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时候心情好了许多,再多的嫉妒不满,在容棠一个主动的吻前面,全都可以被忽略掉。
因此看到像一只鹌鹑一样,恨不得把自己埋进桶里的棠棠,宿怀璟选择递给他一个台阶。
容棠怔住一瞬,大脑终于从那种缺氧状态中缓和过来,开始逐渐恢复运转。
他抬起头,望向宿怀璟的眼睛,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你今天为什么突然这么讨厌盛承厉?”
宿怀璟给他的理由本来就避重就轻,就算容棠当下被系统干扰,无法立刻想明白,到这时候也能品出来其中的端倪。
宿怀璟不喜欢盛承厉,是显而易见的事实,但这种讨厌原本从来也没有到过非杀了他不可的程度。
是容棠提起那一个梦,他的不喜才逐渐变成了厌恶,甚至动了杀念。
而这种念头,容棠稍稍一转移,便将其压了下去,让宿怀璟允诺由自己动手。
可今天很出奇的,只不过在院子里看见了盛承厉,宿怀璟就想杀了他吗?
更何况他的问询也很有意思。
就好像分明已经忍受到了极点,却还是要在行动之前问一问容棠的意见,得到他的同意,才会将想法付诸行动。
但这其实也不应该。
盛承厉如今还未成长起来,不仅不会落入宿怀璟复仇的这张大网囊括的视野中,更不会让他产生忌惮防备之心。
宿怀璟之所以有了杀念还没动手……
容棠不禁怀疑,他其实是知道自己不能动手。
就算并不完全清晰,可莫名就让他觉得,宿怀璟清楚一旦自己杀掉盛承厉,会产生什么不可挽回的后果。
他问容棠的那一句,一是在征求同意,二则是在评估后果。
如果这种‘无可挽回’如螳螂断臂一般,在宿怀璟的可控范围之内,他可能依旧会毫不迟疑地行动。
之所以会问容棠是不是在威胁他,则是因为容棠最后给他的答案,是宿怀璟不愿意听到的回复。
他因为那个答案开始迟疑。
这种后果他不愿承担。
容棠心下微软,却还是在思考究竟为什么有此一问,总不可能只是见了他一面,便觉得这个人令人厌烦到必须除之而后快的程度。
容棠问宿怀璟:“你今天是不是见了什么人?”
宿怀璟微微一顿,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为什么这样问?”
容棠立时便知道自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因为见到了什么人,听到了什么话,才会导致他对盛承厉的态度急转直下。
那这个人是谁?又说了什么?
容棠眉心浅浅蹙起,宿怀璟没等到答案,先回答了他上一个问题:“是见了个人,听了些不着调的话。”
容棠抿起唇瓣,看向他唇角挑不出一丝错误的微笑,喉间微涩,犹豫纠结三两瞬,还是问道:“是秦鹏煊吗?”
声音又轻又软,带着些许不自觉的慌张和安抚,就好像他分明已经知道了答案,却还是希望自己的猜测并非真实一般。
这样的反应落在宿怀璟眼里,几乎无一不在印证他之前的推断。
宿怀璟轻眨了下眼睛,伸手抚掉容棠眼角沾上的一滴水渍,笑着问:“棠棠在害怕什么?”
容棠矢口否认:“我没有害怕。”
“这样啊。”宿怀璟轻声道,“棠棠猜的不错,今天武康伯世子来御史台找我,问了我一个奇怪的问题。”
容棠立刻变得紧张:“什么问题?”
宿怀璟笑了笑:“他问我身上有没有胎记。”
艾水变凉了许多,容棠又开始觉出冷意。
宿怀璟递给他一条浴巾,唤人从桶内起身进了内室烘火,很快又给他换了一桶温热的清水进来继续泡。
容棠面色不虞,始终没有再问下一个问题。
他觉得难过。
风月楼一见他已经觉得难过,而今听见宿怀璟这样轻描淡写地讲出来,他更觉得苍凉。
历史的走向大抵出了问题,才要让一个天之骄子遭遇这些。
容棠连后面的话都问不出口,担心暴露出什么让宿怀璟再次怀疑。
可宿怀璟却笑着问他:“棠棠不问我怎么回答的吗?”
容棠泡进热水中,脸上挂着滴滴水珠,抬起头望他。
宿怀璟跟他对视,一字一句极为认真,要将这句回答刻进容棠脑袋里一般:“我身上没有任何胎记。”
容棠愣住,微微开合唇瓣,清亮的眸子里是不加掩饰的诧异。
宿怀璟失笑道:“棠棠不信的话,我一会脱了给你看?”
容棠:“……”
他那点担忧瞬间就被宿怀璟这不着调的态度弄没了,容小世子白了他一眼,往水底钻了钻,泡掉他颈项上刚刚留下的那些深褐色艾液,眼睛还不时望向大反派,似乎想找他要一个答案。
宿怀璟说:“棠棠还记得在淞园那个溺死的宫女身上搜出的幻璃草吗?”
容棠莫名:“关月容什么事?”
宿怀璟:“这世上致幻的药物有许多种,每种最后达到的效果也都不尽相同。我不知道秦鹏煊是为何会以为我身上有胎记,竟认真到非找我问个清楚。我只是怀疑,他会不会也用了药物,而将其他人当成了我,或者全然在幻境中虚构出了一个我。幻境并非现实,自然与真实有所出入,他臆测出的印记当然也不可能出现在我身上。”
宿怀璟面色从容,一边向容棠解释,一边替他用清水洗干净身上那些艾水痕迹,语调甚至都没几分变化,可容棠心脏却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低下头,望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良久,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
宿怀璟知道了。
纵然无法知晓全部,他也定然清楚有一些无法被解释的怪异现象出现在了这个世界。
容棠,盛承厉,秦鹏煊……
他们身上全都出现了一些常人认知范围之外的诡异。
而这种诡异逐本溯源,最有可能的解释是前世今生、梦境与现实。
后者容棠提过,联想出前者,对于宿怀璟来说简直轻而易举。
他没必要骗容棠秦鹏煊问了自己什么问题,而这个问题若非秦鹏煊发问,宿怀璟定然也想不到。
只是……
容棠起身,接过浴巾擦拭干净全身,换了里衣走去内室。
天色已晚,宿怀璟借着他清洗的水擦起了身子。
容棠窝在床上,抬眼望向头顶,心里划过无数个宿怀璟可以用来敷衍欺瞒的答案。
李盼烟提过,李长甫说过,更甚至他可以编造自己在李府洗澡被人偷窥过……
可他没有,他很坦荡直白地告诉容棠有幻境的可能。
甚至于,他可能知道这个幻境是怎么产生的。
哪怕这一世未曾发生,他也猜到了。
所以宿怀璟告诉容棠,宽他的心、安他的愧疚,再对他说,自己跟秦鹏煊之间清清白白。
无论是毫无记忆的前世,还是本该延续的今生,他们之间从来都没有发生任何不堪的事实。
容棠轻轻叹了口气,几乎刹那间就明白了宿怀璟今天为什么那样想杀了盛承厉。
他猜到自己怎么死的了。
“太聪明也不好啊。”
慧极必伤,宿怀璟这一辈子都被这四个字箍住了。
屏风外水流声停了下来,宿怀璟走近内室习惯性要替容棠掖完被子道晚安,床上的人却向里挪了挪,说:“就在这睡吧。”
宿怀璟微微一愣,容棠认认真真地看着他:“我冷,你帮我暖暖。”
一个冬天都过下来了,现在说冷……
宿怀璟有些失笑,走出去灭了外间灯火,又将屋内的蜡烛吹灭几盏。
光线倏然昏暗下来,他脱了鞋袜上床,钻进容棠的被窝,低声问:“棠棠,你还能哄我到哪一步?”
他是真的好奇。
分明知道自己倾慕于他,对他有欲-望,竟也敢一连串地说出这些话来,究竟是对自己过于信任,还是觉得他不行?
容棠撇了撇嘴,知道他在想什么,小声回:“就到这一步了,我身体不好你知道的。”
“……又威胁我。”宿怀璟轻轻地笑。
他身上暖和,容棠不自觉往他那边拱了拱被子,宿怀璟侧身大手一挥,径直便将他揽进了怀中。
热源席卷全身,容棠愣了一瞬,困意慢慢上涌。
他拽着最后一丝理智强调:“你真的不能杀他。”
他刻意不说盛承厉的名字,以免又惹得宿怀璟不悦。
大反派沉默很久,终于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我听你的。”
容棠卸下心来,过了一会儿,听见宿怀璟问他:“棠棠,我真的不在你的梦里吗?”
初雪那天他也问过,容棠当时的回答是“你在我的真实”,而今再问,他顿了顿,点了下头:“你在。”
宿怀璟:“我是什么样的?”
容棠无言,回想起那两遭如电影老胶片中滚动的人生,低声道:“你就是你。”
你是救赎本身。
是我在身不由己下,违背命令也会想要靠近的人。
是在高压的任务与勾心斗角的阴谋算计外,一片安静又放松的屋檐。
是那些不断交汇又分离的路口,树下一壶就着月色或黄昏的清酒。
容棠说:“你是无可替代。”
第105章
容棠在永安巷猫了一个冬天,只偶尔回宁宣王府看望王妃和长公主,其余时间都在棠璟宅那间西向的书房里,一日日消磨光阴,看白昼一天天变长,梨树开谢一朵朵雪花。
惊蛰那天,京中下了一场大雨,寂静了一整个冬日的昆虫约好了一般,发出悠长又刺耳的鸣叫,仿佛在昭示某些变化的到来。
宿怀璟一天天上值,从御史台行走到正六品的御史隶,他花了不过短短两月。
宿怀璟从来不将官场上的事带回家中,他与容棠聊的永远都是三餐吃什么,休沐日去哪里玩,京城里从北边来了群走足的商贩,运回来许多边塞的小玩意,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容棠跟在盛承厉身后操劳了两辈子,这时候完完全全被人护在权力斗争之外,一时间竟然有些恍惚。
而宿怀璟也并非一点不让他插手,在某些不能直接言说的节点上,又或者原著中某些起到不可代替作用的官员归属问题上,容棠偶尔也会钻一钻系统的空子,给宿怀璟一些似是而非的提醒。
往往这种时候,他们之间的相处就变成了容棠说、宿怀璟听。
后者会给他沏上一壶清茶,备几碟干果零嘴,带着笔墨纸砚一并,置在容棠一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防止他说到兴头需要提笔给他写下或者画出某些势力关系来。
棠棠掌握的信息多数都刁钻又隐秘,费心去查并非查不到,不过是多花些功夫和精力的事,宿怀璟有玉中求那样一座赌坊,这大虞官员里十个有八个站在他面前都是透明的。
可他愿意听容棠有一搭没一搭地絮絮叨叨。
不仅是帮自己厘清思路减少麻烦,更多的是为了让棠棠多一些活力。
他自己可能没有意识到,当说起那些官员琐事和八卦时,容棠脸上的表情并非厌烦与枯燥,相反,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鲜活。
宿怀璟喜欢那样的鲜活。
庆正十年的春天,大虞有一件关乎天下学子的大事:科举。
放榜那天恰好处于仲春,百花盛开的季节。
盛承星的折花会还未开始,贡院门口聚了许许多多过来看排名的考生,以及一些下了朝从府衙绕道过来的官员。
柯鸿雪身为国子监少傅,实则不过挂个职位,无需日日前去讲学,是当之无愧的闲人一个。
上届惊才绝艳、惊动了整座虞京城的探花郎在放榜日那天,一大清早就驾了自家那台珠光宝气的马车,迢迢从柯府绕到永安巷,接上容棠,再一齐乘着马车去子午门,接刚下朝出来的沐景序和宿怀璟。
顺便看见小卢大人,一并也捎了上车。
卢嘉熙既紧张又兴奋,若按他的人生轨迹来说,如今守在贡院门口,惴惴不安等着放榜的那些人里面便该有他一个。
而今他借了折花会的便利,又走了一遭江南水灾,阅历和见识早已非这些刚考完会试的学子所能比拟。
马车停在街角,贡院门前一整条长街都被等候放榜的学子小厮占领,容棠一路走过去,还在其间望见不少朝廷官员的面孔。
“榜下捉婿的。”柯鸿雪笑道,随意望了沐景序一眼,道:“若不是那年仲春,我死死贴着学兄不挪地儿,说不准咱们沐少卿如今是哪位大人府上的乘龙快婿呢。”
这话里酸味快要冲上天,容棠默默离他远了几步,沐景序依旧冷冷的样子,私下里几人相处时也曾从灯火月光中,瞥见几分那些年虞京城最风流潇洒的三殿下样貌。
可如今短短二十八年人生中,亲友离散、下属死尽,守孝的素衣穿了十年,面具也在脸上戴了十年,管中窥豹般瞥见一点当年模样,也不过转瞬即散,停留不了许久。
容棠心下说不上来什么感觉,置身一片热闹滔天的人潮里,想柯鸿雪口中的画面。
艳阳晴好,京城里百花开遍,即将步入仕途的青年才俊站在春光下,阳光经过他们脸庞都要温柔,穿着鲜艳的媒婆前来说亲,头戴乌纱的官员真切相邀。
很飒沓意气的一副画面,可一旦跟沐景序联系在一起,容棠莫名就觉得有些违和。
人间富贵骄纵的王孙变成了天边月山顶雪,来红尘走一遭都不沾惹一缕俗世的微风,实在不该跟这样嘈杂无序的画面有所联系。
容棠走在宿怀璟身边,望向沐景序的眼神里带着几分不信。
但他还没将自己的疑问说出来,卢嘉熙已经狐疑道:“不对吧,我在礼部听员外郎大人说,庆正七年的放榜日,最受欢迎的分明是柯学兄你呀?”
柯鸿雪被戳穿,面上从容得意的笑有一瞬间凝固。
他转过头,想要警告卢嘉熙不要乱说话,宿怀璟却已经身形一动,隔绝了两人的视线,笑着问:“小卢大人细说?”
说着他抬眸望了一眼容棠,分明瞧见他眸中跃跃欲试的兴味。
还真的是……好奇心旺盛得厉害。
宿怀璟摇摇头失笑,听卢嘉熙跟容棠绘声绘色地讲他从翰林院和礼部听过来,不知道已经转了几手,加了多少润色的故事。
沐景序递过去一个视线,唇角微微扬起。
柯鸿雪叫苦不迭,本意只想逗一逗学兄,孰料小卢这孩子,当了官还改不了四处打听的脾性,也不知道朝堂之上那样多的新鲜事,有没有叫他看花了眼,竟还有闲心再来传播。
庆正十年科举放榜日当天,上届探花郎贴着他学兄,委委屈屈地说:“我一个也没答应,你知道的。”
状元郎睨向他,反问:“跟我有什么关系?”
音色一贯清冷,城中春风和煦,金粉河的水光反衬到天上,落入层云,再投射下来,千年虞京就变成了渺渺层云下遮蔽的繁华。
宛如一颗硕大的泡沫,其间倒映出另一个维度的微观生活,被阳光一照,映出七彩的光,反射人间百态。
卢嘉熙跟容棠已经从三年前那个放榜日聊到了殿试,又从殿试聊到了大理寺,什么事情小卢大人都略知一二,什么故事他都能说上几句。
容棠听得快乐,宿怀璟安安心心地当着挡板,隔绝柯鸿雪的视线,一边还注意着容棠不被来往的人群撞到。
而另一边沐景序声音落地,柯鸿雪笑意渐敛,一反常态地沉默了下去。
沐景序不适应,走了两步还是没忍住,偏过头看了他一眼。
柯鸿雪展开折扇,轻晃了晃,伸手替他挡了下旁侧不知哪家冒冒失失的书童,胳膊被狠狠地撞了一下,却没有颤动分毫。
撞击没波及沐景序一点,沐大人那身靛青朝服一如他的那些素白衣衫,向来不会弄脏一点,尤其是在有柯鸿雪在场的情况下。
他是凛冬的盛雪,一贯知晓如何掩藏再覆上洁白。
沐景序却一愣,下意识挪了下脚步,朝柯鸿雪的方向走过去一步。对方却已经闲闲地收了扇,放走了那书童,冲沐景序再度勾出一个笑意,桃花眼眸迷人又多情,语意真假难辨:“学兄,你一直这样说,我也会难过的。”
仲春暖阳与微风相和,人群与车马交织,沐景序怔然片刻,克制地收回了视线。
宿怀璟望了他们一眼,没说话。
柯鸿雪已经熟门熟路地领着众人挤进了红榜下,抬眼望向红榜,煞有其事地念道:“荀波光、许鹏池、雷航……学府这次成绩还不错嘛,先生这下该开心了。”
他说的先生自然是沐景序名义上的父亲,年年三节柯鸿雪都会备上礼品前去探望,说不清究竟是还教导之情,还是在替谁报答恩情。
金吾卫在一边维持着秩序,容棠随便瞟了眼榜上人名,便收回了视线,将目光投到贡院左边一队金吾卫身上,眉梢稍挑了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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