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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官仇恨(水戈骨土亘)


他毫无疑问再度锚定成功了——这点他可以肯定。否则仅凭自己的猜测与长惟的精神阈值,只会在浩瀚的时空中迷路,不可能抵达如此明确的时空节点。只是在自己真正明白这个时空与闻哲的思想交集点是什么以前,对方都不可能出现在自己肉眼可见的范畴,所以他能看到的只有这片空旷的海岸风景。
如同一场过于真实的梦境。
——思考。
思考依旧是他唯一的依仗。
可他来不及思考出结论,继“空间”之后“时间”也超出了他原本的认知。
眨眼间,他头顶的艳阳就被星空与月色代替。
黑夜突然降临,皎白的光点在天幕上熠熠生辉。
屠休瞪大眼,花了不少时间才适应了眼前的一切,并得出结论:既然出现了超出自己对“时空”的基本认知的情况,就是他身处于闻哲“域内”的最有利证明。否则他对周遭一切的感觉都会与普通的现实没有任何差别,是无法体验到这种时间与环境的大幅度跨越。
他刚想到这里,四周就起风了。
凌烈且狂暴的风,在海岬之外掀起巨浪,夜空很快被更深的云层遮蔽,再也看不到星与月。虽然海岬之内相对平静,照亮天空的电闪雷鸣却在预兆着危险。
暴风雨夜晚的海边,一切都仿佛都被古希腊神话中的波塞冬掌控,不断咆哮着发泄他的怒火,让人类切实体验到了自己的渺小与无力,继而对海洋敬畏不已。
剧烈翻涌的海浪打湿了屠休的裤腿。冰冷地温度顺着他的双脚向上蔓延,让他不自觉发起抖来。
两块灼烧的威势已经远超出了他的预料,将自己麻木的感官都变得极其敏感,但他并不恐惧,而是亢奋。
某些与生俱来的天赋,不是变得敏感的感官能颠覆的部分,让他依旧是那个即便处于危险之中,依旧能将其视为放纵自己本能的助力,为了寻找刺激而不由自主地投身其中的自己。
他跃跃欲试。
他竭尽全力去抗拒这种渴求危险的自毁本能。
可他很快就败下阵来,再也无法抵抗。
他快乐地大叫了一声,当即扯下已经被血污和泥土弄得不成样的外套、蹬掉了鞋袜,迫不及待地跳下。
汹涌的墨蓝海面很快将其吞没。
一秒、两秒……十秒后,他依旧没有浮出海面。
被水浸透的衬衫与长裤为其带来了不小的阻力,让他花了三倍于以往的时间才重新浮出海面唤气。
他在海面上随着海浪上下起伏,觉得四肢无比沉重,却没有就此退怯,只是多花了些时间来调整呼吸,很快就鼓着腮帮重新扎入海里。
海面上浪涛咆哮,海面下一片平静。就连鱼群都对这位新来的不速之客温和以待。
他惬意地下潜。
不断下潜。
水压挤压胸腔所带来的痛苦,让他觉得无比的畅快,更不自觉想起此前毫不犹豫地跃入大泽的闻哲的身影,怔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下潜到了更深的位置。
他与闻哲终究有着本质的区别:闻哲不会沉溺于痛苦与危险,而自己却会将痛苦视作与快感密不可分的整体。
随着屠休的呼吸即将临界,痛苦与快感愈发张扬地在他身体里畅快游走,成功在他的脑海中制造出一种让其迷恋的清晰边界——绝对的选择权。
或者称之为:控制权。
如果他愿意,随时都能浮到海面上,缓解身体上的痛苦;只要他还留在海中,就能继续享受身体临界时所馈赠的精神快慰。
这种自相矛盾的感觉能让他无比雀跃,也是他喜欢浮潜的理由。尤其是极端天气条件下的浮潜,仿佛随时都依照自己的意愿选择生存或死亡,使他的人生本身成为一道简单的选择题:如果想投身死亡,就留在水下,等待肺里的空气逐渐耗尽;如果想活下去,就浮出水面,去摄取新鲜的空气。
对自身的“绝对控制权”让他感到惬意,也让他找不到借口来逃避现实。
尤其现在海面上的海浪汹涌狂暴,水下却是如此的安静平和,不如就这样永远地留在海里……
——“你是我的。”
平静的声音跟疼痛一起撞进了屠休的脑海,促使他不自觉向上,直到浮出水面,将新鲜的空气重新灌入肺部。
不可思议。
对方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话,竟然能在自己身上作用至此。简直近似于枷锁。
更不可思议的是,方才还在海面上肆虐的暴风雨,竟然在他浮出水面的一刹那,就像最开始见到的“鏖战与大泽”那样彻底消失不见。
而且,天竟然在这短短几分钟的下潜与上浮后,突然却彻底的亮了起来。
白昼晴空下的爱琴海重新恢复了宜人的平静,展现出深浅不一的蓝色,美得近似张扬,却又是如此地沉静。
屠休换气的同时不忘环视四周,却在瞥向侧面礁石的刹那整个愣住。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脚底尚未结痂的伤口,视线往上可以看到裤腿和衣袖都已经挽起至四肢中间的关节处,脚踝和手腕上有此前电击和拘束时留下的明显淤痕。
都是自己留在对方身上的尚未消散的痕迹。

第257章 广域-2(IV)2合1
屠休呼吸微窒。先是冒出了陌生至极的疼惜之情,而后就被庞大的心悸所替代,因而只能目不转睛地盯着坐在礁石上的那道轮廓,任由心脏疯狂叫嚣。
许久,他才意识到对方并没有在碰面瞬间就消失不见。
意料之外。
——果然。
“你没有骗我!”
他突然大喊。
——对方的确喜欢这片海。
“别再把我抛出去!”
他用怪诞的话诉说着只有彼此能明白的意思。
“如果我散落到时空里,你就找不到我了!”
他说过要“惩罚”自己。
“活着才能接受惩罚。”
这是他怪诞“求生欲”之所以能成形的理由。
“你说过的话就要做到!”
不算长的话语眨眼就耗尽了他刚汲取进胸腔里的空气,差点害他无法呼吸。
万里无云的天空则与过于明媚的阳光跟海面一起反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促使他在大喊的途中飞快地朝岸边游去。
等他终于找到一处通往对方所在位置的斜坡面,当即毫不犹豫地在礁石上奔跑起来。
嵌在石缝里的贝壳和海螺对赤脚狂奔的人而言简直如同刑具,浮潜和狂奔的叠加则将呼吸化作刺入肺部的利刃,很快更害得他气喘吁吁地踉跄着摔倒,却更快的手脚并用着爬起,继续朝着闻哲所在狂奔。
等屠休终于抵达了闻哲所在,却陡然冒出近似于“近乡情怯”的情绪,不自觉在仅距对方一块礁石地方驻足。
“闻哲。”
他不敢继续靠近,只得呼唤对方的名字。
一遍,两遍……无数遍。
如同在祈求允许,或是赦免。
真吵。闻哲想,却没有回头。
他的目光始终落在海面上,既不说话也不动作,侧面的轮廓平静得犹如一张人像画,好似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对方已经出现在距离自己身后不过几米的地方。
可屠休却知道对方其实早已经察觉,只是在故意无视自己,所以无论如何呼唤,都不可能得到对方的任何回应。但他没有料到对方竟会排斥自己到如此程度,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因而变得毫无用处。
负荷过重的呼吸此时终于彻底耗尽,痛苦的肺部利用剧烈地咳嗽向屠休发起突然袭击,他的唇舌因而暂且沦为无用的装饰品,随之而来的是再度造次起来的胸口与手心的两处灼伤,加上方才奔跑时诞生的新伤叠加递增,无论他如何改变呼吸节奏,也无法缓和半分。
——“人与人是不同的。我没有憎恨的习惯。”
对方平静的声音浮现在屠休的脑海。
——“原谅后就遗忘或者彻底漠视在我看来比憎恨更有效。”
屠休恍然大悟:这就闻哲口中的漠视。
初次听时,他不以为意。等他眼下必须面对这种情况的时候,才意识到对闻哲而言“原谅”何等容易,自然眨眼就能抵达“漠视”。
从自己让对方失望的那一刻开始,其实就已经失去了道歉的机会。
更何况,自己从来就不是能轻易就将抱歉说出口的人……
屠休的思维骤断在途中。
的确不是暂停,而是中断。
他犹如耗干了电池的机器人,陡然佝偻着躯干,垂下了头颅。
他盯着自己沾满污迹的脚趾,不自觉朝侧面挪动。
有血滴落。
他僵硬地回过身,视线经过自己方才奔跑的沿途,木然地逐一看过自己所留下了赤色,明白自己脚底出现了许多伤口。
——真好。
屠休抬头看向了对方。
——惩罚。
在种种巧合之下,他被赋予了跟闻哲相似的伤口。
“可以……”
没头没尾地话不受控制的从他唇齿间滑出。
——都可以!
他的脑中是畅快且混乱地尖叫。
——别消失!
溢出他唇间的却是充满不确定地低喃。
“只要你别再消失……”
那细蚊般的声音轻易就被海风卷走了,仿佛根本没有传进闻哲耳中,自然就没有得到任何反馈。
——好害怕。
恐惧如有实质地击溃了屠休的自信或自负,而他竟然想不起自己的内心究竟是在什么时候产生了如此明显的变化。
最终,他不自觉蹲下,整个蜷缩起来,十指薅住了自己的短发,不断发颤。
经过许久,他那颗造次的大脑才平息下来。或者只是悄然潜入更深的地方,留下恒久的钝痛。
直到他再度鼓足勇气将目光投向闻哲,这才抓住一根真正的救命稻草——
大约是因为温度的原因,闻哲衬衫最上面的两颗扣子没有系,露出了半边锁骨的线条以及挂在脖子上的吊坠。
目测那颗蓝宝石跟之前的拇指大小相比,可能已经只剩不及三分之一的大小,佐证着对方精神本体并未完全稳定下来的事实。可他没有再度把屠休排斥出“域”的实事,却跟长惟所警告的“排斥”恰好相反,仿佛是一种无声的接纳。
屠休迅速从脑海中挑选出自认为最恰当的话,同时向对方迈近一步。
“我能坐在你旁边吗?”他问。
闻哲仿佛什么都没听见,可屠休依旧笃定对方就是听见了。如同某种不言即明的奇妙感知。
“不行吗?”他追问。
闻哲依旧充耳不闻。
持续的没有反馈让屠休想靠近对方的脚步不自觉停在原地,“奇妙感知”也沦为了自负的想象,只能极力抑制着想要转身逃跑的冲动。
“我宁可你痛揍我一顿,也别假装听不见。”
“看我一眼。”
持续的沉默。
“看我一眼好么?”
不知道已经延续了多久的冗长沉默,仿佛永远都不可能出现任何反馈。
“你为什么就是不愿意看我一眼?”屠休耷拉下双肩,负气道,“你这个骗子!你明明说了我是你的,为什么现在却连看我一眼都不……”
屠休没能控诉完的话语途中就卡在了喉咙里。
闻哲忽然侧过头,看了他一眼。
极其短暂的一眼。
屠休尚且来不及从对方眼底捕捉到陌生或难解的情绪,对方却很快恢复原状,重新盯着那片蔚蓝,就连原本的坐姿都没有丝毫改变,可自己心底的胆怯却消失了,当即刻大步朝对方走去。
“闻哲,”他很快跨过礁石间隔的距离,来到只要伸出手就能碰触道对方的位置,“我只是想坐在你身边,真的不行么?”
恳切的语调几乎能让任何人动容,唯一的听众却连被唤到名字时理应出现的本能反馈都没有。如同听不见任何声音。
可刚才的事实证明对方的确在听,甚至是一字不漏的听着,这更突显了对方只是在针对自己,才会故意忽视自己。
原本的耐心与讨好的态度迅速演变成焦躁所催生的不满,让屠休不再愿意停留在徒劳的询问上,而是朝对方伸出了手。
闻哲所给予的回馈不再是纵容或顺其自然的接纳,而像背后长了眼睛,精准且利落地避开了对方的手。
屠休不甘心地进一步跟上,再度朝着对方伸出了手,接着就面对了又一个出乎自己意料的情况。
闻哲突然抓住了屠休的手指并用力肘击了对方的手腕,要不是后者躲得够快,差点就被折断了手腕。
屠休躲过了对方最初的攻击,接着就必须面对闻哲迎面砸向自己前脸的拳头。他急忙后倾重心,勉强避过,同时为了自己的舌头安全,十分识相的闭上嘴。
闻哲的拳头挥出之时,屠休也趁着后退闪避的间隙抓准了反击时机,往闻哲侧腹挥了一拳。
然而闻哲早有预判,及时伸出前臂挡在了那里,让屠休的拳头无法危机自己的侧腹。
屠休的反击在撞上对方的前臂后陡然改道,转而砸在了对方胯骨上。
他的拳头没让闻哲失去平衡,但他随即弓腰跟上的追击动作却逼着闻哲不得不向后避开,因而被依旧胯骨意外遭遇的攻击导致去了平衡。
屠休趁机朝对方猛扑过去,打算利用自己的体重压制住对方的动作,没想到闻哲却在倒地同时伸腿踹向了他的小腿。
闻哲趁机将屠休面朝向压制向地面,随即欺身而上,把膝盖压在了对方脆弱的腰窝上,辅以按住对方后脑的右手,再以真正惯用的左手毫不留情地反拧住对方的胳膊。
屠休在自己的关节发出“咔嚓”的悲鸣前一刹及时想到了脱身的办法,以能动的那只手猛顶地面,这才在自己的胳膊被折断前将对方从自己的背上掀了下去。
闻哲朝侧面翻滚半周卸力,随即立刻又借力弹起,在屠休刚转向自己的同时猫腰绕过了对方准备好的双臂防御,弓步向前的同时进入破绽区,依靠腰部力量带动出拳,将扎实的向上刺拳准确地喂到了屠休的下巴上,接着又在对方吃痛时瞄准了对方侧面再来一拳。
一拳,又一拳……无以计数的拳头让屠休一时分不清是疼痛还是对方拳头谁先抵达自己的感官,只知道自己向后倒下去的同时脚尖都微微离地。但他很快通过后撤腿微弯膝盖的弓步稳住自己身形,继而通过左右虚晃身躯的方式,连续躲过了闻哲使用拳击碎步挥出的刺拳,耐心的捕捉了对方的出拳规律后,果断抓住了对方出拳的空隙,将反击的拳头砸向了对方的肋骨。
闻哲的左肋骨狠狠挨了一下的同时屠休已经成功效仿了对方刚才的举动,他趁着闻哲重心不稳时又追加攻击了对方的小腿。可惜闻哲已经早一步看穿并成功过避过,更抓住了屠休反击时必须转换重心的破绽再度连续挥拳。
在闻哲的直拳、左勾拳和上勾拳的犀利组合下,屠休不得不将全部注意力集中于双臂,分别用来挡开对方砸向自己拳头,而闻哲却抓住了对方忙于应付自己拳头的时机,猛地将自己的额头朝着对方的鼻梁撞了过去。
屠休对闻哲这一招并不陌生。但他对闻哲前置的拳头的速度与力道却毫无招架之力,只能在双臂都被震得麻疼的同时反射性屈膝,终于成功地避开了正面冲撞,却在听到了彼此间的头骨发出“嘭”的撞击声后,才意识到对方从一开始就没有瞄准自己的鼻梁,而是自己的脑门。
相比正面吃闻哲毫不留情的拳头会获得下巴骨仿佛裂开般的疼痛,脑门被撞的这一下却并非止于疼痛,而像是脑袋被狠狠敲了一闷棍。
屠休登时两眼发黑,小脑同时也丢失了大脑的信号源,让他身体如同严重醉酒般无规律的左右摇晃。
闻哲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抓准对方踉跄不稳的时机,一脚揣上对方的腹部,再欺身而上。
他用膝盖抵住对方的胃,把自己的全部体重压制住对方的同时还毫不留情地左右交替着朝对方的脸挥拳。
屠休挨了三四下脑袋才恢复清醒,急忙将双臂并在自己脸前挡住对方的拳头,同时意识到当闻哲不再手下留情,以他们之间的身手差距,这场由自己挑衅却由对方先动手的互殴的结果其实早已经注定。
但他依旧不想被动挨打,于是继续尝试挣扎,直到他在闻哲挥拳的间隙捕捉到了对方平静的眼底深藏的介于惊惧与暴怒间的怪诞情绪,霎时如同被烙铁烫了一下,遗忘了所有的反击,更来不及护住自己的要害。
从腹部开始的拳脚,而后就是颧骨、下颚骨等,胸口和手心的两块灼伤以及对方的眼底陌生情绪都让屠休原本麻木的感官变得极为敏锐,以往不会对他构成任何威胁的疼痛,再也不是改变呼吸节奏就能缓和的东西,反而让他从“无法反抗”彻底演变成了“不愿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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