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再改变说话的方式、写字的笔迹、行走的仪态,便是亲生父母站在眼前,也认不出来。”
宿怀璟说着轻轻笑了出声,行风盯着地板,眼前突然模糊,恍惚间他好像回到自己刚到蜀地的时候,看见疼得满地打滚的小主子。
“换骨不可能一蹴而就,骨头也不可能一次性悉数掰断,短则三年,长则五年,稍有不慎就会当即死亡,若是不及时治疗也会留下终身疾病,不能见风、不能受冻、不能骑马、不能淋雨、不能劳累……”
“母亲说若要换骨,不能在婴儿期,也不能在成年后,最好的就是八到十八岁,最迟不能在二十三岁以后。”宿怀璟轻声呢喃,像是记不清了一般,抬头问行风:“我三哥南下那年,多少岁来着?”
行风音色嘶哑:“十八。”
“十八……”宿怀璟低声道,“到庆正五年,正好二十三岁。”
“好巧啊。”他轻轻叹,阖眼向后靠,另起了一个话题:“你知道当初在京畿,我去见沈飞翼,问了他一个什么问题吗?”
行风:“属下不知。”
宿怀璟:“我问他,他活着,为什么让我三哥死了,你猜他怎么回的我?”
“他说‘三殿下早早就猜到南下军队中有人心怀不轨,恐全军覆没,秘密分出来一个小队由我带领,走小道南下,若途中听到噩耗,便火速归京保护陛下’。”
宿怀璟声音很轻,一贯的低沉悦耳,少了跟容棠说话时不自觉带上的娇俏,流露出来的是一种冷到极致的漠然。
可在这份漠然之下,藏着连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颤抖。
他睁开眼,看了一眼桌上的信件,又将目光缓缓下移,望着手上反复摩挲的那只平安符。
容棠替他求回来之后,他便一直收在锦盒中,直到今天,才鬼使神差地拿了出来。
宿怀璟轻声问,身体却紧绷:“你说,我三哥会不会没死?”
行风浑身一震,久久失声,正当他想要说话的时候,宿怀璟却又摇了摇头,音色沉沉,带着几分失落:“可我又不希望是他。”
“很疼啊。”他说。
浑身骨头一根根掰断,再一根根重塑,真的非常非常疼。
他不想他哥也跟他一样……
作者有话说:
换骨纯属作者杜撰,没有任何科学依据,小朋友们不要尝试!
七月十五,中元节,距离江南水灾过去一个月。
容棠偶尔在傍晚跟宿怀璟或者柯鸿雪一起,出去绕苏州城行走过几次。
灾祸阴影还在,但更多的是已经重新步入正轨生活的普通人。
吴侬软语再度悠然响起,临街的店铺叫卖,莲湖画舫亮起点点暖黄的灯火。
他们沿街悠悠地逛,也曾遇见过行色匆匆、疾步奔走的卢嘉熙,十六七岁的少年脸上的婴儿肥掉了干净,只剩下这一程江南之行练出来的成熟阅历。
但柯鸿雪还是每次都会拦下他,顺手在旁边的小摊上买上两张烙饼或者一串糖人,塞给卢嘉熙。
小卢大人脸皮薄,不好意思要这种略像哄小孩的吃食,柯少傅就笑着指身边被他硬拉出来散心的沐景序:“这有什么?你沐学兄刚入朝那段时间,累得连觉都不知道睡了,哪次不是我在旁边一口粥一块糖地给他喂进去的?”
卢嘉熙眨眨眼睛,相当不可置信,沐景序仍旧那副凛然不动的样子,只一双清冷的桃花眼乜了柯鸿雪一下,眼波流转间罕见地带上了一点恼怒的情绪。
柯鸿雪笑得像是只狐狸,被他这样一瞪,没有半点害怕,反倒笑吟吟地贴了上去,学兄长学兄短地又开始叫魂。
沐景序不搭理他,只跟卢嘉熙道:“公务再忙也别忘了吃饭。”
卢嘉熙跟柯鸿雪还敢撒撒娇,但沐景序的话在他耳朵里一向是圣旨,闻言也不管柯少傅手里拿的是烧饼馄饨还是糖画蜜饯了,一股脑全都接了过来,憨憨地冲几位都能当他兄长的人笑。
宿怀璟很少参与他们逗小卢大人的阵列中,一般都是牵着容棠的手站在一边,望见摊贩上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要给容棠上手看看,然后愉快地一口气买下来。
若是买完了柯鸿雪还没放卢嘉熙走,他才会不咸不淡地提醒一句:“城西时疫隔离区听说药材不够了,小卢大人你这次是要去哪儿?”
卢嘉熙便会立马想起来自己这般急匆匆是为了何事,一拍脑袋立马告辞,一分一秒都不敢耽搁。
苏州城内关于灾民安置及堤坝维修的相关事宜,宿怀璟比负责的官员都要清楚许多,容棠有时候半夜起来,看见他房内彻夜点到天明的蜡烛,都担心他会操劳过度晕过去。
但宿怀璟一点也不在乎,在容棠面前,他永远是一副无所事事,所有精力都分给自己心上人的样子,就好像他在不为人所知的地方那般劳累辛苦,只是为了挤出更多的空闲时间陪容棠一般。
中元节的苏州城内漫天都是扬起的纸钱,空气中飘荡着散不去的烟灰味。长街上行人早早归家、店铺落上栓锁,两旁每走上几步路就会看见一堆一堆燃尽的黄纸钱,有些还幽幽冒着微弱的红色光线,显是刚刚祭拜完。
容棠步行出府,顺手买了两大摞纸钱和元宝,纸扎馆里的金童玉女他也想买几对,车马豪宅他也想买,但到底还是做了罢。
太过隆重反倒奇怪,因此他只挑了些不会出错的白事用品,结了账让双福拿着回去,自己则慢悠悠地荡到了州府衙门接宿怀璟。
宿怀璟并不是正规的官员,一向也不怎么会到州府来,只是恰好前些日子赈灾银下来了,吕俊贤也被押解回京,江善兴仍然在杭州回不来。盛承鸣一个人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一整座苏州府的赈灾事宜这样庞大的工程,没办法,这几天清晨日日都要跑到容棠住的院子里问好,赔着笑脸把宿怀璟从麟园拉出来。
容棠无可无不可,盛承鸣脸上堆着笑,两人情绪都正常得很。唯有宿怀璟,每每清晨被二皇子一拽,再被容棠一赶,苦兮兮哭丧着脸一步三回头哀怨地看着容棠,弄得他就特别于心不安。
没办法,容棠就只能每天黄昏时分去苏州知府接宿怀璟,然后再一起走回来。
苏州城内的人文风情,便在他们这样一日又一日迎着日暮归家的短暂旅途中,一点点渗染进了脑海。
容棠走到州府衙门前,守门的侍卫对他早就脸熟了,见状忙陪着笑脸请了个安,就要迎他进去。
容棠摆了摆手,示意不用麻烦,在门口待了没一小会儿,便有几位穿着官服的人一齐走了出来,行走间仍在高谈阔论,言语谈话里全都是关于苏州城内最新政策的讨论。
被他们簇拥在最中间的人正是宿怀璟,只有他一个人没穿官服,偏偏其他人每说完一段话都会有意无意地望向他,也不知道是想得到他的应和还是反驳,反正就是想要他给个回应的模样。
宿怀璟微微一抬头,正说话的人立刻情绪激昂,受到了鼓舞一般,当即唾沫横飞、滔滔不绝。等到兴尽而止,满眼亮晶晶地望向宿怀璟的时候,后者却脚步一快,便径直出了州府衙门,小跑到容棠身边,低下头温柔地问:“等很久了吗?”
容棠递给他一个眼神,宿怀璟微微怔了一下,无奈地笑了一下,回过头就刚刚那位大人讲的内容给出一点自己的见解,然后笑着道:“各位大人,我家夫君来接我回家了,明天再见。”
落日熔金,烟火与晚霞相应散落,宿怀璟说完,也不管他们反没反应过来,转身便牵起容棠的手,一起往麟园走去。
容棠愣了愣,耳根微红,有些憋屈地望向宿怀璟,忍了又忍,问:“你怎么每次都要跟他们强调我是你丈夫?”
宿怀璟比他更讶异,问:“我是实话实说,如何算强调?”
容棠:“……”
大虞男性可嫁娶,男妻可入朝为官,这是百年前传下来的规矩,但实际上男子以男妻身份站上朝堂的情况已经相当少了。
仁寿帝即位之后,甚至有官员曾当堂上奏,言明男子嫁人为妻,便缺少了男子气概,若在站上朝堂,与百官一起谈论朝事,难免妇人之仁;更何况男妻性取向为男,日日不在家中,而与男性官员朝夕相处,恐做出于家庭不睦的事,建议取消男妻可入朝为官的制度。
此项提议虽被以柯文瑞为首的一众官员当堂骂了回去,但始终是个炸-弹,时不时就会被人拉出来提一提,难保不会被仁寿帝采纳。
容棠虽然觉得这话简直无稽之谈,但难免日深月久,朝中会形成某种隐形的鄙视链,他怕宿怀璟一次次跟盛承鸣的那些手下言明自己的男妻身份,他们会对他不敬。
宿怀璟却看清他的想法,微微一笑说道:“祖制相关的规矩,陛下断然不可能更改,他太在乎百年之后史书上对他的评价了,棠棠不必为我担心。至于旁人的尊重,那与身份无关,我便是草莽一个,日日住在破庙之中,也有办法让他们对我敬重,这从来不是什么难事。”
他顿了顿,笑道:“与那些相比,该怎样让棠棠对我敞开心扉,才是一件难事。”
大反派笑意浅淡得很,随口谈天一般,容棠却立时觉得交握的手掌有些滚烫,让他有些想要抽回去。
长夏融融,过了中元就快要入秋,空气里带上几分微凉的风,容棠长久无声。
他始终说服不了自己,只能作罢。
“回去吧,”他说,“厨房今天熬了雪梨银耳汤。”
宿怀璟眼色微沉,却还是笑着应了下来,假装自己没有半点失落。
晚餐在容棠的院子里用,柯鸿雪在这边蹭过几次饭,之后有空就大剌剌地过来。
容棠回到院子里的时候,柯鸿雪已经坐在了餐桌上,正给沐景序剥坚果解饿,看见人就笑着说:“世子爷,你们可算回来了,我快饿死了。”
容棠白他一眼:“饿了还不去你自己院子里吃?”
“那可不行。”柯鸿雪弯起一双桃花招子轻笑:“今日中元,一家人合该一起吃个饭。”
宿怀璟闻言愣了一下,抬眸望过去,恰见沐景序也皱了皱眉看向柯鸿雪,二人目光浅浅一交错,旋即各自移开。
容棠没听懂柯少傅这点歪理,皱着眉头道:“中元又不是中秋,哪有一家团圆的道理,更何况谁跟你一家人?”
柯鸿雪:“共患难亲手足,我们一起在这座灾城挣扎了这么久,如何不算共患难过?”
容棠无情地戳穿他:“你的挣扎是指日日在苏州城内听曲儿喝酒?”
“我可贴出去不少银子呢。”柯鸿雪心痛道,“那都是我的命啊。”
“……”
容棠说不过他,柯少傅始终有数不尽的歪理。
四人在餐厅吃饭,屋门开着,双福清理了院角的杂草,圈出一块空地来,柯鸿雪问:“这是在做什么?”
容棠懒洋洋地看过去一眼,随口回道:“中元,买了点纸钱,一会祭祖。”
柯鸿雪了然:“是为了容老太爷准备的吗?”
容棠微微怔住,差点没反应过来,片刻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道:“嗯,一部分是为祖父准备的,还有一些是替怀璟父母买的。”
宿怀璟跟沐景序同时僵住,二人不经意对上视线,然后宿怀璟问容棠:“为我买的?”
容棠心下有些慌张,面上却不显:“听你说过,你父母兄姊早早就全都去世了,想来除了你也没人会记得祭拜,你这些日子忙,我便替你备下了。”
他顿了顿,强自笑道:“总不能其他人在地下都有后人祭奠,独留你父母孤零零地看着别人眼馋吧?”
宿怀璟微微一愣,旋即笑了开来:“辛苦棠棠了。”
容棠松下口气:“应该的。”
柯鸿雪吃过饭,看见双福抱出来的那两大摞纸钱,厚着脸皮问容棠:“世子爷,可否分我一点?”
容棠狐疑地看向他,柯鸿雪笑道:“实不相瞒,我学兄早年间家境贫寒,寄养在一户富贵人家,家主人对他很是照拂,只可惜后来不幸遇难,全家死于非命,也没个后人祭奠了。刚刚听你那样一说,我想了想地府其他鬼魂都在过年,就他们可怜兮兮的样子,心下实在不太好受。”
容棠不太信他,但反正纸钱也买多了,便分出一拨给了柯鸿雪。
月色清冷,圆月挂在高空,中元节的夜晚格外荒凉,三堆黄纸钱熊熊燃烧,宿怀璟一张张往火堆上架,像是随心攀扯一般,问:“沐大人,你寄住的那户人家姓什么?”
容棠听见他问话就有些起疑,宿怀璟向来不是什么八卦的人。
可沐景序的回答更让他惊奇:“与你一般,姓宿。”
容棠微怔,看向宿怀璟,心底不断涌上来奇异的情绪。
宿怀璟垂着眉眼,没去看他,素白干净的手一张张烧着纸钱元宝,又问:“可有兄弟姐妹?”
“有。”
“几个?”
“两个哥哥,四个弟弟,四个妹妹。”沐景序缓缓答道。
容棠守在烧给容老太爷的那堆纸钱旁,低头望向宿怀璟。
容颜被火光映照,半明半暗,眼中情绪悉数遮挡,一点也望不清,可容棠就是觉得那该是一片晦暗的海,翻着汹涌的浪涛。
宿怀璟轻轻地笑:“好巧啊,我家里恰好是有六个哥哥,四个姐姐。”
“男丁之中我行七,大哥与我一母同胞,二哥自幼养在府外,三哥……是个骗子。”宿怀璟说。
沐景序喉结微动,终年不变的表情上出现一丝破碎的情绪,他垂着眸,机械地往火舌之上烧纸:“是吗,那可真是一个不称职的兄长。”
他应着宿怀璟的话说,谁知道后者面色却沉了沉,不太开心,沉默了一会又问他:“沐大人呢?”
沐景序:“我家长兄威严,小妹娇蛮,幼弟聪颖,是很寻常的人家。”
“长兄威严,小妹娇蛮,幼弟聪颖……”宿怀璟低声重复了一遍,轻轻笑开,说不清算不算讽刺。
容棠越听越古怪,脑袋里像是有一团乱糟糟的线,线头东躲西藏,每当快要浮现他面前的时候又倏地一下钻了回去,他始终抓不准。
直到纸钱燃尽,沐景序低头看了眼自己手上沾染的草木灰,问:“宿公子,可否带我去一下盥室?”
容棠下意识要跟着,柯鸿雪却拉了他一把。
他皱着眉回头,柯鸿雪面色难得正经,神色晦暗。
一转眼的功夫,沐景序跟宿怀璟已经离开了这里。容棠心下不悦,甩开柯鸿雪的手,正要跟上去,却听他轻轻地唤了一声:“容棠。”
容棠转过身。
柯鸿雪笑意苍凉,望着沐景序的背影,轻声说:“你知道吗,我以前觉得我学兄该是这世上最风花雪月的人。”
他饮过塞北的寒风,行过岭南的虫谷;他见过虞京金粉河下沉船的珠宝,也见过徽州洪水淹没的茶庄。
他是游戏人间的浪客,是天生的诗人,是天潢贵胄,也是多情才子。
他进能带兵打仗,退能吟诗作对,他手中不离扇,餐餐必饮酒,言语必含笑,桃花眼中永远盛着灼灼光彩。
他是这世间最风流多情的浪子,进出引无数贵女娇羞;也是虞京皇宫里最顽劣调皮的皇子,满身荣宠,却偏偏向往自由的风。
而他永远死在了元兴二十五年。
他获得了他想要的自由,却又一步一步重新走向他曾梦想离开的囚笼。
容棠僵在原地,霎时间所有结论有了最开始的因由。
盥室内未点灯,清水盛在缸内,沐景序弯着腰,舀出一瓢水洗过双手,然后本能地又舀了一瓢出来回头,要给宿怀璟净手。
后者却站着没动,身形隐在一片黑暗里,宛如经年的松柏,高大又巍峨。
无言对视良久,月色闯进窗棱,沐景序音色微哑:“小七,你长大了。”
于是松柏颤动了一下,宿怀璟嘴角噙着笑意,眼眶却倏然转红。
他沉默很长时间,终于开了口,问:“兄长,我的兔子呢?”
你答应过的,回来就带我去猎场捉兔子。
作者有话说:
在京城的宿宿:胸有成竹,不露声色,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在江南的宿宿:哭、哭哭、哭哭哭……老婆命不久矣哭哭,找到哥哥了哭哭。(你其实是水做的吧?)(疑惑.jpg)猎场捉兔子指路第二章 ,怀璟小时候做的梦。
庆正十一年冬月,容棠生了一场大病。
这病在第一世也出现过,因此他并不觉得陌生,只是望着棠华院外飘飘而落的雪,心下止不住地担忧。
他跟系统兑换过几次吊命的药,将自己里一层外一层裹得严严实实的出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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