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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夫体弱多病(鱼西球球)


大理寺监牢幽深阴冷,澄澈的阳光似乎永远都不会落到这片苦寒之地一般,容棠肺腑生疼,撑着疼痛闷声咳着走到监牢最深处。
那是一间审讯的牢房,柯鸿雪站在门外,散漫地靠着墙,臂弯上搭着一件火红的狐皮大氅,眉目微敛,无悲无喜地看着角落被老鼠啃剩下的一块不知道是腐肉还是烧饼的东西。
泥土一滚,什么都辨不清原样。
听到脚步声,柯少傅抬起头来,望见容棠的一瞬,他稍显讶异,压着声调问:“世子爷身子好了?”
柯鸿雪跟他的开场白好像永远都是这一句,容棠的死活分明与他无关,但他总是会在第一眼看见容棠的时候问一句“身子好些了吗”。若是得到肯定的回答,柯少傅那双多情的桃花眼便会浅浅弯起,略微愉悦;若是回答不尽如人意,他则会显得几分怅然。
可这些情绪全都转瞬即逝,柯鸿雪下一秒就会记起他们是因何才聚在的一起,问:“五殿下有什么吩咐?”
容棠也压着声音,先回了一句身体还是老样子,然后轻摇摇头,道:“殿下那边没事。”
柯鸿雪这才纳了闷:“那世子爷来大理寺所为何事?”
审讯房里不断传来犯人的哭嚎,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别的声音,容棠透过门缝望见一道挺立颀长的背影。有时候他看着沐景序的背影,都会觉得这人其实不该在这样暗无天日的地方日日双手染血。
他是高山的雪,可又不该这么清冷,雪山也该有绚丽的野花。
容棠不知道该怎么捂热他,好像也没人能捂得热他。
收回视线,容棠轻声说:“要下雪了。”
柯鸿雪微愣,不解。
容棠:“前段时间李长甫问斩,兵部自顾不暇,夏元帅自己都一头乱麻,三皇子党受到重创,我是想说要不要让沐大人告假休息一段时间?”
柯鸿雪眨了眨眼睛,消化了一下他话里的意思,笑了:“我也想让他休息,你看他听我的吗?”
容棠沮丧地垂着脑袋:“连你的话都不听,他还能听谁的呢?”
柯鸿雪眉梢微抬,打趣道:“世子爷怎地这么关心我学兄?”
容棠默了默,心说因为他快要死翘翘了呀。
有系统原因限制,容棠没办法对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人说出他们的结局,也不能暴露自己是穿越者的身份。
可他还是想要做出一点改变。
如果他的存在是改变这部小说的结局,救下盛承厉的性命,那他为什么不能顺手将其他人也救下来?
可好像就是救不下来。
牢房里哀嚎声渐渐微弱,柯鸿雪从墙壁处离开,道:“我会提醒他的。”
容棠眼睛微亮,差点想说谢谢你,柯鸿雪又低声嘱咐:“牢狱阴暗,世子爷这般矜贵的身子往后莫要再来了。”
突如其来的好心与正经,容棠又一次感觉出一点跟柯鸿雪不太相符的割裂感。
他是在关心自己,可又莫名让容棠觉得,他是在借关心自己来慰藉一点点他内心真实想法。
容棠视线不自觉偏移,望了一眼大理寺内厚重黑暗的牢门。
他点点头,便要离开:“替我向沐少卿问好。”
“这是自然。”柯鸿雪应下,可紧接着他又问了一句:“容棠,你觉得御史中丞是个什么样的人?”
容棠心下一惊,强装镇定地反问:“你说……宿怀璟?”
柯鸿雪微微笑:“除了他还能有谁呢?”
大虞御史台中,御史中丞设二人,可如今的大虞官场,提及御史中丞,大家潜意识里都会默认成那个年仅十九岁的少年郎。
无他,一是惊为天人的容貌,二是入朝不到一年,便俨然成为天子心腹的手段。
御史台监察百官,如今百官提起宿怀璟,人人自危。
那是一只不露獠牙的笑面虎。
容棠定了定神,回答:“是一个很聪明很果断,又相当有胆识的人。”
“是吗?”柯鸿雪轻声呢喃,眉眼微垂不知道在想什么,再张口却笑着半真半假地说:“宿大人对你很是不同。”
容棠诧异:“如何不同?”
“你去过草原吗?”柯鸿雪问,“草原上的狼,若是捉到了一只兔子,第一反应往往不是立即吃掉它。”
容棠觉得这人又在胡扯,沐景序快要结束审讯,他皱了皱眉,问:“那会是什么?”
柯鸿雪:“它会将兔子叼在嘴里,满狼群地炫耀,若是兔子听话懂事一些,狼甚至有可能会将它养起来,投以青草和粮食,将其养得又白又胖。”
容棠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面无表情地问:“然后再吃掉吗?跟人养猪那样?”
柯鸿雪被他逗笑:“世子爷真是幽默。”
容棠却觉得不是他幽默,而是柯鸿雪的那番言论只能有这一个答案。
于是他静静地凝视了他一会儿,柯鸿雪慢慢收敛笑意,眸中含着一丝容棠看不懂含义的色彩,像是叮嘱,也像劝告,跟他说:“如果有一天世子爷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了,可以尝试去寻一下宿大人的庇护。”
容棠皱着眉:“我有父母在上,也有殿下需要效忠,还有你跟沐大人共事,如何会一个人也没有?”
“谁知道呢?”柯鸿雪目光缓缓上抬,望着墙上点着的一盏蜡烛,冬夜少有飞虫,却仍有早早醒过来的白蛾绕着火光飞,“我只是觉得,或许一开始我们都选错了。”
容棠没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审讯室内嚎叫彻底停止,柯鸿雪吸了口气,转眼又变成玩世不恭的浪荡子模样,勾着狐氅就要转身。
容棠一急,想要提醒他别忘了正事,柯鸿雪笑着道:“我会记得提醒学兄,倒是世子爷你,纸糊一般的身子,才真的要珍重。”
容棠不太在乎,毕竟这幅壳子他只用这几年,到最后就算真的病死了,按他的理解也只不过是报废而已,最多就是期间经历的痛苦确实让人恼火。
他不是很在乎自己的身子,那晚也没进去跟沐景序打一个照面说说话。
回到宁宣王府之后,他在院内躺了许久,时不时陷入半昏迷的状态,第一场雪下下来的那天,容棠呆呆地望着窗外,说不清自己是在等人前来传信,还是不希望有人来。
他等了一整个白天,细雪洋洋洒洒,晚间月光映衬在积雪之上,恍如白昼。
没有任何一个人来告诉他噩耗,容棠一开心,身体竟好了不少。
大雪下下停停,持续了五日,第五天的时候他已经恢复得跟往常一般了。
他想要出府,然后收到了卢嘉熙的拜帖。
小卢大人当时入了礼部,负责一应庆典事宜,他垂着脑袋,满脸迷茫,见到容棠的时候费劲扯出一个苍白的笑意。
容棠霎时间比卢嘉熙更加迷茫。
然后他听见卢嘉熙说:“世子爷,沐学兄走了。”
一应丧仪全都是柯鸿雪一人打理,沐景序名义上的父亲年老体迈,远在临渊学府,对外的说法是不想让白发人送黑发人,所以要瞒着他。
容棠去吊唁的那天,柯鸿雪换下了惯常穿的那些颜色鲜艳的锦绣,着一身素白丧服,披麻戴孝,一身打扮分明超过友人应有的规格。
容棠没见过他哭,就连吊唁和出殡,柯鸿雪也没哭。
他长袖善舞、游刃有余,行走在汲汲营营的名利场上,丧礼上也少见哭哭啼啼的声音,满是清风明月般的雅致。
安静极了也清雅极了,他没请那些吹唢呐的喇叭班子,只请了陀兰寺的僧人昼夜念往生咒。
宾客来往皆静,似是恐声音大一点就惊了沐景序的往生路。
容棠前去上香,看见年逾七十的柯太傅不顾尊卑,跪在蒲团上整整齐齐地磕了三个头,上了三炷香;角落里僧人口中念着晦涩的梵语,容棠落过去一眼,个个面色从容,沉稳厚重。
其中一个面相格外俊朗,剃了度留了戒疤,闭着眼睛安静地念往生咒,宛若大殿里经年累月锈蚀了金身的古佛。容棠多看了一眼,可再等移开视线的时候,脑海中已经不记得那僧人的长相。
宿怀璟从院门踏进来,无言走到棺材前,规规矩矩地鞠了三个躬,既不过分恭敬,也不失礼不尊,只像吊唁寻常同僚一般,上完香就要离开,视线落在容棠身上一瞬,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到底做了罢。
他跟柯鸿雪打过招呼便要走,柯鸿雪一直噙着笑意的表情却骤然沉了沉,容棠终于在他脸上看见仿似无言的悲伤。
他低声问:“宿大人三日后可在京城?”
宿怀璟莫名:“自然是在的。”
“学兄需要停灵三日,之后我若是想找你,该去哪里呢?”柯鸿雪问。
宿怀璟不理解,但仍旧回答:“柯少傅尽可去御史台寻我。”
柯鸿雪点点头,身形一侧,伸臂向前,低声道:“慢走。”
容棠只当这是葬仪上的一个小插曲,并未过分留心,直到沐景序下葬,盛承厉语调清浅地跟他说:“少傅昨夜去了御史台。”
外间又在下雪,好像天地都为沐景序披上了白装。
容棠知道盛承厉心有疑虑,费尽脑汁打消了他的疑虑。然后过了两天,他在院中烘火,宿怀璟不知怎么进了宁宣王府,敲响了他的房门,笑着问:“世子爷,喝酒吗?”
容棠身体其实不适合饮酒,他与宿怀璟几次约在鎏金楼,喝的也都是不会醉人的果酿花酿,偏偏那次宿怀璟带来的是最剌口的烧刀子。
一杯下去容棠就晕晕乎乎了,两杯下肚几乎就失了神。
他懵懵懂懂地坐在凳子上,看桌上灯火绰绰,光影涣散,墙壁人影边缘不停跃动。
宿怀璟一杯一杯地喝,不知道辣也不知道涩一般,嘴角始终噙着笑意,眼睛里却透露出一点容棠两辈子也没见过的情绪。
颓丧、茫然、惊慌、后悔、害怕、怨怼……
那简直不是大反派脸上该出现的情绪。
容棠呆呆愣愣的,不自觉伸手,想要抚一抚他的眼睛,借着酒劲说:“你哭了吗?”
“不要哭。”
“你眼睛很好看,要笑,不要哭。”
手指碰到的触感温热细腻,没有一丁点潮湿的眼泪,可容棠就是觉得他在哭,胡言乱语地安慰了好久,宿怀璟终于抓住他的手。
这一世所有的交谈全都点到为止,容棠不会不自量力去打探宿怀璟的行动,宿怀璟也不会问他盛承厉想要什么。
他们只是在各自选定的道路上朝前走着,偶尔有所交集,微笑问好,然后又再度分开。
或许某天走累了待在原地,看见从另一条道上走来的对方,会笑着摇一摇手中的酒壶,然后问:“要不要停下来看看月亮?”
月光、河灯、金粉河粼粼的波光、不会醉人的佳酿。
这是宿怀璟与容棠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
可那一天,火炉、厢房、冬夜洋洋洒洒的雪、挠心刺口的烧刀子,宿怀璟第一次握住容棠的手,认真望向他的眼睛,仿佛做了很久很久的准备、下了很大很大的决心,说出口的话却轻得几乎听不见。
“容棠,你要不要跟我走?”
不要管你想要护的谁谁谁,不要拖着病躯勾心斗角,也不用做你不喜欢的算计陷害。
你跟在我身边,我护你周全。
就当,你当一当我的锚点,我给你的报酬。
我突然好累啊……
火炉里炭火哔啵做响,容棠醉了酒,不知道有没有听清。
他眨眨眼,轻声问:“那殿下怎么办呢?”
片刻,也可能须臾。
焰火冬雪之下,第一次交握的双手松开,然后这一辈子再无交集。
路口等着的人踏上了另一条全然不同的道路。
作者有话说:
这章是第二世的经历。

中元节的第二天,麟园餐桌上多了一道麻辣兔头。
容棠迈进餐厅,稍显无语地看着那道加麻加辣、一眼望过去就死不瞑目的兔头,相当纳闷这鬼才主意是谁出的。
结果一转眼,听见柯鸿雪在房门外喊了一句:“让一让、让一让咯——”
比鎏金楼的小二还要像模像样,比蜀道阁的老板敬业几千倍。
容棠侧过身,回头望,看见柯鸿雪手上端了一盘双椒兔。
柯少傅笑嘻嘻地说:“我清早上街闲逛,看见有小孩提了两笼兔子叫卖,人家看起来可怜得很,瘦猴似的,我便一鼓作气全都买了下来,便宰了几只吃,厨房里还养了些,等它们下了崽子再继续吃。”
“……”容棠:“您心多黑啊。”
柯鸿雪义正言辞:“可兔子这么好吃。”
话音刚落,小二来上菜,于是容棠又看到冷吃兔、花仁兔丁,甚至还有人大夏天的端着一盆兔肉火锅。
容棠突然就懒得跟他争,反而在那一瞬间生起了一阵极其强烈的好奇欲。
他真的想看一看沐景序跟宿怀璟瞧见这一桌子菜,会有什么反应。
七殿下是要他皇兄带他去猎场捉兔子,不是要他皇嫂给自己准备全兔宴!
容棠无言半晌,坐在椅子上静静地等着人齐。
苏州城内今天要下发关于大水冲垮房屋,波及灾民的一系列补偿方案,宿怀璟跟沐景序一大清早就被盛承鸣抓壮丁带了出去,到现在还没回来。
容棠面前摆着几碗凉菜,他用筷子一边拨花生米玩儿一边时不时应和柯鸿雪的话。
他昨晚梦到了好些事,上辈子那些故事久远得超过时间线的限定,容棠记忆一天比一天模糊,却在柯鸿雪那句话说完之后,骤然之间将那些遗忘了的细节和缘由一瞬间联系了起来。
他一直在想,宿怀璟跟自己,前两辈子哪怕站在对立阵营,但始终是有那样微末的一点类似知己好友的感情在的,又怎么会在看到他尸体的时候表现得那般冷漠,仿佛过往所有的交情全都没有过?
却原来宿怀璟曾经问过他。
容棠回忆起那个冬雪飘扬的夜晚,猛然心悸惊醒,心口绞着痛,睁大眼睛坐在床上,快要呼吸不上来。
沐景序是他哥哥,可宿怀璟一直不知道。
他只是如平常一般,为自己的复仇做着必不可少的行动,将仁寿帝的每一个儿子都当成需要一一清缴的对象。
那么理所当然的,这些手段首先施加的人便是皇子们的幕僚。
这很寻常,甚至是应该。
可当沐景序是他的三哥,而宿怀璟在他死后才发现这一事实的时候,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一把淬了毒药的延时匕首,一刀刀扎在了宿怀璟自己身上。
于是容棠终于理解他眼神里的那些愧疚和怨怼是因为什么。
幸好……
花生米全都拨到了同一个方向,像是排排坐的小孩,容棠抬目望向餐厅正门,外面是沙沙作响的树叶。
夏走到尾声,秋快要入场,泡桐树的叶子一片片往下坠,覆盖在秋蝉刚钻进去的泥土里。
蓝紫色的晚霞铺散,太阳移到了另一个方向,有人自院门踏入,一举一动俨然是一个成熟的大人。
容棠不自觉就弯了唇。
幸好这辈子一切还未发生,幸好这一世宿怀璟并非孤身一人行走于无边无际的黑暗。
他抬手招了招,宿怀璟眼睛一亮,快步就走了过来,正要坐在容棠身边,容棠却突然问了一句:“洗手了吗?”
宿怀璟一愣,眼睛里那点喜悦的亮光被另一种诧异的表情所取代,他轻轻眨了眨眼,容棠坚持:“先去洗手再来吃饭。”
宿怀璟脸色唰一下就垮了下去,委委屈屈地去净手。柯鸿雪在一边看笑话,见状直接就笑了出来,可转瞬就被缓步走进来的沐景序浅浅一瞪,皱着眉盯着一桌子全兔宴不说话。
柯鸿雪抬起头,眼巴巴地望他学兄,似乎想要他夸一夸自己。
沐景序却问:“城内可有酒楼重新营业了?”
盛承鸣跟卢嘉熙正前后踏了进来,闻言稍稍一怔,小卢大人立刻如数家珍:“城南的芙蓉楼前些日子就开了,各大酒楼粮行、秦楼楚馆全都营业了。只有茶馆跟书局,泡烂了茶叶和笔墨纸砚,受灾惨重,一时还未能复业。”
沐景序点点头,望向容棠:“世子爷要不要出去吃饭?”
沐少卿甚少邀请人,京中哪位大人家有宴席,请到了皇亲国戚都不一定能请得动大理寺少卿,更遑论他亲自开口邀请。
容棠本来就没想吃这一桌兔肉,闻言扬唇一笑:“却之不恭。”
盛承鸣身为皇子,在宿怀璟跟容棠面前却向来是没什么架子的,立马就问:“可否带上我一起?”
沐景序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容棠起身,宿怀璟洗过手回来,几人便要迈出去,柯鸿雪连忙起身,委屈兮兮地看沐景序:“学兄……”
沐景序冷眼问他:“你准备了这一桌菜,不吃完?”
柯鸿雪卖乖:“我之后三天天天吃兔子,绝对不会浪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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