都在不由自主地发颤。
许久过后,他才在无声摇曳的火光中,抛出了那个用不同的方式问过许多次,却没有得到回答的问题。因为他有预感,这次肯定能得到答案。
“你到底为什么要来这里?”屠休问,“而且之前还逐一去了沿岸的每一个小城邦。肯定不是单纯来想看海,也不是因为爱琴海文明。一定与我有关。但是并不完全与我有关,肯定还有其他的理……”
“我想亲耳听到他们描述超感性世界。”闻哲打断道。
出乎意料的说辞,让屠休怀疑了自己的耳朵。
然而却无法否认其合理性,仿佛一切本就该如此。
“他们?”屠休追问,“谁?”
“他们一位选择饮毒自杀,一位提倡精神恋爱,还有一位认定地球是宇宙的中心。”闻哲回答诡异。
如同劣质的玩笑。
屠休却不自觉笑了出来:“希腊三贤。”
“嗯。”闻哲没有否认。
“你刚才还在否定古希腊和古罗马,我以为你肯定也会否定西方哲学?”
“不是否定,是否定那些脱离现实与历史的刻意曲解、贬低或拔高。”闻哲纠正了对方的用词,“人类有自身的局限性,人类的视角也是同样。他们三人活在一种城邦间的墨守成规里,晚年虽然逐渐改变,但物理条件依旧局限了他们的认知与眼见,让他们不知道地球另一端的模样,更不知道地球在宇宙中何其渺小,就连宇宙中其他的宜居行星也无法存在于他们的想象之中,死亡则让他们三人无法同台,将他们固化于并不完整的思想继承框架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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