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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夫体弱多病(鱼西球球)


他害怕得快死掉了。
八岁丧亲,尚且年幼,不知生死究竟意味着什么。
十八岁的年纪,他该怎么蒙蔽自己呢?
宿怀璟在某一瞬间,突然就理解了沐景序为何宁愿抵死不认,也不给柯鸿雪一点点希望。
会死的。
是这世上永远都不会再看见、再碰见、再听见的消亡。
是死生不复相见,一年一年春风吹过坟头的杂草,一日一日钻进棺材啃噬腐肉的昆虫。
棠棠那么怕痛,那么能忍痛,被咬狠了都不给他托梦怎么办?
他该把棠棠藏到哪里,才不会被侵染被腐蚀,被成群的食尸虫觊觎躯体?
宿怀璟快要疑惑死了。
云流聚散,院中飞进来几只麻雀,墙头跳到树梢,树梢飞往厨房,想要偷尝一尝碗沿漏下的稻米。
容棠偏过头,看见身边人的神色,一时间只觉得生病的是自己,被魇住的却是宿怀璟。
他心疼得无以复加,强自撑起笑颜,凑过去一点点啄吻大反派姣好精致的容颜。
——他这些日子主动亲宿怀璟的次数,比这两年加起来还要多。
陷入迷茫和沮丧的小孩,真是不想哄都不行。
容棠捧着宿怀璟的脸,喉腔里还有一阵一阵似要往外涌的铁锈味,他艰难吞了下去,慢慢亲吻自己的恋人。
声音落在耳畔,是情人间呢喃,也是神明偏爱下的馈赠。
“等我好了,我们就圆房吧。”容棠笑着说:“人生苦短,春宵一刻,哪有这样一天天数着日子算死期的过法呢?”

容棠病了多久,宿怀璟就请了多久的假。
直到辞官只缺最后一步的周罡和柯鸿雪先后来了永安巷,问宿怀璟究竟在做什么打算,他才重新回了御史台,并恢复了日日的上朝。
碧心从京郊调了回来,白日里负责着容棠的起居与诊脉。宿怀璟过了午时便回府,在容棠半梦半醒的睡眠时间里,处理一些御史台的公务和私下的谋事。
容棠偶尔睁开眼,看见屋内昏暗的灯光,光下宿怀璟日渐憔悴的脸庞,总忍不住操心他会不会先一步熬垮了身子,看坏了眼睛。
可让他多点几盏蜡烛,让室内亮堂一些,宿怀璟又不愿意。
他害怕打扰到容棠本就不安稳的睡眠。
这一日早朝结束,宿怀璟沿着太和殿前的台阶一阶阶向前,前面有人身穿一品大员的仙鹤朝服,被众人簇拥,余光瞥见他的身影,挥手示意他人屏退,站在原地多等了一会。
宿怀璟上前,恭敬行礼:“王爷。”
“嗯。”宁宣王淡淡点头,与他一起往宫门外行走,状似不经意般随口问:“容棠生病了?”
宿怀璟觉得讽刺。
容棠生病持续了十多日,连皇后都差人问过,容明玉这个亲生父亲,竟然直到在朝会上看见他,才借机问一问儿子的情况。
宿怀璟低下头:“回王爷的话,是的。”
容明玉望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问:“情况怎么样?”
宿怀璟一时有些恍惚,竟然不知道大虞这位一人之下的宁宣王,就他唯一一位嫡子的病情,想听到怎么样的回答。
他沉默片刻,道:“大夫说需要好好休养。”
容明玉沉稳的步伐慢了半拍,偏过头审视宿怀璟,锐利的眸光于他身上逡巡,拽出这句话背后的含义:
无可奉告的意思。
是好是坏,能活能死,他这位儿媳,一点也没告诉他。
容明玉审视他几瞬,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沉声道:“既要好好休养,请大夫日日照顾便是,起居煎药一应有小厮丫鬟伺候。你身为朝廷命官、御史台重臣,岂有反弃职务于不顾,日日磋磨光阴服侍夫君的道理?”
宿怀璟低着头,看着宫道两旁积雪上映出的红光,轻轻笑了一声,站定拱手,恭敬又温谦地向他这位公爹告罪:“王爷教训得是,怀璟铭记。”
当天夜里,宁宣王府西院幼儿的啼哭声惊醒了整座宅门,宁宣王侧妃与幼子双双高烧不退,性命垂危。
第二日,从不缺席早朝的宁宣王极难得地告了假。
宿怀璟站在队伍里,敛着眸,唇角微扬,露出一个玩味的笑意。
原来不是国事为重,而是在王爷心中,棠棠不够有分量呢。
宿怀璟心情变好了许多,像是一根弹簧,被压到最底了,猛地一下反弹回去的那种畅快。所有抑郁在胸不可示人无处宣泄的坏情绪,一瞬间找到了发泄的口子,开始不讲道理地肆虐。
幼子烧退的那一天,宁宣王三子容远开始发烧;容远烧退的那天,二房长子容柘开始风寒;容柘病好的那天,侧妃钱氏于睡梦中死去,身上长出大片的暗疮。
报丧的信传到了王秀玉处,主母需回府处理丧仪,消息最后又传到了容棠的耳朵里。
他半夜醒过来,身上有些热,被人抱在怀里,宿怀璟闭着眼睛,似在做甜梦,唇角微微勾起一抹向上的弧度。
容棠看了一会儿,弧度未退反升,宿怀璟慵慵懒懒地说:“棠棠想亲就亲。”
容棠沉默两秒,不知该怎么评价他这份自信,可到底还是仰头,印上了宿怀璟的唇瓣。
主动权很快被交替,容棠被他压在床上亲有些缓不过来神,过了很久,他开始闷声咳嗽,宿怀璟终于放过他。
容棠张口呼吸了很久,水雾迷蒙的眼望向大反派。
宿怀璟抬手温柔地替他擦了擦眼角,笑着说:“棠棠想问我什么?”
容棠迟疑一瞬,还是问道:“钱氏?”
宿怀璟大方承认:“是我做的。”
容棠立时有些紧张,可又不知道该怎么明说,犹豫片刻,宿怀璟主动开口安抚:“孩子没事。”
容小世子眼睛立马亮了起来,在病容上晶莹得宛如天上辰星,宿怀璟没忍住,低下头又轻轻地吻了一下。
“稚子无辜,况且那也不是容明玉的孩子,发烧是因为钱氏未好好照顾,害他着了凉,与我无关。”
若真的说什么关系,大概是行风下药的时候发现小孩生了病,担心二者一联系,宿怀璟被容棠误会,特意回来询问该怎么办,宿怀璟让碧心潜进王府治好了他而已。
但这没必要跟容棠说,他本身也不是什么好人。
他只是告诉容棠:“去年秋天,钱氏给母亲下药,被我发现了。”
容棠瞳孔微缩,瞬间紧张,宿怀璟揉了揉他手背,低声安抚:“拦住了,棠棠放心,母亲没事。”
他说:“我不是什么好人,可却相信报应循环、因果不爽,或早或晚罢了,我心情好便留她多活几日,我心情不好,便让她早早为自己的恶行付出代价。那本就是她自己准备的药,我还给了她而已,棠棠不必过分忧心。”
容棠一时间不确定他说的这个忧心,究竟是指王秀玉险些被钱氏毒害,还是宿怀璟自己算不算造下杀孽。
容棠只是抬眼望着他,低声问:“为什么心情不好?”
月光穿透窗棱,光线微暗,枕边厮磨,温柔又深情。
宿怀璟轻笑了笑,半真半假地叹:“棠棠许了我那样甜的一颗糖,却迟迟拖着不肯痊愈兑现,还问我为什么心情不好,怎么这么欺负人啊?”
“……”
容棠瞬间哑口,在床上滚了滚,翻过身背对着宿怀璟,将头埋在被窝里,直到呼吸将耳垂都晕红。
宿怀璟任他鸵鸟了几秒钟,侧过身抱住他,下巴在容棠发旋轻轻蹭了蹭,用气流声轻轻地说:“棠棠晚安。”
冬天都过了一半了,你什么时候才能好过来呢?
最该报复的容明玉,你总该亲眼看一看他的结局的,对吗?
腊月初一,百官休沐。
天气晴好,容棠气色也好上许多,穿好衣服下了床。
双福双寿早已收拾完行李,二人上了出城的马车。
宿怀璟有些不开心,但到底还是顺着容棠,并未多说什么,只是眉梢蹙起的频率略高了些。
那日梦魇施针被容棠发现,宿怀璟便没有再瞒,时不时抓过容棠手腕探脉,半分不遮掩。
反倒让病人自己开始紧张。
宿怀璟问他在紧张什么,容棠笑着说:“医人者自苦,我怕你难过。”
宿怀璟便什么也没法说了。
容棠哪里像一个性命垂危的病人呢?他甚至有闲心担心大夫的心理健康。
宿怀璟简直不知说什么才好,说什么都有些无力。
腊月天寒,容棠坚持要去拜佛,宿怀璟万般不情愿,还是让马车走走停停,晌午过才进了陀兰寺的山门。
佛家净地,香雾寥寥,数不清的达官贵人、苦命百姓俗世求神佛庇佑,更有无数人前往禅院,想见一见名满天下的高僧慧缅。
容棠与宿怀璟进了山门,还未说明来意,已有小沙弥上前,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施主请随我来。”
容棠微讶,并未多言,宿怀璟凝了眸,沉声道:“敢问小师傅要带我们去哪?”
小沙弥却说:“施主误会了,师叔只请了容施主一人,还请您在外等候。”
话音落地,宿怀璟脸色瞬间沉了下去,向前一步挡在容棠面前:“你师叔又是何人,缘何得知我们要来?”
“师叔说天色晴好,白雪澄澈,故人该回了。”
寺内终年的梵音与佛偈,一声声传入耳膜,涤荡心灵。
宿怀璟半分不让,不愿让容棠离开自己的视线,僵持片刻之后,容棠轻轻拍了拍他胳膊。
宿怀璟偏过头,容棠说:“是慧缅大师。”
宿怀璟微微一怔,眸光微动,坚持有了一瞬松动,想来也听过慧缅的法号。
容棠说:“我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得大师赠了宝,今天是来还宝的。”
双福跟在身后,手里捧着一只锦盒,锦盒内装的正是那日容棠从陀兰寺带走的佛像。
来此并未事先告知任何人,甚至被沙弥堵下之前,容棠也不确定此行是否可以见到慧缅。
可那句“故人”一出口,他便清楚自己要见的是谁。
容棠让宿怀璟在寺院厢房等一等自己,孤身一人跟着沙弥往禅院去。
诵经阁里僧人与香客并排跪坐蒲团之上,低声诵经,为赎罪、为祈祷,为这世间千万俗欲。
慈悲佛像悲悯眼神下落,无欲无求,无憎无慕。
容棠穿过小道,被沙弥领进一间院子,院内种着梅树,屋门正对庭院,有一僧人灰袍白发,跪坐蒲团之上,燃一炉香,温一壶茶,抬眸一望,邀容棠进屋落座。
茶叶清香与寺庙檀香相错,容棠目光落在慧缅那头如雪般的长发之上,僧人却看着他的眼睛,蓦地笑开。
温润嗓音如古佛谶语,笑着下定言:“施主眼中,如今有欲望了。”

第130章
类似的话容棠听见过,当时被任务裹挟,被愧疚笼罩,被颓唐击溃,他也想过没有欲望的眼睛究竟是什么样。
可如今听见慧缅这样说,容棠只是微微一怔,旋即坦诚道:“我毕竟也是个俗人。”
俗世红尘,人活着就有欲念,容棠毕竟也只是恒河沙数中一粒细小的尘沙,并非高台上无悲无喜的古佛。
慧缅轻轻一笑,不置可否,弯腰替他斟了一杯茶水,问:“施主来此,所为何事?”
容棠:“还画。”
僧袍青年视线往锦盒上落了一眼,却问:“施主打开过吗?”
容棠点头:“看过。”
“可见异样?”
“佛法慈悲,只觉沧桑,并无异样。”容棠回道。
慧缅打开锦盒,佛像于手中展开,经年累月的香烛熏染,早就在画纸上留下了印记。古佛阖上双瞳,似不忍见人间疾苦,身后是大片含苞的莲台。
高僧看了一眼,再次合上,放回盒中,从容推至容棠面前:“这是施主的缘分,贫僧不过一守画人,而非拥有者。”
容棠追问:“怎样的缘分?”
慧缅:“施主心中有何疑惑?”
容棠心想,他的疑惑可太多了。
自己为什么会来此方世界,他和盛承厉是什么关系,盛承厉和宿怀璟究竟谁才是主角,如此偏爱的天道确定是正统吗?
可所有的疑虑在脑海中冲撞,容棠看了他一眼,低下头,启唇抿进杯中清茶,抬眸却问:“我有没有见过你?”
慧缅笑答:“去年三月初,施主与贫僧曾一起念过两夜经书。”
容棠:“除此之外呢?”
山门清雪,禅院静谧,火炉在身前慢腾腾地燃烧。
慧缅轻声说:“探花郎院子里那场雪,好看得很。”
容棠瞳孔缩了缩,随即释然。
庆正十一年的那场葬礼,柯鸿雪曾请过无数僧人回家,为他的学兄诵经祈福,求一个往生极乐。
当时青葱一瞥,所有人样貌都记不清楚,如今听慧缅一说,模糊的记忆竟也开始清晰,人群中确有一剃了度的僧人与他一模一样。
前世戒疤剃度,去年黑发僧袍,今日再见,却变成了满头华发。
这样一位僧人身上,发生什么变化似乎都不稀奇。
于是容棠问:“大师与我是何缘分?”
慧缅与他对视良久,微微一笑,念了声佛号,反问:“施主与这天下又是何缘分呢?”
系统不知道去了哪儿,容棠一直没有听见它的声音,这一方庭院屋檐,只有一只火炉,一壶清茶,满院积雪的树枝,和炉前对坐的两人。
容棠想了又想,诚实说:“我不知道。”
他本以为自己是这个小世界的救世主,可这三世走下来,他连自己都没有救到。
他好像……
从头到尾都置身一个骗局之中,谈何救世?
他与这天下,似乎没有一点缘分,不过过路走一遭,恰好停在了这里而已。
天寒地冻,屋内微暖,佛堂下有微弱的响声,容棠回过头望。
白色的蛹不合时宜地出现,一点点破裂的缝隙于蛹壳浮现。
与季节不符,与天气相悖。
慧缅问他:“施主想家吗?”
容棠稍愣了一下,注意力被唤回来,细细思索一番,摇头:“不记得了。”
异世九载,现代那二十年的生活更像一场镜花水月,很多都记不清了。
日日穿行的马路、路边的树木偶尔还会入一入梦,现代的家人却连相貌也想不起来。
慧缅说:“施主何时来的此地?”
容棠知道他问的是什么,却面不改色地答道:“今日午时。”
慧缅稍稍一怔,笑了。
他起身离开蒲团,将堂下那颗蚕蛹拈了过来,放在炉边。
“施主与这天下的缘分,与那二人的缘分,等你想起来贫僧方才这个问题的时候,自会知晓。”慧缅也不强求,温温润润地解释:“至于你此行来的目的,也很快就会解决。”
他说:“茶才上了半盏,戏刚演过一半,你若不自行离开,不必担忧会提前下场。”
容棠睁了睁眼,不可否认地松了半口气。
他来陀兰寺,明面上是为了还画,实则却是为了与慧缅相谈。
关于这个世界背后真相的问题,他不认为慧缅悉数知晓,或者说就算他知道,恐也不能全盘托出。
——就连容棠自己,都不能跟宿怀璟聊到《帝王征途》这本小说。
世界意识有所限制,这是定然,所以他想求的,只是一个心安。
他究竟,还能陪宿怀璟多久?
是会如前几世一般,理应走到天下既定的时刻,还是半路上就会被病体拖垮?
慧缅将问题的答案告诉了他:哪怕病症缠身,哪怕咯血昏迷,他轻易不会死去。
这就够了。
这已解决了容棠最迫切的疑问。
他拱手低头:“多谢大师。”
“施主客气。”慧缅轻声道,目光落在那颗蚕蛹上。
缝隙一点点扩大,蝶翅振动声传出,容棠疑惑低头,望见一只浅蓝色的蝴蝶于冰天雪地中破茧,羸弱地振着翅羽,在火炉边低空飞行。
鬼使神差地,容棠伸手,接住了那只蝴蝶。
弱小的生灵栖息在指尖,浅蓝与白皙相交,宛如这世间最温柔的画卷。
蝴蝶合翼,慧缅说:“施主仁善,江南那数百万灾民也该感念施主仁心。”
容棠看了片刻那只蝴蝶,抬眼望向僧人,眸光再一次定格在他背后的白发之上,问:“大师这三千华发,从何而来?”
慧缅笑道:“是我的因缘。”
“与我无关?”
慧缅并不正面回答:“这世间每一个人都息息相关。”
几瞬呼吸间,早出的蝴蝶片刻休憩后,振起翅膀起身,绕着容棠的指尖飞了两圈,而后转向,义无反顾地飞进了炉火之内,化作灰烬。
慧缅:“阿弥陀佛。”
临走之前慧缅唤容棠留步,递给他五枚崭新的平安符。
“快到除夕,施主年初求的那枚平安符想来已经陈旧,带回去换了吧。”
容棠微愣了愣,他与宿怀璟成亲前替他求过一枚平安符,承诺了大反派年年为他求一只,过去了两年,家里也确实有两只平安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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