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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夫体弱多病(鱼西球球)


其罪名桩桩件件、铁证如山,不胜枚举。
能从一位身居高位的朝廷二品大员口中撬出这些信息,沐景序绝非他面上看起来这么冷清无害。
宿怀璟不动声色地打量起这位大理寺少卿,柯鸿雪却在一旁轻轻笑了一声,并未说话,展开折扇慢慢摇晃。
容棠剥莲房的动作一顿,蹙眉望向宿怀璟,觉得他好像将意图放得过于明显了一些。
在淞园的时候宿怀璟还未完全想要拉柯沐二人入伙,比起结伴,更像是一次互惠共赢的合作。
宿怀璟提供于他们有利的信息,他们投桃报李,瞒下盛承厉对王皇后的陷害。
但这次这句问话,若是卢嘉熙问出来还可以当成疑惑,可宿怀璟有此一问,定然不是单纯的好奇,在场几人全都知晓。
柯鸿雪却迟迟没应声,就在容棠刚以为宿怀璟的问题可能触到了什么禁忌的时候,沐景序泠泠开口,问:“宿公子可曾学过刑讯手段?”
宿怀璟摇头:“不曾。”
沐景序:“那你可知道有哪些酷刑,可以不在躯体上留下任何痕迹,却使人痛不欲生吗?”
宿怀璟轻笑:“那就更不知道了。”
夏日晨风清爽,鸟雀悠然,蜻蜓落在荷叶尖,蜉蝣在水中生死。
沐景序声音很轻,没有感情一般,也没有丝毫起伏,只是平静地叙述一个事实:“活埋、贴加官。”
“前者取一只一人高的木桶,再拎几桶沙,将人放在木桶内,慢慢往桶中倒沙,提前告诉对方若等到了胸膛才害怕,那便是想救也救不了了,一般不会费多长时间。”
沐景序音色冷清,不带感情地叙述:“后者则取一张长板凳,将人绑在上面,捆住四肢……但我一般会少绑一条腿。然后用宣纸沾水,取最薄最轻的那种,一层层往犯人脸上蒙,窒息和溺水的感觉会让对方拼了命地挣扎,可他只有一条腿能动,我会在腿上方用竹竿吊一只灯笼框,若是想招了,就自己够到将其踢下来,狱卒便会替他揭开面上的宣纸。”
宿怀璟眸色微亮,勾着笑意问:“若他没能踢下来呢?”
“宿公子见过天牢里的死囚吗,有时候他们的理论很是神奇,但我觉得恰好可以应用到他们自己身上。”沐景序轻轻地说。
宿怀璟便问:“怎么讲?”
沐景序:“刑罚官问他为何杀人,他说只是想杀;问他与死者有何冤仇,他说无冤无仇;再问为何选中了死者,他说‘怪只怪她运气不好’。”
沐景序静静地望着宿怀璟,轻声重复:“怪只怪他运气不好,没能救得下自己。”
他并非不给他们活路,能用得上这两种酷刑的犯人,全都罪证如山、不容抵赖,之所以还有审讯,是为了让他们招供更多细节,更好定罪。
便是不招供也无所谓,沐景序是庆正七年的状元郎,大虞这个朝代中最聪慧玲珑的一批人中的一个。
他有无数种方法写出挑不出任何错处的卷宗,犯人口中言论于他,不过是一场洞悉人性的审视罢了。
容棠剥莲房的动作一顿,莫名有些恍惚。
他见过沐景序审讯。
白雪一样的衣服换了下去,穿上一身大理寺少卿绯红色的朝服,站在暗无天日的牢房里,周遭是数不清的犯人哀嚎,老鼠在角落啃噬腐肉,气味腥臊又粘稠。沐景序拿上一只烧得通红的铁钩,贴到囚犯身上,不悲不喜、也不痛快,只是姿态从容又坦然淡定地从对方身上勾下一块鲜红的肉来,手腕轻转,老鼠便有了加餐,数不清的嚎叫里又多了一道高昂的乐章。
而等一场刑讯下来,绯色的朝服上依旧不沾半分血迹,可偏偏又让人觉得他是从地狱里爬上来的厉鬼,冷冽又绝情。
活埋跟贴加官已经称得上是温柔的酷刑,陷入绝望的窒息在大理寺的刑罚书上,绝对不是什么过分可怕的手段,但沐景序只讲了这两个。
宿怀璟挑了挑眉,微微笑道:“敢问沐大人对吕俊贤用了哪一种呢?”
沐景序说:“宣纸价贵,而灾后又少有干沙。”
宿怀璟微微一愣,然后蓦然笑得开怀,弯起一双漂亮的凤眸凝望他:“既然如此,沐大人是在诓我了?”
“不是。”沐景序摇头,“我只是告诉你这世上刑罚手段多种,有不会留痕迹的,也有一旦付诸行动便迟早会被查出来的。”
柯鸿雪弯腰从容棠脚边竹筐里取出一颗莲蓬,慢悠悠地剥着,莲心莲子分离,一小碟碧绿的苦叶、一小碗甘甜的果肉。
容棠皱了皱眉,有些莫名地看向沐景序。
后者神情没有一点变化,情绪从不外泄,宿怀璟看着他,他便也安静地对视,不言语也不闪躲。
渐渐地,宿怀璟神色变了变,开怀的笑意被清浅的戒备所取代,他微向后靠,眼眸低敛,道:“沐少卿这是何意,我听不明白。”
沐景序沉默一瞬,重新执起毛笔,低下头继续写卷宗,淡声道:“并无含义。”
动作间衣袖向上卷了卷,容棠不经意间瞥见他右手手腕上几道触目的抓痕,每一道都很新鲜,凝结的痂颜色鲜红浅淡,分明是刚出的伤口。
他怔了怔,一时没反应过来谁还能在大理寺少卿身上留下伤口,却一转眼衣袖就扫了下去,盖住所有痕迹。
容棠蹙起眉头思索,柯鸿雪适时笑了一声,道:“学兄是怕说多了吓着你们,吕巡抚那样重要的人物,寻常刑罚手段用在他身上未免显得过于不重视了。”
容棠压着心底疑问,搭他的话:“那什么样的手段才显得重视?”
“铁通,绑在肚皮上,桶内放两只老鼠,火把不断加热桶面。”柯鸿雪眯着眼睛笑,缓缓说着,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可就是莫名令人觉出一阵寒意。
容棠想了一下他描述的画面跟最后会导致的结果,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笔尖落在纸上传来沙沙声响,柯鸿雪剥好了莲子便自然而然地替宿怀璟研起了墨,容棠回忆着刚刚宿怀璟跟沐景序的那一番对话,说不清是心理作用还是怎么回事,总觉得沐景序话里有话、意有所指。
可谁都没有再提,话也未说明,盛承鸣带上卢嘉熙一起,拿着柯鸿雪送来的银子出去赈灾,他们坐在凉亭内吹着池上的风,随意聊着天,晒了会儿晨曦的阳光。
直到太阳越来越烈,容棠有些头晕,宿怀璟才起身,要带他回去。
柯鸿雪起身送客,沐景序卷宗写到中间。
宿怀璟步下台阶,却在要踏出去的瞬间停了脚,回头望向沐景序,状似不经意地问:“有一件事我很是疑惑,烦请沐少卿解答。按理说贪污受贿罪不至死,吕俊贤跟在陛下身边这么多年,自然清楚陛下厌恶什么、逆鳞为何。他招认贪污我能理解,供出同犯实属正常,就连重新上报曾经瞒下的倭寇侵扰也是应该。”
宿怀璟顿了顿,沐景序笔尖微停,抬头望向他,直言:“宿公子何事不明?”
宿怀璟道:“身世。”
容棠心下一凝,便听宿怀璟慢悠悠地说:“陛下即位九年,这九年间曾经的保皇派官员,要么处死、要么流放,唯一一个算得上待遇不错的,大概就只剩柯文瑞柯太傅。”
他望了眼柯鸿雪,后者姿态从容,神情未变,甚至听他提起自己爷爷,还笑着摇了摇扇。
宿怀璟:“若说其他罪名桩桩件件都不足以让吕俊贤身死,但单一个先德妃亲弟、先三皇子亲舅,就足够陛下龙颜震怒,抄家问斩,他怎么会供出这件事?”
太阳逐渐爬上头顶,宿怀璟站在凉亭台阶上,外面刺眼的光不落到他身上分毫。
他凝望向沐景序,轻声问:“或者说,沐少卿您是从何处得知这桩秘密,才能诱得吕俊贤坦白?”
亭内寂静许久,沐景序说:“大理寺机密,不可外传。”
“是吗?”宿怀璟轻轻笑了一声,低头致歉:“是我逾矩了。”
然后他转身,牵起容棠的手离开,好像刚刚那个问题真的只是突然兴起、随口一问。

容棠跟宿怀璟一起回到书房,脑海里还在不断回想他跟沐景序的那番对话。
很奇怪,他和沐景序认识这么久,还没听见他跟谁这样说过话,云里雾里,叫人摸不清头脑。
甚至……容棠隐隐觉得他刚刚对宿怀璟说的那些刑罚,莫名包含了几分训诫的意思,有点像长辈对小辈温和却又严厉的教育。
可沐景序为何要训诫宿怀璟?
容棠眉心越蹙越紧,落了座还未松开,直到宿怀璟轻轻一笑:“棠棠在想什么?”,他才骤然回过神来,神色复杂地望了宿怀璟一眼,摇摇头:“没什么。”
他端起桌上茶杯轻轻抿了一口,压下接连往上涌的疑惑,问宿怀璟:“你今日不跟二殿下一起出门吗?”
宿怀璟眉目一扬,笑道:“今日七夕,我当然应该陪棠棠。”
容棠卡了会儿,低下头,默默地“哦”了一声。
长夏绿荫蔽日,书房外间院墙处植了一小片竹林,斑鸫鸟在其间啼叫,和着微风;书房内不熏香,只在桌案上摆上葡萄等时兴瓜果,气味很是清甜。
容棠静了静心,目光在案上梭巡一圈,随意拿起那本当日被宿怀璟压在胳膊下的那本庆正二年江南水患调查记录,翻阅了起来。
书籍薄薄的一本,被保管得很是干净,没有一丝破损,只在经年累月的翻读中添了几分古旧。
书中详细记载了庆正二年江南一带发生的水患,包括水患原因、暴雨几时几分从何处开始下、持续了多长时间、沿江水位上涨了多少、祸及多少州府、几处农田村庄受损、合计损失几多银两等,另外还详细记录了何时开闸、从何处泄洪,以及灾后疫情及重建情况,甚至还有相关整理分析以及水患预防措施。
种种情况与今年这场水灾虽不尽相同,但将其中的一些经验跟方法进行改良,依旧可以运用到当今。
容棠看着看着就不自觉入了迷,深道著书人的才学令人佩服。
直到他翻到末尾,瞥见一页小字。
[庆正二年夏,余过江南,经徽州吕镇,路遇饿殍浮骨,故询乡老,得知水患之凶险,历时三月著此书,望为后人戒。天灾不可挡,人祸或可改。]
容棠视线盯在这几列字上半天,宿怀璟顺口问:“怎么了?”
容棠犹疑了一瞬,将书页合上,问宿怀璟:“这本书你从哪拿到的?”
宿怀璟:“二殿下从京城带来的,原先一直收录在内阁藏书馆。”
容棠:“这是原版还是后人抄录的?”
宿怀璟稍显莫名,拿起书翻了翻,道:“原版,怎么了吗?”
容棠噤了声,宿怀璟诧异,看了他一眼,低下头重新翻书,起先没发现什么特殊之处,可越往后他面色微沉,而到了最后一页瞧见那些字,愣了一下,眉梢缓缓蹙起。
容棠问:“庆正二年,沐大人身在何处?”
当初在折花会上,他们问过卢嘉熙,对方说沐景序是庆正五年才入的临渊学府,之前一直在乡下。
具体哪个乡下,卢嘉熙不知道,容棠也没问过。
但总不会是跟临渊学府相隔十万八千里的江南。
可这本调查记录,分明与沐景序卷宗上笔迹如出一辙。
容棠正想讲出自己的怀疑,宿怀璟却笑了一下,合上书本抬眸,状似不经意地道:“字迹相像而已,并不稀奇,棠棠总不会想拿着这本书去问沐大人是不是他写的吧?”
容棠一愣,不可思议地望向宿怀璟。
二人对视一瞬,容棠移开视线,轻轻叹了口气:“可惜。”
宿怀璟:“嗯?”
容棠:“我还想让沐大人教我书法的。”
宿怀璟微微一怔,旋即笑开:“我也可以教棠棠。”
容棠清浅地睨向他,宿怀璟转手便研起了墨,似乎真的打算教他书法一般,而那本书则被随手放到了一边,封面朝下。
容棠望了一眼,收回视线,系统在他脑海里滴了两声,道:【有古怪。】
“别管。”容棠回。
他听不懂沐景序跟宿怀璟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也不明白宿怀璟如今这幅欲盖弥彰掩耳盗铃的行为又是因为什么,但他至少确信宿怀璟不会害他。
除非是不能让容棠知悉的事,否则他不会这般警惕。
容棠就当从来没见过那本书,也没怀疑过笔迹,宿怀璟要教他书法,他就装模作样地练了一页纸,托口说累就放了笔,安安心心地看了半本话本去吃饭。
吃过饭午睡,睡醒乘凉,晚上再跟宿怀璟一起去苏州城内看了看莲湖上飘着的花灯。
然后回府,路过柯鸿雪和沐景序的院子的时候,望着院中传出的光亮,突然想起什么,随口问了一句宿怀璟:“你那里是不是还有王府大夫配的膏药?”
宿怀璟:“有,棠棠要做什么?”
容棠:“早上我看见沐大人手腕上有几道伤痕,好像是被人抓的,你那里要是有多的话,让双寿送两瓶过去吧。”
宿怀璟眸色微沉,点了下头:“好。”
檐下天鹅灯笼里燃了蜡烛,微微地散着暖黄色光线,宿怀璟将容棠送到房门口,突然喊了他一声:“棠棠。”
容棠纳闷地回过头,转瞬身前微暗,唇瓣上传来一道微凉温软的触感。
亲吻一碰即散,容棠刚反应过来,宿怀璟已经往后退了两步,笑得像只猫:“晚安。”
容棠睁大眼睛站在原地,竟然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宿怀璟却做出一副很讶异的模样问:“难道棠棠今晚身上还疼吗?要邀请我跟你一起睡觉吗?那你等等哦,我去洗个澡。”
容棠气结,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立马转身走进屋子里,嘭地一下摔上房门,过了两秒又唰一下打开,探出一颗脑袋,盯着宿怀璟,没好气地道:“晚安!”
门再一次哐地合上,声音比刚刚小了超级多。
宿怀璟愣了一瞬,笑着摇了摇头,被他可爱得简直不知怎么办才好,站在屋前抬头凝望了一会天鹅交颈的宫灯,才缓缓向自己屋内走去。
他先是拿出两罐治疗伤疤的药,临出门前犹豫了一下,又从屋子里拿了一样东西随身带着。
宿怀璟将药递给双寿,叮嘱道:“送去给沐少卿,就说宁宣王世子送给他的,药膏一日三次外敷,药丸内服,一日两次。”
双寿接了药,忙不迭地跑了出去。
而等四周没了人,宿怀璟脸上缀着的笑意终于一点点下落,迈步走向书房。
灯火幽深,宿怀璟坐在书桌后,慢慢翻起了那本庆正二年江南水患调查记录,不一会儿有人从窗户翻了进来,又递给他一张薄薄的信纸:“主子。”
“嗯。”宿怀璟低低地应了一声,开始比对笔迹。
行风没明白他意欲何为,等了片刻,问:“主子,有何异样?”
宿怀璟没答他的话,再度垂眸看了好久,放下纸张和书籍,往后一靠,手里不知攥着什么,缓慢摩挲了起来。
他轻声问:“当初我教碧心医术,问你想不想学,你拒绝了,是为什么?”
行风浑身一震,喉咙发紧,双手在身侧紧紧攥成拳,哑声回道:“属下……资质愚钝,学不会精湛的医术。”
“呵。”宿怀璟低低地笑,凤眸微撩,浅淡地瞥了他一眼,却道:“撒谎。”
行风立马下跪:“属下绝不敢欺瞒主子!”
宿怀璟:“起来吧,我又没有怪你。”
行风犹豫地抬了抬头,却见宿怀璟视线随意垂落在桌面,没有一个定点,似是压根就不在乎的模样。
他迟疑片刻,站起了身。
宿怀璟淡声道:“是因为你亲眼看过我换骨,对吗?”
行风死死地咬住唇,没敢应声。
而宿怀璟也并不想要他的答案,他只是想到哪说到哪,随意极了也轻慢极了。
“母后曾说过,千人千脉,上好的医者十年前把过一个人的脉,十年后仍旧可以根据脉络认出对方。”宿怀璟说,“同样的,骨相也是一样。”
“易容是最低级的手段,要想完完全全隐姓埋名,让这世上任何一个人、哪怕最亲的亲人也认不出来自己,最好的办法是换骨。”
夜色深深,院外有风,青蛙在咕咕地唱着歌,屋内有指尖摩挲布料的声音,彼此仿佛应和的旋律。
宿怀璟说一会儿停一会儿,行风静静地听,只一双手快要被自己掐出血来,眼眶涨得生痛。
“血肉依附骨骼,筋脉也穿骨而过,皮相上做出的任何变动都不保险,唯有一根根敲断全身上下大半骨头,施以外力和药物,使其按既定的方向愈合,一点一点,改变骨相,再修整五官,从而达到让血肉、筋脉、音色、相貌全部变成另外一个人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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